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把萧叡自己都略微吓了一跳。
太荒唐了。
这怎么可能呢?
假如怀袖是有这样的家世,又怎么可能会小小年纪就进宫为奴为婢?那他们也不会相识。她当年也不可能轻易地答应与自己无媒苟合。
怀袖的身世很清楚简单,他使人查过许多遍了,没什么蹊跷,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祖上十八代从未出过贵人。
这女人倒也奇怪。
说她胆小,她敢这样心平气和、大言不惭地品评几位贵女谁能当皇后;说她胆大,他不想给她名分,这小女子竟然真不敢做自己的妃子了,不然凭着她的心机手腕,加上他俩之间有旁人无法比的青梅竹马的情谊,熬上十数年,升至皇贵妃也不是不可能。
怀袖却在想,这宫中可算是要有皇后了。
萧叡正值壮年,前朝大臣们日日催促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后,她是真想去为各位大人助威。立后好啊,早点立,最好这位皇后是个能干人,把这诸多琐事都接过去。
她如此劳心戮力,月俸也没比旁人高多少。
若皇后是个眼皮子精的就更好了,务必请盯住这位皇上。让她无需夜以继日地执勤。
她只暗自开心了一会儿,仔细想想,以萧叡那虚伪猜忌、唯我独尊的性子,着实不太可能被一个女子压住。
她自小认识萧叡,还能不知道萧叡的狗脾气。
萧叡因无生母抚养,自小要在皇后宫中讨生活,惯是个装模作样的。装的是温润如泽的仁人君子,其实他最不服被人管。
不过她也不是良善的女人就是了,他俩小时候混在一起时,她在尚宫局攀升艰难,萧叡明面上不能帮她,私下却与她出过不少坏主意,她可并未心慈手软过。
萧叡:“朕可没说你拈酸吃醋,你倒先给我保证起来了,这么快就酸了啊?”
怀袖:“……”
萧叡又道:“你醋一下贵妃他们也倒罢了,皇后是朕的正妻,不是那些东西能比的。”
怀袖垂首:“奴婢省得。”
她有时自称“臣”,有时自称“奴婢”,端看萧叡当时把她当什么。
虽然不论哪个,都只是个东西。
妻就是妻,妾就是妾。
伦理纲常,阶级门阀。
这为人在世,有些资格是打你一出生便注定,你出生时若有便有,若没有便没有。
她记得少女时,有次她与萧叡私下鬼混。
萧叡问她:“母后都给我选的哪几家的闺秀?”
当时萧叡到了适婚年纪,先帝不在意,先皇后却在为养子挑选淑女。
怀袖那时是皇后心腹,自然知道皇后的人选,她与萧叡暗通款曲多时,全部告诉了他。连她都觉得低了些,显然是在为太子驭下,萧叡觉得受到了侮辱:“她觉得我就配这种女人吗?大抵她觉得我区区一个宫女之子,给我说一门这样的亲事。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赏赐了吧?”
要不是萧叡直接去与他父王直说不愿意,说不定早有了一位元配,也不至于拖到如今。
萧叡也记得这件事。
他还记得自己那时爱浓,曾问怀袖要不要当自己的妾,他还未取正妃,但立个夫人伺候起居是可以的。
怀袖连犹豫都未犹豫,便拒绝了。
怀袖潇潇洒洒地道:“殿下您无需许我什么名分,怀袖会在宫中做您眼线,看着任何风吹草动,即便您在千里之外,亦能对京中局势了如指掌。”
怀袖确实也做到了。
尚宫局还有事务要忙,怀袖告退离去。
萧叡扔了朱砂笔,也无甚赏选佳丽的兴致。他总觉得怀袖还在与他置气,这宫中进了妃子就跟他吃醋,若是进了皇后,怀袖必得再闹一番。
但他不能一直没有皇后,至多一年,他的后宫里得有一位皇后。
在此之间,他多宠幸怀袖,让怀袖生出他的长女,总给足她面子了吧?
~~~
尚宫院中。
寅时。
天色溟濛。
雪翡雪翠已经起身,其实轮不着她们干活,但主子都起了,奴才还睡着太不像话。两人悄悄说话。
“皇上又来放蛇咬姑姑了。”
“咬了一晚上。”
“姑姑好可怜。”
“皇上为什么最近天天来咬怀袖姑姑?为什么不去那些娘娘的院子?”
