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叡不敢去赌这一丝一毫的风险。
宁宁勉强答应了。
她近来郁郁寡欢,一脸不情不愿,萧叡不禁感慨,他小时候多想被父王带去祖陵行祭,只有得宠的皇子才有的去,他少时只被带去过三次,还是站在后面凑数、服侍。
宁宁嘴巴说不乐意,真到了祖陵,跟着父皇,祭拜得有模有样。
萧叡见她嘴里仿佛还念念有词在祈祷什么。
一整天忙下来,可把她给累坏了,回宫以后倒头睡了一日。
他们才从祖陵回来,京城就开始下起一场久违的大雨,伴随春雷阵阵。
宁宁怕打雷,萧叡自然要来陪她睡觉。
宁宁便告诉她:“爹爹,我在祭拜祖父时许了愿,希望他能保佑复哥儿,驱散病疫,让复哥儿健康起来。”
萧叡笑笑,夸她乖巧,听着外面轰隆隆的雷声,总有不祥的预感。
两日后。
守陵的官员禀告说皇陵有一间屋舍和一块先帝立的石碑被雷劈毁,此为凶兆,萧叡原想瞒下,偷偷修缮。
消息却在民间不胫而走,且还以讹传讹,成了先皇的墓碑被毁。
第123章
便是在这波诡云谲、暗流涌动的微妙时节, 北狄的大王子乌术来到了大齐的心脏——京城。
当他们穿着颜色鲜艳的礼服,从头到脚都装饰满金灿灿、亮闪闪的黄金和宝石,骑着高大矫健的宝马从朱雀大道上经过, 街边和楼市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想要看看这异国风情。
乌术来到驿站, 大齐的皇帝虽然没有亲自迎接他们, 但派遣了官员在离城百里处等候, 一路上招待有佳。
相较其他北狄族人来说,他们的大王子显得有些瘦弱,眉目甚至可以说清秀, 像是不见阳光, 近乎夸张的黄金饰品挂在锦袍上,让人担心会不会把他压垮,一歇脚, 他就把身上所有装饰都卸了下来,只留了一把弯月般的小腰刀。
反而他随行的弟弟看上去比他还要健康高大, 甚至连他十五岁的妹妹都比他更身手敏捷。
入夜, 用过晚膳,使人在门外把守, 他们才敢在门内商议秘事,听闻在任的这位皇帝猜忌孤僻, 有自己的一支密探,诸多暗事却得小心。
在京城留了半年的使臣与乌术讲了近来关于皇陵的传言, 皇帝能制订法规, 却不能把所有人的嘴都封上,加之近年大齐多灾多难、民生艰难,且皇帝子嗣艰难, 神明的惩罚一说就显得更加有理有据。
乌术心想:他的那位兄长动作倒是快。
在皇陵中发生的事,原本不应该这么快被传出去,皇帝就算仔细搜查,也不会找到泄露的人,因为本来就没有。
石碑在碎裂的时候就预备好了匹配的谣言。
不过这位大王子在王庭之中也没有太多的拥趸,除了是长子以外,他并不受看重,乌术天生体弱,能活到现在都仰仗天神的庇佑,所以他在智慧上下功夫,收买了一位当初大齐政变逃到国外的汉人文士做幕僚,正是这位幕僚让他和十年前逃出京城的大齐王室的败者四皇子搭上了线。
他半是供养半是圈养那个男人那么多年,从其身上学习大齐的文字和知识,他的父皇身体愈发糟糕,王庭的人开始蠢蠢欲动,他也决定开始行动。
“您想要求娶他们的公主,我们已经打听过了,大齐的皇帝膝下只有一个公主,十分得宠。”
下属又说:“不过,公主才不到七岁。”
四王子阿岩惊讶地说:“他们的皇帝不是已经三十几岁了吗?女儿竟然这么小吗?”
他们远在草原,对大齐京城的事情并不算了解,在他看来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女儿就算到了能生孩子的年纪也不奇怪,毕竟像他不过二十四岁,已经有四个孩子,最大的那个已经十岁了。
说实话,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大齐的皇帝只有一个孩子,他明明拥有那么多美丽的妻子,不应该拥有很多孩子才对吗?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但凡是个男人都会这样认为,必定是他的生育能力有所问题,或是被诅咒了。
大王子乌术却早就知道了,他了然地点点头:“只要是个得宠的公主就行了。”
四王子阿岩按捺不住地瞥了一眼兄长,心里只觉得不服气,除了比自己早生几年,这个大哥有哪里比他强?仗着是长子就压他一头,明明摔跤不行,骑马不行,射箭也不行。所以父皇还在考虑要传位给哪个儿子,兄长的王储地位并不稳固,他才铤而走险想要来求娶大齐的公主,假如真的被他娶到了,那就是无上的光荣,大齐的皇帝也会支持他坐上皇位。
众人谈完话,乌术又跟他那个汉人幕僚单独回屋子里鬼鬼祟祟地不知说了什么。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他们就被人叫起来穿衣打扮,要去汉人的皇宫,觐见他们的皇帝。
大齐的官员告诉他们不可以带武器进皇宫,乌术甚至没有穿北狄的礼服,而是早就订做了一身汉人的丝绸衣袍,除开深棕色的头发和灰蓝色的眼睛,他苍白和纤弱的外貌和身形,很是有几分汉人书生的味道。
阿岩不免有几分鄙夷这个兄长,为了能讨要到齐国皇帝的公主,大哥是真的不要脸了。他一向不务正业,跟一群汉人混在一起,如今倒好,连汉人的衣袍都穿上了,这模样像极了那个为了在北狄王庭讨生活的齐国皇子,败家之犬才会如此向人摇尾乞怜。
可他这样有什么用?一点都没有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哪会有女人喜欢这种病秧子?
