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做梦。
大概是年纪长了,她有时觉得有些人虽然血脉相连,却算不得是亲人。早知如此,她当年就该跟姑姑一起走,也不至于一直困在宫中如履薄冰。
但为着小公主,她才心甘情愿。
每次看到小公主的脸庞,她想起姑姑,心下便又坚毅起来。
姑姑一定想要把小公主带走。
她又望了小公主一眼,可近来她总觉得除了脸蛋,小公主越来越不像姑姑了,反倒和皇上越发相似。
月末。
雪翠因为是有品阶的女官,有三月一次的探亲假,公主知道她要回家,还给她装了一盒子点心,又给了赏赐。
雪翠颇为风光,出宫时乘的都是公主指使的马车。
她才到家,撩开马车帘子,便见到爹娘、弟弟、妹妹、弟媳,都在门口等她,还有邻居过来看热闹。
雪翠回到家,全家人都像是供佛似的供她。
雪翠今年十九,正是嫁娶的好年纪。
进了屋里,她娘叮嘱她,说她得皇上、公主器重,一切向着主子,千万不可自毁前程早早出宫嫁人。
雪翠心下冷笑,当然是她留在宫里,才能给全家人更好的前程,都在指着她呢,她还这样年轻,就想哄她在宫里孤老一辈子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在宫里当奴婢是什么日子,还以为吃香喝辣呢。
傍晚,有个挑货郎沿街叫卖。
雪翠听见,过去称了一钱瓜子吃,她拿了东西回屋,拆开纸包,纸上写着几行字。
雪翠读完,将纸扔进炭盆里烧了,翻一下炭火,便什么都找不到了。
这是姑姑给她写的信。
让她想办法指引小公主知道当年的往事,知道皇上对她的娘亲都做了什么。让小公主看穿他父皇慈父的假面,再看看小公主会作何反应。
看她知道以后,是要那个假仁假义的父皇,要是更为娘亲感到伤心。
这并不难,雪翠想,小公主既聪明,又充满好奇心。
她隐约感觉小公主已经开始怀疑皇上所说的话了,只需稍加指引,小公主就会自己去查。但之后会如何,她也拿不准。
第106章
雪翠只在老家歇了一天, 隔日一早便启程回宫,下午抵达宫门,示令进宫。雪翠是宫中的得意人, 又是个美人,她常跟在公主身边, 公主深受圣宠, 宫中上上下下哪都敢去, 是以雪翠也有不少人认识,小兵们带她十分恭敬。
她身着黛绿色低等女官服,乌鸦鸦的发丝抿得一丝不乱, 发髻上只有一支朴素的银发钗, 只是站在那,瞧着就与别的宫女不一样,通身上下尽是威严气派。
进宫之后便得步行了, 雪翠如今还只有七品女官品阶,不似姑姑当年, 四品女官出行都有软轿可坐。
皇宫太大, 且得慢行,她从宫门口一路回到安乐公主随陛下一道住的乾清宫足足走了将将半个时辰。
彼时, 小公主正在骑射场练弓。
宁宁玩得出了一身汗,身上也沾了一身尘, 回来便要洗澡,正巧赶上雪翠回来, 便由雪翠给她洗澡了。
宁宁的手臂搭在浴池边上, 由着雪翠擦洗,她看着雪翠,突然问:“雪翠姐姐, 我听他们说,你打小就跟在我娘亲身边伺候,但为什么你以前没跟我说过呢?”
雪翠连动作都没停滞,柔声道:“您母亲曾教导过奴婢:口如扃,言有恒;口如注,言无据。”
宁宁皱了皱眉,别人越是不说,她就越是好奇:“我是公主,我命令你说。”
雪翠仍是摇头,她困扰而祈求地说:“若说了,雪翠怕是以后再也见不到您了。您若想打听您的母后,还是问皇上吧,奴婢不敢多嘴。”
雪翠这话半真半假,也不算错。
宁宁还是怜惜娘亲给自己留下的人,纵使不满,还是没再追问下去,气鼓鼓的闭上了嘴。即便她年少,她也能隐约感觉出身边的奴才亦有不同,有的供她驱使是因为听命于陛下,此乃绝大多数,也有的是崇敬她的母亲,雪翠便是其中之一。后者待她更加忠心。
可这宫中上下,说到底,所有奴仆都是皇上的奴仆,不是她安乐公主的奴仆。
就像现在,她只是想知道母亲的事,问遍了身边的宫人,竟然没一个人敢坦白告诉她,再说些不痛不痒的事。
去问父皇更没意思,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套。
她想起在临安与复哥儿玩,复哥儿的爹爹也去世了,对她说:“我爹爹是打仗死掉的。”
她得意洋洋地说:“我娘是仙子,她生下我之后,就元神脱壳回天上去了。”
复哥儿睁圆眼睛,却没有应和她的想法,欲言又止地说:“是吗?这是谁告诉你的啊?我为什么觉得像是骗小孩的?”
