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哥儿发愁地盯着手上的话,眉头紧皱地摇了摇头。
他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一句字没往外说,道长同他讲过,要是有人问他不能说的话,他最好咬紧牙关,一个字都别往外说,“是”与“不是”也不可以回答,这样才最为保密。
他现在好想去干娘那里,问问该怎么办。
米哥儿正发愁,锣鼓声响起,蹴鞠赛开始了。
别看萧叡身子似乎在这其中不算是最强壮最厚实的,但他的肌肉是扎扎实实练武练出来的,即使登基以后他也没有荒废,几乎每天都要抽出一刻钟时间练一套拳,强身健体,每隔两三日就要练小半个时辰的骑射枪箭。
当皇帝是个体力活,这若是身子骨底子不好,哪扛得住?
萧叡站定,仰头看了看怀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怀袖红着脸,情不自禁地低声骂了一句:“……不要脸。”
但在这一瞬间,她仿佛也忘却了两个人的身份,萧叡不再是皇帝,而她也不是前任尚宫,他们只是这天地之间极寻常不过的一对男女,萧叡正在使尽浑身解数,孔雀开屏一般地示爱求偶。
章夫人隐约听见她在骂萧叡,笑了一笑:“这有什么不要脸的,他想给你当小白脸,自然要努力讨好你。”
怀袖听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更不知道那人听到这样的话,心里会是怎么想这话。
喝彩声如浪潮一般,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怀袖举目眺望而去,看到萧叡正在那显摆他的身手,他像是游龙一般,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之中,别人连他的衣服都沾不到。
人都是比出来的,怀袖以前在宫里,接见的都是达官权贵、青年才俊,就算是萧叡的几个皇兄,也不是没有比他好看的美男子,可到了民间,被这些泥巴粗胚一样汉子一比,他立即出挑了。
萧叡在场上这蹴鞠戏得也很爽快,渐渐放开手脚,这些人身手不如他,策略不如他,哪玩得过他。
整个人似在发光一样熠熠生辉。
怀袖不爱坐在阴暗龙椅上,被冕旒遮住脸的皇帝,但看到这个明亮少年似的的萧叡,却不禁怦然心动。
不知怎的,她想起当年,萧叡踟蹰着问她:“袖袖,你说,我是不是也能当皇帝?”
她怔了怔,说:“你也是皇子,你想当,自然有资格。”
萧叡缄默片刻,道:“……没有人看好我。”
怀袖板起脸,带着几分怒意,比他还要生气,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你文才武略又不输你的兄弟,别人不看好你,你自己也不看好自己吗?若是如此,我觉得你还是别去争皇位。”
萧叡握住她的手:“你看好我吗?我不管别人,只要你看好我,我就敢去争一争。”
怀袖却又理直气壮地说:“那我也不看好你,你无权无势,你拿什么争皇位啊?”
她说是这样说,眸中仍燃着一团火,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都没宣之于口,但谁都知道彼此不服输。
喝彩声像是要直冲云霄一般,闹腾得很。
怀袖的视线不由自主全落在那人身上。
萧叡进了最后一记球,以压倒性的差距拿到了胜利。
萧叡赢得了主办方的五十两银子的奖金,他心里着急,不停地去看怀袖,怕她趁这时候跑了。
一领完,没顾得上穿衣服,他便裹着一阵风,飞快地跑到了怀袖的楼下,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目光灼灼:“秦月秦娘子,小生、小生想将我赢来的这五十两银子送给你,给你、给你打一套银首饰玩,请你不要嫌弃,收下可好。”
说完,他让伙计把银子送上去,转身就跑。
怀袖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
雪翡这会儿也认出来这是皇上了,她惊呆了,捂住自己的嘴巴,半点不敢惊呼出声。
怀袖跟拿着烫手山芋一样,捧着装满银子的布包,举目望去,已经瞧不见萧叡的身影了,也不知他躲去了哪里。
直叫她心烦意乱,无所适从。
章娘子略有些明白了,揶揄地笑道:“看来他就是冲着你来的啊,我觉得不错,郎有情,妾有意,不如收了他算了,我觉得他腰力不错,到时再看看本钱就行了。”
怀袖赤红着脸,跟看仇人似的盯着银子。
这算怎么一遭子事儿?
好马不吃回头草。
怀袖先把银子收好,心想,下次见了萧叡就还给他。
正巧米哥儿正捧着一朵花愁眉苦脸地回来,怀袖一看,就是她砸给萧叡的那一朵,米哥儿悄悄与她说:“说好了他会来拿,没等到他,这朵花还要吗?”
最后银子和花都带了回去。
路上怀袖带一家人去酒楼吃饭,还听说皇上今日又要怎样怎样,她心里纳闷,萧叡这是有分身术不成?