乌术似是注意到了他的不满,特意叮嘱他:“阿岩,汉人有一句话叫入乡随俗,既然我们来到了他们的地盘,就要暂且遵守他们的礼仪,切勿怠慢。”
阿岩皱了皱眉,颇为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了。”
乌术说:“你要是有什么不会的,学我就可以。”
阿岩一点都不想学这个懦弱无能的大哥。
是以,在皇宫大殿拜见大齐皇帝时,大王子乌术按照齐人的规矩挑不出错地行了礼,而四王子阿岩却是照着他们民族的礼节,笔直地站着,僵硬地略微弯了弯腰,仿佛得了腰疼的病才折不下腰一般。
萧叡像是没看到,高居王座之上,说了句“平身”。
乌术终于见到了这个皇帝。
他很早就听说过萧叡的名字,他们年龄相仿,地位却相差许多。第一次听说还是因为他的叔叔就死在萧叡的手上,当年萧叡还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却是众齐国皇子之中唯一被北狄知晓的年轻名字,大家都知道边城来了一个刺头,从此那一片的汉人城镇就从任他们劫掠的膏腴之地变成了难啃的骨头,也不是不能打,只是得不偿失。
等萧叡登基之后,他成了一个麻烦的君王,边疆曾有过几次摩擦,北狄输多赢少,特别是名将之后x将军被调派到边城以后。
萧叡花了一整日,用歌舞、美酒和美女接待他们。
四王子阿岩在欢歌盛舞之下,不知灌了多少瓮美酒,醉陶陶地看齐人的美女,但他还记得想要迎娶公主的目的,才没有冲上去抱走舞伎。
萧叡却问:“四王子可是喜欢美人?喜欢便送你了。”
人家都这样开口提了,他再拒绝岂不是很不给面子,他便大大方方地接受了。
起码今日的会面,宾主尽欢,礼尚往来。
他们携美返回,因为喝了太多酒,走不动路,没有骑马,改作乘车。
阿岩醺醺然、得意地用北狄语说:“齐国的皇帝没什么大不了的,看上去软弱而古板,果然是个阳痿不举的男人,哦,不,这样的男人还能算是男人吗?”
乌术也喝了很多酒,却没醉成他这样,亦用母语呵斥他:“阿弟,注意祸从口出。而且,不要小看这个皇帝,你可记得他曾经的战绩……”
阿岩挥挥手,不以为然、振振有词地说:“那都是十年多年前的事了,再好的马儿被关在圈里每日只喂饭吃也会废了。阿兄,你的胆子比兔子还小吗?今天还对他跪拜,有必要吗?你让我学你,我觉得你该学学我,你看我是怎么做的,他不是也什么都没说?要是在王庭,有人敢这么对父皇不恭,早就被父皇一刀砍了吧。”
乌术抿嘴不语。
阿岩趁着酒劲,打着酒嗝,装疯卖傻地问:“大哥,你不是要求娶他们的公主吗?怎么不提?只把妹妹送去了?”
乌术道:“这件事不着急。他们的公主非常得宠,而且年纪也很小,轻易提出,皇帝恐怕不会同意。”
四王子在车上睡了一觉,睡醒酒醒许多,拉着刚收的美人快活去了。乌术也意思意思地宠幸了一下美女,美女香汗淋漓地靠在他的怀里睡了,他抚摸着女人柔腻的脊背,把玩着她的手指,上面似乎有练习乐器留下的老茧。
他想,这位皇帝是无意的呢?还是意识到他们送进宫的舞伎?否则的话,未免也太巧合了。
应当只是意外,在汉人之间,互相送个歌伎舞伎只是稀松平常的事罢了。
不知道他的小妹在大齐的后宫又能否得宠?
多半是不能。
小弟说萧叡软弱古板,他的看法不同,他反而觉得萧叡傲慢狡猾。
一个男人要放纵他的欲望是简单的事,克制才困难。
就他所知的信息来看,这位皇帝唯一的缺点就是执着于一个女人。他有个极为荒谬的猜测,萧叡并非不行,而是傲慢到只想要自己的所爱的女人为自己生儿子。可惜只是曾经,这个女人已经死了。他们想再造一个,却效果不佳。
即便如此,因为这个女人,萧叡也有了一个巨大的弱点,使他们有了可趁之机。
乌术甚至有几分遗憾,萧叡在治国方面可圈可点,为何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执迷不悟。
而萧叡这时正在蘅芜殿哄女儿:“刚进了一批马儿?要不要去看?明日爹爹抱你一起骑大马好不好?”