比她还小那么多的复哥儿担忧地望着她,虽然语言比较委婉,但显然是认定她是被人哄骗了。宁宁以前在京城跟别人说这些时,从没有人这样回应过,顿时让她面红耳赤,觉得羞耻难当。
她一向是人人夸赞的聪明小孩,从未被人当成傻子看待。
她一路上回来,琢磨到现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从没有人嘲笑过她。
她一下子恍然大悟,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真被骗了。
宁宁洗过澡,雪翠给她擦干、熏香头发,她坐在高高的榻沿,晃悠一双小脚,雪翠给她套上小袜子。
宁宁看了一眼自己脚上的袜子,却道:“我之前看秀姐儿和慎姐儿,她们都有娘亲给她们做肚兜和袜子,只有我没有年轻。”
梳过头发,雪翠把梳子放进妆奁镜匣中,宁宁像是突然来了兴趣,说:“先别关上,我要拿个玉佩戴。”
宁宁挑拣着盒子里的翡翠首饰,问:“雪翠,他们都说我娘亲很喜欢翡翠,她喜欢哪种啊?”
雪翠答:“娘娘多戴水蓝冰种的,但她更爱戴镯子,尤其是贵妃镯。”
宁宁便拿了个相似的来戴。
娘亲连件首饰、衣裳都没给她留下,因为他们住的地方失火,都被烧毁了。
想到这,宁宁像是想到什么,忽然问:“我小时候住过的宫殿,那座被烧毁了的宫殿叫什么来着?”
其实她自己也记得,那座宫殿烧毁之后只是收拾干净了,一直没有重建,她还觉得奇怪,父皇不大喜欢她过去玩,残垣断壁,也没甚个好玩。
雪翠答:“蘅芜殿。”
宁宁想,娘亲是皇后,为什么不住坤宁宫,而是什么蘅芜殿?
又为什么会失火?
正这时,批阅完今日公文的萧叡从御书房回来,过来看看他的小公主乖乖睡觉了没有。
雪翠乖顺静默地退下,留父女俩相处。
萧叡见她坐在被窝里,披散着长发,像是在为什么发愁,委实乖巧可爱,忍不住心软,坐在床边,问:“快睡觉了,小孩子多睡觉才好长高,等你长到爹爹胸口了,爹爹便送你一匹大马,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匹大马吗?”
宁宁不稀罕什么大马,冷不丁问他:“爹爹,为什么我娘是皇后,但她过世之前,却住在蘅芜殿,而不是坤宁宫。”
“别人告诉我,仙女什么的都是骗小孩的……娘亲真的是仙女吗?”
“为什么我问他们,他们一个都不敢和我说?”
萧叡就是在朝堂上被谏官规谏君过,也没有哪次比现在更难堪。
童言无忌。
宁宁清澈而怀疑的目光似是一记鞭笞,狠狠地抽在他的心头。他既觉得不堪,又觉得欣慰,不愧是袖袖的女儿,这般聪明。
萧叡道:“你娘去世前还是皇贵妃,皇后的称号是去世之后追封的。”
宁宁问:“为什么我娘活着的时候不是皇后?”
萧叡藏掖地说:“我还没来得及封你娘为皇后,我本来也想封她为后的。”
说完,萧叡心底升起一股愧疚之感。
他想起梦中的怀袖。
明明他都已经想好了,为什么又要对女儿这样说?他下意识地又犯老毛病。
撒谎也不算撒谎吧,他想封怀袖为后是真,对宁宁说的话只是言不尽全。既然宁宁想知道,那他慢慢告诉宁宁吧,他现在还不想都说尽,光是想想怀袖,都觉得心口绞痛。
萧叡摸摸她的头发,把这好奇的小家伙塞进被窝,给她笼了笼被头,说:“以后爹爹再告诉你。”
以后,以后,每次都是以后!宁宁心下烦躁,她是个急性子,恨不得明天就能全部查清。但她不敢怼父皇,萧叡是父,也是皇,有时候跟父皇撒娇开玩笑也就算了,真的顶撞皇上却不行。
宁宁睡下,没睡着,装睡。
半夜,守夜的雪翠过来检查她的被褥有没有盖好。
宁宁翻了个身,抽了抽鼻子,装成像是做梦哭了,轻轻地念了一声“娘亲”。
雪翠的手停顿住,幽幽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额头,极轻地说:“姑姑,宁宁连做梦都在想念您。”
姑姑?宁宁心里更疑惑了。
她马上睁眼睛,抓住雪翠,逼问:“什么姑姑?我娘是你的姑姑吗?你怎么叫我娘‘姑姑’?”
雪翠被抓个正好,她马上闭嘴不说话了。
宁宁着急地不得了,赤着脚,连衣服都不披一件,就从被窝里蹦出来,下了床,站在拔步床的踏脚,锐利地追问她:“你快说!”
见雪翠更不肯说,宁宁转念一想,眼眶一红,泫然欲泣地问:“求求你了,雪翠姐姐,这宫中全是父皇的奴仆,只有你是娘亲的故人真正怜惜于我,我只是想知道我娘是怎样的人而已,连这都不行吗?”