傍晚,有人来敲他们家家门要花。
白日里没空要,现在竟还挂念着,记得有这么一朵花在。他也不想着万一她将花早早丢了怎么办。
花到不是重点。
怀袖想要还银子。谁想没来得及拿花,更没能把银子还过去,反而还被塞了一封香笺。她打开看了香笺,萧叡亲笔写道,卖可怜说,他在临安已逗留几日,将启程离开,临走之前,可否再见一面。
第62章
怀袖这回很快想开了, 既是最后一面,见就见吧。她料想萧叡不可能在江南待太久,是该回京城了, 一时间心下煎熬, 也不知说是期待还是死心。
爱恨喜憎便如一团水火,爱生恨灭, 恨消爱长, 只要一产生, 便说不上消亡。
可该怎么回信呢?没说地方也没说时间的。等人来拿吗?
怀袖问米哥儿:“那个来送信的人还问了什么吗?他去哪了你有看清吗?”
米哥儿挠挠头,说:“他就去我们隔壁家里了。”
怀袖:“……”
怀袖皱了皱眉,她隐约意识到点什么,在屋里坐了一会儿, 走到小院里,抬头望了一眼隔壁院子的墙头,然后从后面出去, 敲了敲这位刚搬过来还未曾谋面的邻居的家门。
正好就是刚才她听见了有人回来的声响, 说起来,这家人委实古怪, 每日中午出门,入夜了才回来,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家里伺候的人也静悄悄的,从不出来说话。
木门打开。
仆人对她行了一礼,道:“秦东家安,有何贵干?”
怀袖先前没亲自上门过,此时一见他行为举止,说话口音语调, 一下子明白了,她就是尚宫,负责调教宫人的,这宫仆该有的样子她最清楚,怀袖瞬间一股火气就冒上了心头:“你们主家人呢?他必在等我吧,你去问他一声,我能不能去拜见他。”
仆人不敢让她等在外面,躬身请她去花厅坐,怀袖只道不必,就站在门口等待回去。
就这么等待的一会儿时间,心头绕过了诸多念头,越想越是荒唐,越想越是气恼。
一盏茶还没沏好的工夫,萧叡便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了,他整个人湿漉漉的,头发都没擦干,披在肩膀上,只一身广袖长袍,趿拉着木屐,噔噔噔地走近过来。
他的脚步声慌乱,似敲在怀袖的心上,叫她也跟着觉得心慌起来。
萧叡像是一只被主人呼唤的大狗一样,一路或疾走,或小跑,急急忙忙地奔至她跟前,仿佛生怕晚一步,她就会跑了一样。即使理智上知道不会,但心就是克制不住地急切。
萧叡像是个愣头青一样,到了她面前才茫然无措地问她:“袖袖,你怎么来啦?”
怀袖冷冷地盯着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之后,她方才叹了口气,看了看四下,然后拎起裙子,跨过了门槛,顿时有种羊入虎口之感,愣是把萧叡逼得连连后退了两步,她说:“人多眼杂,把门关上在屋子里说话吧。”
她问什么萧叡就答什么:
“你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
“四天前。”
“弹琴的人是你吗?”
“是我……你不是嫌我吵吗?我就不弹了。”
“你住哪个院子,带我过去。”
萧叡这才洗了澡,刚下水洗到一半,美色正好。他一听怀袖说要去他的院子,便想到房间,想到房间便想到床,想到床便想到更不可描述的事情,情不自禁地脸烧起来。
萧叡心砰砰乱跳,慌慌张张地想:我方才洗澡洗干净了吗?怀袖若是嫌我脏不愿与我亲近怎么办?早知道我就少与那帮子烦人的家伙说两句话,早回来一刻,也能比现在洗得干净。
才走到院子,怀袖就看到了架在墙边的梯子。
忘了收起来。
怀袖指了指梯子:“那是什么?”
萧叡心里一个咯噔,犹豫了一下,方才答道:“梯子……”
怀袖憋着一股火气,直冲脑门,突然之间,大概是此刻的萧叡完全没有皇帝的架子,她也不把萧叡当成是皇帝,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骂他:“……你怎么就那么阴魂不散呢?”
萧叡被她的双眸望住,明明是在骂他,他却仿佛有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之感,仿似一丛似是燃尽,骤然间死灰复燃,烈烈烟火腾地燃烧起来。
怀袖一口气骂出来:
“你就不能放过我吗?你是嫌我日子过得太安稳是不是?”
