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她身子一软,卧倒在地。
“三个月之后就是霜降了……”
每年的霜降,她都会消失一段时间。
她会孤独的靠在枫林最深处的古木上,白霜将枫叶染得红似血,它们在风的呜咽里尽情的落着,飞着,簌簌的声音不绝于耳。
她在承受,全身切肤的疼痛以及深入骨髓的冰冻,满眼的火红鲜艳夺目,灼烧着她的眼睛,但却温暖不了她的寒冷,她将嘴唇咬破,也不愿发出半点呻吟来。
十年前,她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有自己的梦想和皈依,还有一份懵懂的爱情……却在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父亲将她塞进壁画后的藏书洞时,叮嘱她,“不要出去!一定要活着!忘掉你是皓月天子剑!”
她小心翼翼的蜷缩在洞中,听着外面的刀剑喑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咆哮着一个名字——“拓跋青风!”
她不知道在那个小小的洞里呆了多少天,恐惧让她忘却了饥饿,直到她被腐臭的味道呛得难以呼吸,她终于鼓起勇气在壁画上捣了一个洞,透过小洞她看到了一场悲痛一生的噩梦,到处残缺的尸骨凌乱的堆积着,满地的血迹风干成浓厚皲裂的斑驳形状……
她哭着爬出去爬了好远,她发疯的抽着自己的脸告诉自己不是真的……
她爬到了一个街角无力瘫倒,卖菜的姥姥看她可怜,给她两个馒头,带她换了一身干净的旧衣服……
她脑海里镌刻着一个名字,她听说楚家飘渺山庄挑选侍妾,于是轻抹粉黛,毅然而去。
那家主人凝视着她,淡淡的说,“只有你看我的眼神与众不同,没有攀附的谄媚。”于是那天晚上,百个女子惆怅散去,唯有她入了他的卧房,花烛之下,影影绰绰,他抚着她的脸轻笑,他的吻落在了她的脸颊,又滑向她的脖颈,他呢喃的耳语着,而她闭着眼睛轻咬朱唇……他占有了她……泪落……他拥着她渐渐睡去,眉间还带着倦倦的笑意,她望着面前熟睡的面孔,狠狠的瞪着,愤怒与兴奋的交织使她身体发起抖来,愤怒的是恨,兴奋的是面前的人很快就要变成死人。
她坐起身,积攒起全部的内力,朝着他的胸口狠狠的推去——蝶舞断魂掌。
那一掌到了他的胸口,她却重重的弹了出去,撞在远处的桌角,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微甜如糖。
他快步走下床抄起一张轻纱披在她的肩头,点住她的穴道,然后蹲下身捏起她的下巴,目光冷峻,他将一颗黑色的药丸放入她的口中,“咽下它,不然你会死的。”她的眼早已泪如雨下,她在颤抖,她恨,她怕,她不甘……
“你……”她的喉咙发出微弱的声音。
“我穿着千蛛甲。”他语气冰冷,“千蛛甲由千年蛛丝织就,透明如水,轻薄如翼,你当然很难看出。”
千蛛甲,她当然是知道的,不但反弹五成受到的攻击,而且将另外五成转化一种让人生不如死的蛊,攻击越强,蛊性越深。
“你为什么……给我……解药?”
“你以为千蛛的蛊有解药?”他邪邪的笑着,“没有,永远不会有。我给你的只是另一种蛊,它只能抑制千蛛的发作,可只能抑制一年。”
“干脆……杀了我……”
“你要想死,伤好后你可以自杀,我绝不拦你,你若又不想死了,我不介意每年给你一颗寒冰蛊维持你的生命,怪只怪你自己撞上这没药救的千蛛甲。”他看着她很认真的说道,“如果你还想活着,就不要逼我,背叛我的人会死的很惨。”
“可你……却……放过了我……”她朦胧的眼睛里闪烁出复杂的光彩。
“因为你是我的女人。”
“……”
“就因为你是我的女人,若有下次,我决不饶你。”
“哼……”
“寒冰蛊的发作时间在每年的霜降,我不喜欢看我的女人在我面前痛苦,所以这个时候,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
“三个月之后就是霜降了……”卓风裙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向飘渺园深处走去。
窗没有关,每当起风的时候都能看到窗外飘飞的落叶,无情地在天地间游离,它们真的就无牵无挂?