雪翠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像是逼不得已,无可奈何地说:“请您别让皇上知道。”
宁宁点点头。
雪翠才悄声跟她简短地说:“娘娘以前是女官,她打小入宫当宫女,是四品尚宫。后来做了皇贵妃,待她死后才被追封为皇后。”
宁宁第一次知道娘亲以前居然是女官。
雪翠说:“我告诉了你,说不定过一阵子就不能再伺候您了。”
宁宁握住她的手:“我会护你!”
雪翠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宁宁只恨自己还是个小孩子。
宁宁隔日见到父皇,心里不免有些心虚,她装成什么都没发生。
萧叡却细心地发现今天她眼角有点红,担心地问:“你眼睛是怎么了?”
宁宁坦然地说:“我昨晚梦见娘亲,想娘亲想哭了。”
萧叡略后悔,大清早的,他又自己往心窝捅刀。
宁宁用完早膳,毫无铺垫地对他说:“父皇,我想要件东西。”
萧叡问:“什么?”
他的小公主抬起眼睫,眸光像极了年少时的他自己,闪烁着野心的微光,她稚嫩而直接地说:“我想给雪翠讨个更好些的官职,我现在大了,她只在我身边做杂务太委屈了,不如让她去尚宫局。”
她要让雪翠去做女官,不是因为父皇才听从她的命令,而是当她的心腹,为她办事。
父皇不告诉她,没关系,她会用自己的人把娘亲的事情全部从头到尾地查个清楚。
第107章
一份纸面泛黄的档历放在宁宁面前, 这是雪翠去尚宫局当差以后给她送过来的。
母后的晋升之路极其简短:泰安六年,有孕,入宫, 封皇贵妃,七个月后生产, 生下她之后, 只过了半年, 便疾疫去世。去世之后才册封皇后。
是何病因,也没写清。
她翻看后宫妃子的档历册子,遣词用句大同小异, 亡故的人死因一个两个都是疾疫, 看上去就让人不能信服。
除此以外,还有母后曾经做宫女时的晋升经历,八岁入宫, 自最低等的洒扫宫女做起,经过几次提拔, 十二岁考上宫学生时已是皇后身边的三等宫女, 十八岁当上副尚宫,二十岁父皇登基, 擢升为四品尚宫。
这份履历连雪翠都是第一次看,她本来是想偷偷调查, 但没几日就被萧叡发现了。萧叡早把关于怀袖的宫女档例文书收起来了,当年他再让怀袖有了身孕回宫时, 为了防止被有心人利用, 早就从大库里抽出来,单独存放。
如今女儿想看。
萧叡想了好久,让人又放回去, 给她看。
生在宫中的孩子多早慧,他小时候便是如此。
宁宁问过他那么多回,他不详说,宁宁当然就只能自己去查。
他原觉得宁宁还太小,先瞒着,以后等她再大一些,更晓事了再亲口告诉她。可眼下宁宁都知道绕开他自己安排人去查,显是下定决心,倒是他小看了小孩子。
萧叡想想,他正是八九岁的时候得知了自己的杀母之仇,暗自决意要报仇雪恨。
萧叡装成不知道,不做声地瞧女儿跟扮家家酒似的收仆、指使、调查。
这日。
宁宁跟父皇要假出宫去玩,秀姐儿生辰办席,她作为手帕交,自然要去捧场。
宁宁穿了一件玫瑰紫交襟上襦,下配金盏黄的缃绮裙,她一走快,裙袂上的紫燕黄莺就似要乘风飞起,栩栩如生。
她去镇国公府是去惯的了,统共她出宫以后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逮着机会就出去玩。
公主的车驾自然要从大门进。
前脚秀姐儿的哥哥刚从国子监请了假下雪回来,后脚她到了,两个人便遇见了。
宁宁后面跟着一串年轻貌美的侍女,大大方方地跟他见了个礼:“毅哥哥好。”
她给秀姐儿一个面子,自觉待镇国公府的人都很亲近。
裴毅是京中颇有名气的少年才俊,镇国公府的小世子,今年才十二岁不到,就在国子监读书,上次小考作的文章还拿了甲等,他规规矩矩地回礼:“见过公主。”
他正在变声,一开口是个刮耳朵的公鸭嗓,难听不说,说起话来像被人掐着脖子。
宁宁忍不住笑了一下,可把人家小世子臊得满脸通红。
她先去见了镇国公老爷子,再去后院找秀姐儿。
当今皇上崇简厌奢,秀姐儿生辰没有大办,只请了最亲近的手帕交,加上家里的姐妹兄弟,在自己的院子摆一桌罢了。
秀姐儿的娘亲、镇国公府的大少奶奶过来坐了一盏茶的工夫,宁宁不耐烦应付,单纯是人家在恭维她,见她一副想要和闺蜜说私己话的样子,说得差不多便说要打理庶务离开,放两个小姑娘单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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