人在尘世间,衣食住行,法律道德,都有约束,书中写,如做不到抛却所有利禄仁义,能够餐风饮露,没有任何期待,才算是真逍遥。她自认还是个俗人,无法羽化升仙,那还是得作出妥协。
人得知足。
她现在自立一户,当家主,有一份私产,不必再自称奴婢,逢人便要卑躬屈膝,已经很好了。
怀袖看着香炉中信纸燃烧的星点余烬。
怀袖执笔写一封信,不长,草草几句:
无论我是死是活,都请您别再管我了。
此为最后一封信,不要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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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叡左等右等,没等到怀袖的来信。
他想,是不是又偷偷寄给皇叔了?于是趁着休沐上山去,在皇叔这躲躲。
顺王相当不欢迎他,一见到他,就说:“怎么?又来烧我的山了?”
萧叡打哈哈:“这不是觉得皇叔您寂寞,来陪您下棋吗?”
顺王负手于背,慢悠悠地道:“是想打听怀袖的事吧?”
萧叡但笑不语。
叔侄俩一道下棋去。
皇叔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竟然在他纵火烧毁的那片山林废墟里建了一个小木亭子,腐木上爬满碧绿的苔藓,在盛春此时,冒出一茬茬新芽。
萧叡也不主动提怀袖的事,反而让顺王心痒起来,主动说:“她没给我写信。”
萧叡拈棋子的手指停了停,方才落子,他心底空落落,正如这片孤寂毁灭的山林,轻轻应了一声。
顺王说完,便不再说话,这些热闹事,非要送上门,他就看一眼,是很有趣,但他也不会主动去探究。
他一个清修的出家人,管这些儿女情长。
两人下了两盘棋。
到第三局,棋至中盘,萧叡落字,玉石棋子轻磕木制棋盘,发出一声清脆之响,顺王忽地笑了一声,自然而然地说道:“怀袖也使过这一招。”
萧叡也跟着笑了一下,竟有几分欣喜,道:“她下棋就是我教的。”
像是打开了话引子,萧叡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们八岁就认识了,她那时就是坤宁宫里最可爱的小宫女。”
“她进宫时大字不认一个,还是我教她读书识字,却叫她学会了想离开我。”
“其实我知道她不想留在我身边。”
萧叡想到五年前。
一切尘埃落定,他的登基大典将要举行,宫库已没多少余钱,怀袖殚精竭虑,与礼部那边一道统筹,亲力亲为,忙得脚不沾地。
登基的前一日,他正式当上皇帝的前一日,一夜睡不着,踌躇满志,去找怀袖,她也没睡。
她已连着几日没睡,面容有几分憔悴。
萧叡虽心疼她,却被权欲被压倒了其余所有心思,雀跃地拉着她的手说:“怀袖,我终于要当上皇帝了。”
“以后便不说‘我’了,得自称‘朕’。”
“你的仇报了,我的仇也报了,从此没人能再欺辱你我!”
“我能登王位,你居功至伟,你想要什么?”
他以为怀袖会讨一个名分。他以为女人嘛,无非要一个如意郎君和一份宠爱依靠,还能要什么?
怀袖对他柔柔一笑:“那便请陛下赐我一个功成身退。”
他当时就笑不出来了。
萧叡平静地对顺王说:“能给她的,朕都给了。她想要的,朕给不了,便一直装成不知道。”
“也不怪她不信我。我前些日子想,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信我的?我们之间似乎也没发生什么大事。是我反悔不放她出宫时?还是是我给她第一碗避子汤时?亦或是我广纳嫔妃时?”
“我想,应该是自我当上皇帝那一刻起,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称朕时。”
看着倒是个痴情种子,也只是看上去。顺王心想,不接茬,不搭话,但听他继续说。
“您说过我做什么都要权衡利弊,可我与您不同,您生下来就是皇后嫡子,出身尊贵,有父有母有兄长,而我是宫婢之子,为了活命,我只能往上爬。”
“我知道我还贪得无厌,得陇望蜀,以前没有权力,我就想要权力,如今我有了,我还想拥有她的真心。”
“旁人的我都不想要,我只想要她的。”
萧叡说着说着,理清了自己的心绪,仿佛渐渐豁然开朗。
亭子外不知何时起,落起一场沙沙小雨。
顺王道:“你又输了,你下棋不专心,没意思。”
萧叡笑笑:“我只是想来和皇叔您说说话,开解开解自己。”
顺王骇然道:“我哪句话开解你了?你别冤枉我。我平生未沾过情爱,就你俩,成天来烦我,一个吃白饭,一个烧我山。”
萧叡起身,作揖:“多谢皇叔点拨。”
顺王却道:“……可不敢,你是皇帝,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萧叡又去了一趟道观。
侧殿供奉着他们孩子的灵牌,萧叡上了一炷香。他之前心疼,不敢去想,怀袖那么在乎家人,怎么可能忍心打掉自己的孩子。
怀袖是为了他。
七郎的手里曾拥有她的真心,但是被皇帝弄丢了,他只顾着看皇位,才看漏了。
萧叡在入夜之前下山回宫。
他去了一趟尚宫小院,如今这里无人居住,但有人每日来打扫,是以还整洁。
他在怀袖的屋子里睡了一夜。
他以为这个小院子是他的桃花源,现今才想通,不是的,这个院子不是,怀袖的身边才是。
他什么都有了,为什么不能拥有怀袖的心?