“我安生日子还没过几天,你就要跑来搅合。”
“你想看什么呢?你说你忍不住想见我,你也见了,竟然不知会一声把我隔壁院子买了。”
“我真不懂你是想做什么?既如此,你当初为什么要放我走?若是要放我走,为什么要找上门。我们一别各宽,两生欢喜,不行吗?”
说着说着,怀袖看到萧叡的眼眶红了,竟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生残忍,她低下头,竟是不忍也不能再多看了。
萧叡伸手拉她的衣袖:“袖袖。”
怀袖别过脸,不去看他,甩开他的手,生硬地驳回去:“别叫我‘袖袖’,我不吃这套。‘怀袖’这个名字不是我的本名,我叫秦月,‘怀袖’是你给你的奴婢取的名字,是一只阿猫阿狗的名字,不是人的名字。”
萧叡固执地追上来,握住她的手腕,纠正道:“‘怀袖’是我给我的最心爱的女人取的爱称,不是奴婢,不是阿猫阿狗。”
怀袖猛地抬起头,她的眼眶不知不觉地红了。
这十年来所有藏在沉默、平静和容忍之下的不平再也压不住,在此时此刻终于剧烈地爆发出来:“不,就是奴婢,你就是把我当成奴婢。”
“我原本以为你是皇宫之中唯一一个把我当人的人,可是不是,你也将我视作东西,玩弄我,欺辱我。自你登基之后……不,从你皇权在握的时候,你就变了。大抵也不是你变了,你一直就是那样,只是你不再掩饰了。”
“即便你还是七郎时,你何时瞧得起我过?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贱民女子。”
“你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而我只是个农户出生的庶民女子,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你想要我的身子,你就直接要了,在荒废黑暗的冷宫与我无媒苟合。可那时候我不后悔,起码你每次都会问我的意愿。登基以后,你变本加厉,把我当成青楼妓女一般,要我与你做那么多不知廉耻的事情。即使我躲在尚宫局,你也不放过我。”
“皇帝陛下,你进我的屋子,何曾有一次敲过门,你要我与你欢好,何曾有一次问过我愿不愿意?”
她的每一句话撕破了长久以来精心伪装的假象。
她天生反骨,她十岁上就知自己的仇家是皇后,皇后晓得,却未曾放在心上,以为只是一件小事,以为她生而卑微,不敢反抗,可她敢,她有什么不敢?
在宫中做尚宫的五年,被萧叡视作掌心玩物的五年,她每一日每一夜都心含不甘。
萧叡听着这些,喉头苦涩,轻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被迷了心窍。”
怀袖自觉失态,一番发泄之后,缓慢地冷静了下来,道:“是我失言了,我哪有资格指责您?您又没做错什么,您本来就是人上人,您所做的一切,都是您该做的。”
“我也不是个好东西,我还骗了您,离宫前,我跟您说假如有一日您路过江南,我请您喝桃花酒,全是骗您的。我不过是怕说得太绝了,您反悔,又不放我走,我就想一刀两断,与您此生再不相见。”
只要不见,就不会再不争气地心动。
他们本就是天与地。
何苦,何苦。何必,何必。
萧叡最怕她这样和自己说话,眼见那团火又要熄灭了,他心急如焚,怀袖一刀一刀地扎在他的心尖上,萧叡苦涩地道:“与你做过的那些事,我何尝与旁人做过,我只想和你做。”
一说这个怀袖的怒气便又蹭蹭直蹿,她牙尖嘴利地讥讽道:“是吗?难道不是因为她们都是名门贵女,你怎么能折辱她们,只有我,我生如浮萍,无依无靠,你想怎么羞辱我便怎么羞辱我,不是吗?”
萧叡望着她,说:“你别这样看着我,袖袖。”
怀袖觉得他是无法辩解,她是在给萧叡捅刀,但她这样说,何尝不是把自己的伤口撕裂开来,鲜血淋漓地疼痛,她说:“你就是瞧不起我。因为你是皇族贵胄嘛,这理所当然,只是我是个怪人,我生来卑贱,心气却高,竟然不愿意跪下来给你当奴才,为你做牛做马。是我不好。”
萧叡缄默半晌,沉声道:“你是农家女子,若是说出来,谁会说我们般配呢?”
怀袖气得肝疼,她是这样说没错,可被萧叡这样赤裸裸地讲出来,她还是觉得面上无光,仿佛被萧叡直接扇了一巴掌一样。
还没来得及再阴阳怪气,萧叡忽地又说:“可我还是爱你。”
“你逃了,你差点死了,你不要我了,我才发现,我就是爱你。明明你对我阳奉阴违,面善心黑,总想着要从我的身边逃离。”
“这几个月来,我想了许多我们的事。”
“你说我瞧不起你,我也不诡辩,先前确是瞧不起你。我不止瞧不起你,我还瞧不起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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