宁宁高兴极了:“要去!要去!”
萧叡见气氛正好,趁热打铁地问:“爹爹还想把大马给复哥儿看看,我们去探望复哥儿,好不好?”
宁宁顿时面露不快,仿佛不是要去见娘亲和弟弟,而是爹爹要把她送给人贩子,犹豫不决,一时间决定不下好还是不好。
萧叡心下叹了口气。
宁宁说:“我们没办法把马带去给复哥儿看,那几匹马太明显了,要是带去谁都知道你是皇帝。”
萧叡更头疼,把小孩教得太聪明有时候真不是好事。
隔日,萧叡正要去看看刚住进宫的雪莲公主,却收到怀袖送来的信,萧叡以为是心尖血不够用了,没想到一展开看,竟然是怀袖问能不能让复哥儿住进宫去,请他陪伴。
第124章
萧叡当即改变行程, 直接出宫。
反正今日没有早朝,北狄的公主刚到京城,想必水土不服, 让她多休息一下更好。萧叡如是虚伪自欺地安慰。
秦月正在吃早膳,用一碗鱼片粥, 她在海上生活时日日吃鱼吃到腻烦, 而今许久没吃, 又开始想念,见他来了,也不起身, 问他:“要用一碗吗?”
萧叡已经在宫里吃了早点垫过肚子, 但还是眼都不眨地答:“好。”
两人相对坐着用餐,气氛冷淡。
秦月一言不发,她的用餐礼仪仍是在宫中时的习惯, 这么多年早就改不了了,用筷用勺都不会发出一丝声响, 食用时也不会砸吧嘴, 吞咽拒绝很是安静。萧叡亦是如此。秦月这些年混在江湖,江湖人哪来这么多讲究, 吃起饭来丁零当啷,她不会加以指责, 可总有些不舒服。
食不言。两人静悄悄吃完一顿饭。
秦月问:“你要净口的香汤吗?”
皇帝是需要的,萧叡连忙道:“不必, 不必, 一切从简就是。没那么讲究。”
秦月“哦”了一声,侍女端上香汤,她当着萧叡的面净口揩嘴洗手, 真就晾着萧叡不管了。萧叡心想,她这日子倒过得滋润,难怪这些年过去还这样美。
秦月抬头就见萧叡在隐忍等待的神情,仍然没提信件的事,却问:“皇陵那事是怎么回事?外面都传开了。你治下如此宽松了?”
被雷劈其实不是大事,她不至于大惊小怪,以往她还做尚宫时,皇宫的宫殿、石柱甚至宫人偶尔在雷雨季节也会被雷劈中,每年都要花一笔修缮费用,连正殿都被劈过,据皇宫掌故帐子记载,历朝历代都不是稀罕事,假如这就算是皇帝不贤的昭示,那每个皇帝都该退位了。
萧叡道:“有心之人在外故意散播,我正在查。”
朝廷和江湖就是反义词,秦月倒是想到他们商行曾有些见闻,看他沉稳的样子,只语带讥讽道:“你自个儿心中有数就好。远些的地方缘因天高皇帝远,你控制不住也就罢了,皇宫是你的地界也如此‘固若金汤’,你这皇位坐得很稳啊。”
萧叡脸皮厚得很,不疼不痒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再如何也不能让每颗人心都向着我,你不都是一例?总会有些不死心的觊觎,等他冒头了,我再打下去。”
秦月冷哼一声,萧叡倒是很有长进,这皇帝当得油了许多,不如年轻时那么战战兢兢、一本正经。
萧叡见她一直不提,要不是信就在他的袖子里,他都要以为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他坐正,稍微侧身,面朝着秦月,主动问:“你说让复哥儿住进宫去是什么意思?”
秦月说:“字面意思。”
这个决定着实让她不快,她几乎是以闭着眼睛捏着鼻子的态度在说:“他的病要是治不好,那就只剩下几个月的命。他自己没说,可你那日见了他以后,他心情很好,大夫说有益于他的病情。我再自私也不好在这上面自私。你是他爹,你本来也该照顾他。”
萧叡回过神,忙不迭道:“是,是,我是要照顾他。”
下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像是粗糙砂砾,他艰涩地问:“那你呢?复哥儿进了宫……”
秦月垂着眼睫,每一丝影子都像在说她不情愿:“妙清在宫中名录上还没记过世吧?每日赶来赶去太麻烦。”她戒备萧叡,觉得自己的行为好生愚蠢,萧叡随时都会反悔。
萧叡替她问出这个问题,他知道袖袖不是为着他回皇宫,从侧面来看,不过是因为她心软才被孩子挟持。而孩子是谁造的孽?是他。所以纠起源头,他还是那个罪魁祸首。
可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还是不争气地跳动起来,为着即将到来的朝夕相处而心生愉快,亦想让她不要那么惊惶害怕,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你要是怕的话,可以把你的人手带到宫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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