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不乐意,我死皮赖脸干什么呢?”夜色中陈季琰的笑冷冷的。
叶嘉文是晚上十一点钟到的。他坐公交车一小时穿过信川城,又跑了二十分钟,到山上来找她。吴明川接到小区保安的电话来问她:“嘉文到了,让他进来么?”
陈季琰正在敷面膜,仰着脸想了一会儿,点了头。按她的性格是很想给这个不听话的小弟弟一点教训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没忍心。
叶嘉文站在门口浑身冒汗,还穿着吃烤肉时穿的破T恤,身上飘着一股油烟味。陈季琰捏着鼻子把他推进浴室,他这才发现浴室里的换洗衣服都放好了,所有东西都是他的尺码。她或许是想着他,所以早早备下了,也或许是根本就算准了他肯定会来。
可能是因为大晚上在外面跑来跑去,吹了风受凉,叶嘉文当天夜里发起了高烧。陈季琰半夜起来喝水,听见他叽里咕噜地说胡话,一摸他额头就知道坏了。
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病来如山倒,迷迷糊糊间感到有人脱掉了他的衣服,用冷毛巾给他物理降温,睁开眼睛看到陈季琰守在床头,忽然有点不好意思。陈季琰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脸:“你是什么黄花大闺女啊?我还不想看呢。哎,我明天要去泰国,不能陪你了,你争气点啊。”
他话也说不动,只能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四五点,他听见门外有人说话,似乎是陈季琰在跟吴明川发火。
“那群老东西……”
说了什么他听不清楚,之后外面传来一声巨响,是陈季琰大发雷霆摔门离开。她又要走了,话都还没说上两句呢。叶嘉文拖着酸软的四肢爬到窗口,卧室在二楼,正好可以看到陈季琰的车子慢慢开走。别墅依山而建,小小的轿车迅速融入夏日碧绿茂盛的草木当中,消失不见了。
这就是叶嘉文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临湖别墅。
时隔四年,这里一点都没变,空气清新、草木葱郁,白墙黛瓦的古典式建筑隐藏在山水间,一砖一瓦都透出财富的气息。
陈季琰给他开了门,问他:“进来坐会儿吧。”
叶嘉文摇头:“我还有事,手机给我吧。”
陈季琰不说话,微微笑着看着他。这个表情叶嘉文很熟悉,她从来不说不,也不逼你,就是微微笑着,等你自己缴械投降。叶嘉文缴械投降了:“脱鞋吗?”
里面跟四年前也没什么不一样。陈季琰一年来不了两次,这处别墅的投资价值远远大于应用,软硬装修都非常有品位,可就是没有一点生活气息。陈季琰穿着一件男装T恤,把下摆打成结,露出腹部优美的肌肉线条。她从十岁开始学拳击和空手道,虽然因为块头小没多大实战杀伤力,但却把身体练得很结实。
陈季琰回头,见他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看,问:“不认识了?”
“嗯?”
“是你上次来丢在这儿的,我没衣服穿,只好穿你的,不介意吧?”
叶嘉文的眼皮跳了一下。
她不怀好意。
陈季琰把手机拿出来还给他,笑嘻嘻地问:“孟书妍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
“我看也不像,她笨得要死。”
又来了,这种自以为是、不把任何人放眼里的姿态。叶嘉文心生反感,忍不住驳斥她:“你能不能尊重别人一点,不要这样讲话?”
“怎样讲话?”陈季琰在沙发上坐下了,胳膊搭在沙发后背上向两边舒展开,像一只漂亮的海鸟,“你生气了?你喜欢她?”
“我不是。”
“那你喜欢谁?”
“我……”
叶嘉文被她连珠炮似的发问逼到舌头打结。
这当口陈季琰仔细观察着他的面孔。他的嘴巴肉肉的,上唇有很好看的两个弯,明明线条精致,不知怎么又有点憨。眼睛很大,总是像只小狼一样直直地看人,她十岁时把他从大马路上捡回家,就是因为这双眼睛。
有时候她喜欢他这么看自己,有时候又讨厌。
叶嘉文看她缓慢地绽开一个笑容。这次不是皮笑肉不笑了,是志得意满,有十足把握。
“小文,你哪来的女朋友啊?拿这话来骗姐姐,有什么意思?”
她的笑容可恶得很。像小时候他偷偷跑出去给她买生日礼物,却撒谎自己是去上英语课,被她反手拆穿:“是吗?小川告诉我,你向他借十块钱,是给老师的吗?”