“皇上先前早上还会回一趟乾清宫寝宫换衣服,最近竟然直接在这里换龙袍,绕个路就直接去上朝了。”
近来萧叡几乎夜夜都来,早已不避讳他们两个小丫头,当他们面都敢亲薄怀袖。萧叡想抓紧时间,赶紧让怀袖给他生个小公主,甚至已经开始考虑给他的第一个女儿取什么名字。
怀袖叮嘱他们见到陛下便赶紧躲回屋子里什么都不许看,伺候的事她自己会做。
但她们上回听见姑姑好似在哭,又听见花瓶坠地的脆声,被吓了一跳,担心了一晚上没睡。
第二天她们去打扫屋子,看到原本摆在桌上的天青瓷一枝瓶碎了,原本插在里面的花鹤翎红茶花也只剩下残尸,像被撕碎。
两人没敢问,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之后才在一起偷偷讨论:
雪翡畏惧地道:“陛下真可怕,还把姑姑的花瓶砸了,连花儿都掐碎了。为什么啊?姑姑一定吓坏了吧。我只是想想都觉得好吓人。”
雪翠却道:“花应当是姑姑自己捏碎的。我服侍姑姑洗手净面时,看到姑姑的指甲边有染上红色的花汁。”
雪翡问:“为什么呀?”
雪翠摇摇头:“我怎么知道?”
两个小丫头牵着手,傻不愣登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哪能揣测出圣意如何?只觉得陛下令人胆寒。
他们实在不明白怀袖姑姑与陛下之间的关系。
在一处学习的别宫小宫女,这个炫耀陛下在他们娘娘那多歇了两日,那个显摆陛下赏赐了他们娘娘什么什么珠宝,这几位小宫女在他们面前也颇为高贵。不过却也差不多,宫中奴婢,原就是谁跟的主子更厉害,谁就站得更高。
她俩哪敢说,陛下天天都去找他们姑姑。
还有姑姑见天换的新首饰,以前她们以为是因为姑姑有钱,现在可算明白了,全都是皇上送的。
皇上可真奇怪。
他们家姑姑也奇怪,说高兴,似乎也不高兴,可要说被欺负吧?却又没见她黯然神伤,像没事人似的,依然悠闲自若,气色心情看上去都很不错。
反倒是皇上,时不时还黑脸。
这天她们俩会听到他勃然大怒的声音,她们好担心姑姑会被砍了,又熬了一晚未眠,还吓哭了。
第二天听到陛下走了,他们才敢进屋去看,怀袖还躺在床上。
雪翡上前去看,只见姑姑伏着睡,玉-体-横-陈,半遮半掩,最近换了薄被,将她凹-凸-有-致的曲线勾勒出来,她一个小丫头见了都觉得美极,不禁红了脸。
姑姑背上的红痕恰似雪中落梅,弱致靡丽。
雪翡问:“姑姑,您没事?”
怀袖翻了个身,纤细的胳膊伸出来,抓着被沿挡了下身体,她云鬓松乱,披散下来,却不让人觉得邋遢,反而有种凌乱肆意之美,连那乱翘的发丝儿都是美的,羽睫微颤,睁开眼,盼睞生姿,半分倦怠半分餍足地道:“……我没事。”
雪翡脸红红地问:“那要给您准备沐浴的热水吗?”
怀袖道:“歇会儿吧,我再睡半个时辰。”
怀袖睡了一会儿,醒过来。
将压在枕头下的《玉房经》翻出来,披上一件松松系带的袍子,没规没矩地在床上趴着看书。
她今日又惹萧叡生气了。
她前几日已经发现避子汤与以前的味道不一样了,因为她曾粗浅地学过一些医术医理,怕被人在此方面害了,但不精通。
她问过张御医,张御医说是换了方子。
这可是吃进肚子的药,她必须弄清楚,知道之后,今日便问了萧叡一句,老实地说:“《玉房经》奴婢还没练好呢,还是给奴婢一碗避子汤更安稳些。”
萧叡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咬牙切齿道:“别喝了。朕准你生个公主。”
怀袖愣愣道:“这……这奴婢怕是生不出来。”
也不知萧叡发什么疯?
只是萧叡不许,以后她应当没有避子汤喝了。
怀袖想,那她还是把《玉房经》捡起来认真练一练,看看能不能学会内关收放,不必喝药也能避孕。
她才不想给萧叡生孩子。
怀袖因被萧叡折腾,今日去尚宫局稍晚了些,看到几个小宫女正在踢鞠球,裙子都别到了腰带上,踢得溜溜转,煞是好看。
近来正是蹴鞠的好时候。
因是躲懒踢球,怀袖板着脸罚了小宫女,没收了她们的鞠球。
这只鞠球应该是她们自己缝的,用的料子不大好,但是针线缜密,方形地而圆像天,制得很好,一问,果然是针线局的,赶去让管她们的姑姑管教。
怀袖把鞠球带回去,关上门,忍不住也踢两下玩,怎么踢都踢不好,明明她看别人玩都得心应脚。
正苦恼着,便听背后有笑声,转头一看,萧叡就在背后,也不知道摸进来看了多久。
怀袖遭到嘲笑,把裙子放下来,装成无事发生:“陛下何时来的?”