皇帝或许不能,但是七郎可以。
趁着现在怀袖还没走远,心还没凉透,在尚未燃尽的余烬上添了柴,浇上油,使死灰复燃。
这是这大半年来,他睡得最安稳的一日。
他想好该怎么做了。
隔日一早起来。
萧叡下了一道令,将空置的蘅芜殿收拾出来,修葺翻新,然后让人把尚宫小院的东西搬出去,等布置好了,怀袖随时回来,都能住进去。
别的暂时管不上了。
先把怀袖找回来吧。
才吩咐下去,萧叡就收到了怀袖寄过来的信,写得生硬无情,他看完却笑了。
他把信放回匣子里。
他闭上眼,几乎能想到怀袖心里冒火却还要冷着脸说:“陛下日理万机,何必将时间浪费在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身上?”
若是怀袖在他面前,必定会这样说吧。
假如他在宫中,肯定不可能把怀袖叫回来。
他是被困在皇宫里,但也不是寸步难行,他盘了一下账。自他登基以来,风调雨顺,他平日里节俭,国库里日渐丰裕,也不是不能挤出一笔钱南巡。
正好可以安抚世绅,察贤举能,还有各大书院。
天冷了便不好走,如今是春天,风和日丽,恰适合去秀美江南走走。
到了江南,去找怀袖就方便多了。冬天之前,他必要把怀袖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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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袖这次寄信出去,又忐忑了几日,总怕突然又来一封信。
但是一直没来,她想,萧叡这次应该是真的死心了吧,她说得这么直接,这样不识好歹、不给面子。
可她还是不太安心,总觉得萧叡似乎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竟不知道萧叡想要怎样。
如此过了两个月,仍然没有消息,她方才放心下来。米哥儿到了年纪,送去学堂读书,雪翡则跟着她念书。
她这正有条不紊地过日子,却听说皇上南巡之事。
第55章
此话还得细说, 怀袖听说皇帝南巡的消息的前几日,刚在家中办了个“女学堂”。
雪翡在宫里就是宫学生,只是课还没上完, 就被她带出了宫, 米哥儿可以送去私塾念书,但米哥儿读的私塾不收女孩, 所以怀袖就趁着闲时自己给她上课。
郦灵羡慕雪翡能读会写, 眼巴巴望了两日, 却不好意思问,最后还是她大哥郦风带上一份束脩,领着妹妹去向怀袖拜师。
郦灵怪不好意思地说道:“您原就是我的恩人,已叨唠您许多, 却还要给您添麻烦。可我、我实在想识文学字,请您也教教我吧,我一定用心学, 如我学得不好, 您不想教便不教了。”
怀袖哪会拒绝?
若是可以,她希望天底下所有想读书的女孩子都有可学。
怀袖便开始教这两个女学生, 没两日,隔壁的三太太知道她还兼当女先生,好奇打趣地要来看她上课,怀袖不教陶冶情操的琴棋书画,只教术算、庶务、应酬、礼节、衣食住行之间的讲究。
如今雪翡已不是宫学生,不必参加女官考核,有些伺候人的课怀袖都给她省了,也没宫中那么严苛,她的功课轻省许多, 每日里美滋滋的,早上怀袖要去铺子里点卯,她就在家给郦灵补课。
两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如今可要好,去哪玩都要手拉手。
三奶奶见怀袖这课上得委实是好,怀袖如今管着一家铺子,又买了一个田庄,还要张罗再买个铺子,换作是她,早就焦头烂额了,却不见怀袖为难,仍是从容不迫,还有空做女先生,可见她料理庶务能力有多强。
三奶奶回头告诉了家里的老太太,老太太主动拍板,送了一份礼,把林家的小小姐送来一道学礼。怀袖不差那份束脩银子,只是她在临安能够站稳脚跟,受了林家的不少照拂,这点举手之劳帮便帮了。
放一只羊是放,放三只羊也是放。
林家的小小姐今年十二岁,跟雪翡、郦灵不同,她是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像个糯米团子,生得不甚美,小鼻子小眼睛,还有些矮,但是脸上从早到晚都挂着笑,显是个娇惯长大的的小姑娘。
她虽书读得不大好,但是厨艺颇为不错,尤其擅长做点心,不过家里人不大赞同她,她趁此机会,每天做点,带来给女先生和女同学吃。
这个小姑娘又爱吃又爱聊,最是个嘴巴闲不住的,每日有一肚子八卦要与新交的手帕交说。
这日林四小姐也风风火火、热热闹闹地过来,一来便迫不及待地说:“你们知不知道皇上要来临安了?”