陈季琰一点也没有变。她轻声细语地说:“不要对我撒谎。”
作者有话要说:
再说一次,谈恋爱还是要老老实实
第4章
“不要对我撒谎。”
母亲是北方人,讲话字正腔圆,和爸爸、各位叔伯们都很不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说起道理来,总让陈季琰觉得更值得一听。
“季琰,不要对我撒谎,”她给女儿梳着头,轻轻柔柔地说,“你是妈妈身边最亲的人。”
五岁开始,陈季琰和母亲被送到美国西海岸,因为那里一年四季阳光明媚,有助于缓解母亲的抑郁症。记忆里妈妈一直都在生病,这样瘦弱的身体,生出一个活蹦乱跳的陈季琰,这让陈季琰偶尔会觉得不可思议: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1990年,二十二岁的北方姑娘赵天宇在广州认识了来回国做进出口贸易的华裔富商。他姓陈,叫陈志兴,比她大十三岁,风度翩翩,讲话又很有意思,南方口音把她逗得哈哈大笑。
他问这个给他做英语翻译的小姑娘:“你要不要跟我去金边玩?”
赵天宇天生有着和她名字相匹配的豪壮勇气,听他这样说,她就一口应下来,说好。
她第一次来到南国之南,惊诧于这里的气候和红色土地。陈志兴带她去参观自己的产业,这个国家经受了长年战乱,贫瘠四处可见,但他在官商两界如鱼得水,建立起了豪华的度假酒店、赌场和高尔夫球场。
陈志兴手把手教她玩德州/扑克,大盲小盲怎么做,什么时候要吹牛,什么时候要明哲保身,最要紧是不要让对家看透你手上牌的好坏。五百美金的筹码用来试手,迅速就输到只剩五十块,陈志兴在她耳边问:“要不要all in?”
“什么all in?”
“把五十块全部放上去,放手一搏。”
赵天宇咬着嘴唇,把筹码往前一推,这五十美金为她赢回了两百块。
几个月后,他们在金边结婚,次年生下一个女孩,起名叫陈季琰。
暹粒的旅游业一天比一天发展红火,陈志兴决定去那里开度假村。从金边的家到那个北部城市,开车要八个小时,陈志兴在那里也置办了住所,在妻子不知道的时候,那房子里有了新的女主人——索坤成长于暹粒本地,十四岁开始为家里的水果铺子看店,自学会了中文,十八岁时,在暹粒的街头遇见了比她足足年长了二十岁的陈志兴。
母亲什么时候终于发现了爸爸的金屋藏娇,陈季琰并不记得了,从她有记忆开始,母亲就是不快乐的。
南国不似中国北方的家乡一年四季分明,这里只有旱季和雨季,旱时天干地燥,尘土飞杨,雨时大雨如泻,洞里萨湖的水漫到岸上来,水里全都是泥沙。她的□□和精神被炎热的气候和不幸的婚姻同时消磨,对故乡的思念日渐化作悔恨。
陈季琰四岁那年,保姆带她上街去玩,她捧着椰子回来找母亲,推开门只见到她躺在床上睡觉,怎么也叫不醒。
她吞了五十片安定,险些送掉性命。
丈夫对她寻死觅活的行为从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吃喝不愁,穿金戴银,虽然他在外面有情人,但情人永远不可能和妻子相提并论。“你想怎么样呢?”他在她床头问。他的妻子说:“让我离开这里。”
第二年,陈季琰和母亲就被送到了美国。南加常年阳光明媚,特殊气候养育出美味的大杏子,秋天时,家里的女佣从当地市场上买来杏子酒,这是母亲一年到头难得高兴的时间。爸爸每隔半个月来看她们一次,给她带来从全世界各地搜罗来的奇珍异宝,用财富弥补她。陈季琰每每献宝似的将项链和宝石拿给母亲看,她总是微微一笑,不说喜欢,也不说讨厌。
积重难返,在美国的第五年,母亲第二次尝试自杀,这一次她成功了。
陈志兴把女儿接回了身边。
陈季琰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情人,那个叫索坤的女人带着两岁男孩,说是她的弟弟。陈季琰尖叫起来,把房间里所有能扔能砸的统统向她丢去。她在美国玩少儿橄榄球,练出强壮有力的上肢,将整个屋子砸了个粉碎。
早慧而孤单的童年让陈季琰的脾气非一般的坏,可是父亲对她的宠爱从未因此改变,甚至还因为愧疚而变本加厉。
他把陈季琰的名字写到遗嘱当中,认定为唯一合法继承人,并将母子俩送回了北部,只有在家里过节时,他才会把他们接到金边短暂地过一两天,而且事先严厉警告他们不要出现在陈季琰面前。
母亲去世的第二年,还发生了一件事。
陈季琰按她的遗嘱回到她中国北方的故乡,那座沿海城市,将她的骨灰撒入万丈鲸波。由保镖陪同,她去看了她的外公外婆,在公寓楼下遇见一个男孩。
正是盛夏,男孩穿着背心短裤站在路灯下,胳膊和大腿上都是蚊子咬的包,痒得他挠都挠不及,干脆站定了不动。
他有一双大而亮的眼睛,小狼崽似的,盯着香喷喷、白嫩嫩的陈季琰,仿佛要把她拆散了吞下去。
陈季琰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看什么看?眼睛不要我帮你捐了。”
男孩扫了一眼她身边的两个保镖,默不作声地退下去。
她突然觉得有意思,问他:“你在这儿干嘛呢?”