萧叡走过来,问:“哪来的鞠球?没想到怀袖姑姑也有贪玩的时候。”
“邀问击鼓声,蹴鞠军中乐。此乃国技,岂称玩乐?”怀袖一本正经道。
萧叡忍俊不禁。
萧叡带着她在小院子里教她鞠球,怀袖甚感兴趣,笑了好几回,只是院子太小,施展不开,但他又不可能带怀袖去外面玩。
怀袖眼眸晶亮,忍不住笑着说:“听闻外面的蹴鞠比赛很精彩,我们镇上就有,我小时候我爹去赶集,把我扛在肩上带我去看过……”
萧叡怔了怔,敛起笑意,没说话。
怀袖连忙说:“是奴婢逾矩了。”
过了几日。
消息不胫而走,宫中上上下下都听说,皇上要在皇宫校场举办一场蹴鞠比赛。
第13章
先帝好大喜功、铺张扬厉、穷侈极奢,生前常在宫中组织各种玩乐,尤以晚年为盛。他还爱看女子骑马打球,专看那花炮束带竞风流,玉鞍初跨柳腰柔,引以笑乐,可是置办马具、骑装,皆抛费不菲,乃至国库愈发空虚。上行下效,权贵百姓也曾有一时沉迷于此。
新帝上位后数年,黜奢崇俭,以身作则,召示廷臣,遏制不良风气。虽不禁止民间蹴鞠,却没有在宫中再办过蹴鞠,这还是头一回。
然则新帝并不一定女子鞠球为乐,而是着御林军和京城驻兵各选一队,进行比试。
届时皇亲国戚、王公大臣,得圣心者,皆将前来围赏。
一时之间,京中人心浮动,军中更是暗潮汹涌,人人都在猜陛下此举之后的深意,新帝求真务实,突然来这么一出,必不能为取乐。
蹴鞠,陈力之事,故附于兵法。
军中无事时,常以踏鞠,练技巧,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1
“王侯象星月,宾客如云烟。斗鸡金宫里,蹴鞠瑶台边。举动摇白日,指挥回青天。”怀袖吟道。
雪翡期待地问:“姑姑,到时候可以让我去伺候吗?那我就可以站在后面一起看了?”
怀袖摸摸她的小脑袋:“好,叫你去端果子,定要循规守矩。”
雪翡点头。
这几日,御林军和京兵的年轻将士在暗自角力,想要争取一个在陛下面前一展身手的机会;公卿臣子、贵女太太们也在忐忑不安地等待陛下邀请蹴鞠的帖子;而宫中的小宫女们亦在私下议论着谁能被姑姑选中去伺候贵人,届时就能沾光看比赛了。
宫中沉闷,有这等趣事,她们自然个个都感兴趣,期待着那一日到来。
萧叡照常,除开必须以外,皆歇在怀袖的小院中。
雪翡雪翠躲在小屋中。
“陛下今天也来咬姑姑了。”
“你觉不觉得,那日皇上跟姑姑在庭中踏鞠……只过了两日,皇上便说要办蹴鞠比赛,是否有点蹊跷?这也太巧吗?”
“是吗?我倒觉得,皇上或许早就此意,不然也不会拉着姑姑蹴鞠。”
“也是,怀袖姑姑最是娴静端庄,从不跳脱胡闹。”
在两个小丫头心里,怀袖就是行走的《宫典》,人形的《女训》,将各种规矩都浸进了骨子里,贤良稳重,她们都想变得像姑姑一样。
优雅。温柔。强大。
而此时她们最敬重的怀袖姑姑正在屋里,骨头发软使得靠着椅子背,笑着看她的君王戏鞠。
萧叡换了一身窄袖劲装,方便动作,道:“袖袖,你看这个。”
只见他足尖一踢,鞠球高飞而去,怀袖惊诧得瞪大眼睛,还以为这鞠球要破屋顶而去,却在将将要触及横梁时止住去势,落了下来,萧叡一伸脚,又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脚背。
她的屋子可不大,比起在宽敞的地方更难控制。
萧叡得意问:“厉害吧?”
怀袖击掌:“厉害。”
怀袖不禁展颜一笑:“陛下何时如此会踏鞠了?”
怀袖记得先帝时,还曾让几位皇子踏鞠比赛,彼时的七皇子殿下可并不起眼,并未得到他父王的嘉赏。她跟在先后的身边看了这场比赛,不过当时皇子们赢了,萧叡也随着哥哥们得了一份赏赐。
那次是在寒食节前,尚春寒料峭。
她站在皇后身边伺候,还算站得高,如潮的欢呼声中,少年萧叡忽地抬起头,遥遥望过来,目光灼灼。
她忍住想要扬起的唇角,她就是知道,萧叡是在看她。
萧叡再一轻踢鞠球,将球抱在怀中,道:“那时有太子在,谁敢压他的风头?”
他韬光养晦那么多年,就算自觉不会不如人,也不爱出风头,已成了习惯,除非有十二分的把握,否则不会冲动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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