怀袖和雪翡闻言皆是一愣,还没讲话,郦灵很是捧场地道:“是吗?你从来听来的?”
林四小姐便叽里呱啦地说了起来,两人一道说起皇帝:
“我从没有见过皇帝,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好像是个老头子吧,特别好色!听说他有三千个妃子,真可怕。”
“不是,不是,那是上一个皇帝,已经去世了,现在这个皇帝是新皇帝,还很年轻呢。”
“是吗?我都不知道。”
“好像是吧,我听我爹娘悄悄说的,你们可别说出去呀。还说皇上可能会召见绅衿生监,我爹想要打点一番看看能不能在皇上面前露个脸。”
怀袖回过神,皱了皱眉,阻拦住说得正兴高采烈的她,说道:“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若我是个坏人呢?”
林四小姐被先生训斥,这才住嘴,她傻里傻气地答:“可先生又不是坏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怀袖说了她一顿,之后又去打听,并不是什么格外隐秘的消息,皇帝南巡的事情渐渐传开,百姓们议论纷纷。
怀袖女官出身,自懂这规矩,她曾看过掌故记录,銮辂经临三十里内,在任、在籍官员必须朝服接驾,期间将一路谒陵、阅河、阅武、阅海塘、召试学士等等。1
听上去跟她一个江南小商铺的东家毫无干系。
可她总觉得蹊跷。
南巡不是小事,要安排一路行程,必得提前做准备,她离宫之前可从没听萧叡讲过要南巡的事,一点风声都没有。不过那时她已不是女官,萧叡不再告诉她朝堂之事也应当。
不,一定是她想太多了。
她一介草民,怎么可能劳驾得动九五之尊为她兴师动众?以她对萧叡的了解,萧叡把江山社稷看得比什么都重,绝不会儿戏。
作为知情者,雪翡担心得睡不好觉,悄悄来问怀袖:“姑姑,你说皇上来临安,是不是特意来见您啊?”
怀袖摇了摇头:“不会,南巡是从京城出发一路南下,临安是江南重城,膏粱锦绣之地,历代帝王如若南巡,都会在此驻驾,并不稀奇。”
雪翡点点头:“您说的是。我就是怕……皇上会来这儿?你说他会不会带着雪翠啊?我好想她。”
怀袖摸摸她的头:“你年纪还小。”
人在年少时和长大以后对时间对感情的看法并不相同,她十几岁的时候,觉得一两年便是很长的日子,将那时的感情看得尤其重要,可到如今再回头去看,人生路走长了,那段日子便会在其中越来越显短,变得微小起来。
或还记在心中,只是没有那么重了。
雪翡问:“……万一皇上来了怎么办?您走时不是还跟他说要请他吃桃花酒吗?”
雪翡这样大咧咧地问出来,怀袖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想了想萧叡真找上门的场景,太荒唐了,实在惹人发笑,怀袖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反而看开了。
罢了。
何必自寻烦恼,她管萧叡会不会,船到桥头自然直,无论如何,她不回去就是了。
怀袖笑道:“他来就来呗,我这么忙,压根就没酿桃花酒,他就是真上了门,我这也没桃花酒给他喝。”
雪翡憋了半天,抓耳挠腮地问:“那不是怠慢圣驾吗?我们是不是该赶紧去买一瓮备上?”
怀袖还给自己倒一盏茶:“没事,到时我会处理的,大不了他到临安之前,我就带上你们俩,去别的地方住几日,避一避,见不着的。”
米哥儿也很操心,他经历过一次亲眼看着怀袖被抓走的事,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他也偷偷来找怀袖,问:“他是不是反悔了来抓你?”
怀袖安慰他:“不会的。”
米哥儿垂头丧气、委屈巴巴地说:“可是上次他就把你抓走了。”
怀袖说:“我不跟他走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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