“等我妈叫我进去。”
“你妈什么时候叫你进去?”
“等她男人叫她叫我进去。”男孩说。
陈季琰说:“你别等了,跟我走吧。”
“上哪儿?”
“回我家啊。我家可好了,就是远了点,以后都不能回来了,你来吗?”
男孩的眼珠咕噜噜转了两圈,然后发狠似的说:“走就走。”
他就是叶嘉文。
那一年叶嘉文七岁,母亲改嫁了单位的同事,继父待他很不好,三天两头想法子体罚他。陈季琰像捡一个小猫小狗一样,轻轻松松就把他捡走了,一问,他还比她小三岁。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东西,陈季琰仿佛发现了什么新物种,饶有兴致地一个劲往他嘴里塞,塞到他连连摆手才罢休。
“以后你就叫我姐姐。”
“你没有弟弟吗?”
“我没有哇。”陈季琰眨眨眼。
陈季琰在金边最好的国际学校念书,父亲安排叶嘉文插班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陈家的轿车进进出出,天天载着一对漂亮的小朋友上下学。国际学校授课都用英文,叶嘉文的水平只到认全二十六个字母,每每上着课就开始打瞌睡,甚至逃课,学校把这事报告给他的监护人陈志兴,后者听了只是一笑:“他是我女儿的朋友,老师不必对他要求太高。”
一个周三的下午,陈季琰来叶嘉文上英语课的教室找他,一个班十几个学生,她趴在窗外没找到叶嘉文,就推门进去问老师。她成绩好,脑袋聪明,长得漂亮,家里又有权有钱,老师也知道她,摊手说:“叶嘉文这个学期都没有来上过英语课。”
当天傍晚放学,叶嘉文遥遥地看见陈家的车子已经停在校门口了,跑过去却拉不开车门,陈季琰降下车窗,慢条斯理地说:“听说你不上课,在外面打篮球啊?这么爱运动,今天多跑跑。”
陈家距离学校十一公里,叶嘉文步行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陈季琰换了睡衣坐在屋外长廊下吃美国进口的大樱桃,看他浑身都是汗裹着泥巴,皱着眉头指挥他先去洗澡。
十五分钟后,一个干干净净的叶嘉文垂着头站在她跟前,她把一碟饼干往前一推,“我将来要去美国上大学,你要是想跟我去就好好读书,起码把英语学好。”
她的暴戾、娇纵是真的,可真情实意地把所有觉得好的东西都塞给他,上哪儿都带着他,也是真的。
这一点,叶嘉文在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了。
作为回报,叶嘉文是大小姐最忠诚的小仆人。下雨天她没带伞,叶嘉文脱下外套淋着雨护送她进教室;她跑步扭了脚,叶嘉文背着她上六楼;她的坠子掉进了喷泉池里,叶嘉文二话不说脱掉鞋子往里跳。
在炎热潮湿的南国,他们相互依偎着度过百无聊赖的童年和少年。漫长的雨季里没法出去撒野,两个人就坐在窗前读书、弹琴,数着窗外的雨滴,陪着彼此发呆。
叶嘉文的个子在十三岁的时候坐火箭似的猛蹿了起来,十四岁就长到一米八,比陈季琰高出了一大截,两个人手牵手在街上走,不像姐姐带着弟弟,倒像是哥哥带了个小妹妹。
陈季琰笑眯眯地说:“蹲下来让我摸摸头。”
他不情不愿,却还是乖乖地屈膝。
“在学校有没有女同学给你写情书?”
“没有。”
“撒谎。”他抬起头,愣愣地看她露出狡猾的笑容:“看看,我随便诈你一下,你就老实了,以后怎么办,要挨欺负的。”
叶嘉文跟同班同学站一块儿能高出一截,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可是在陈季琰心里,他好像永远是个小弟,是小文,或是文文,亲昵的另一面是轻慢。
从他被捡走的那一天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注定不可能平等。
陈季琰在学校还有朋友,是她父亲朋友的儿子,叫吴明川,比她大一岁。吴明川的父亲吴森是当地二代华裔,早年陈志兴从广东来这里做生意,就是吴森帮衬着他打下了一片天下。
吴明川对任何人都温文有礼,包括叶嘉文。国际学校包含中学六个年级,大家都在一个校园里,时常能见到。叶嘉文从操场打球回来,看到吴明川把一瓶可乐递给陈季琰,她背着手,娇声娇气地说:“帮我打开。”
男生脸上写满了无可奈何,笑着摇摇头,伸手拧瓶盖,不料气泡溢出来滴在了陈季琰衬衫上,她发出一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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