窗前的男人搁下笔,看着宣纸上寥寥的墨迹勾起唇角。
“哼……还笑……”女子努着嘴朝他轻移莲步,怀抱着一只雪白的信鸽。
男人无奈的摇摇头,朝她投去宠溺的目光,“今夜子时信能到吗?”
女子卷起宣纸绑在信鸽的腿上,“一定能。”
“很好。”
女子走到窗边,轻轻的抚着信鸽低语着什么,然后放开双手,看着它飘飞远去。
风吹散她两鬓的发,翩跹的舞着,“哥哥……如果皇上知道你私自调动兵马,会责罚吗?”
她的眼中露出深深的忧虑。
“等这件事完了之后,我们就走。”男人坐在雕花的红木椅上悠闲地品着手中的香茗。
一声叹息自她唇边滑落,“你终究是为她放弃了手中的一切……如果她……已经不是她了……”
“没有如果。”他打断了她的话,“她是她,永远都是。”
女子粉拳紧握,指关节已然发白,“哥哥我去给你煮饭,你爱吃的桂花羹。”说着转身奔出房门,泪如雨下,“若最后的最后,她令你失望至极,我会让她消失的,从这个世界上永远的消失,我一定会的……一定……”她拼命压低自己颤抖地声音,仿佛呓语一般。
落木开始萧瑟,西风开始呜咽,已经是秋天了。
落红片片浑如雾,不教更觅桃源路。香径晚风寒,月在花飞处。
拓跋青风依然沉醉在美人的芳怀里,面前是金制的台几,台几之上葡萄美酒,他把玩着手中的夜光杯,目光沉迷,看的是地毯上笙歌起舞的戏子。
美人们娇笑着,和着锦瑟的琼响酥麻入骨。
卓风裙来的时候他也是这样。
她走过湖面上的竹桥,波光微漾,楼台上歌舞升平,她轻移莲步,依然是一袭紫衣,耳畔的丝竹缠绵温婉,她面带微笑,所过之处,所有的美景都失却了颜色。
拓跋青风坐直身体,右手抬起轻轻一挥,身边的柔情美人温顺的退去。他捏起酒杯朝她轻轻一笑,“良辰美景莫要虚度了”,接着一饮而尽。
“你是要我前来陪你喝酒吗?”卓风裙望着他略显苍白的脸。
“是或不是你都会来,对不对?”拓跋青风依然轻笑着,皎洁的月光下,他的眸子闪亮澄澈。
“来或不来对你也并没有什么所谓。”卓风裙淡淡的望着歌舞的方向。
夜凉如水,天边似乎有流星划过,一道明媚的弧度,划得夜空生疼。
拓跋青风遣散了戏子,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瓶子,柔声道:“这是90颗寒冰蛊。”说着放在卓风裙的面前。
卓风裙眼神一震,心里却是一阵揪紧,“你都是霜降的前几日给我一颗的。”
她也曾想过这样的好事,却没有想到真正发生时自己并未欣喜若狂,反而有种不祥的预感。
拓跋青风不去理会她的话,只是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命令道:“收好它!”
他看着她迟疑的伸出有些颤抖的手,小心翼翼的拿过,方才露出欣慰的神色。
“我终究没能调制出千蛛的解药。”他遗憾的叹道。
“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卓风裙第一次觉得他竟然有着无边的寂寞。
拓跋青风移开果盘,露出一张薄薄的宣纸来:
“精兵百万 叁日平城
天朝将领沈平湖”
卓风裙愣在那里,“是他……”
“他?”拓跋青风玩味的重复着这句话,卓风裙避开他的眼睛。
“九山城士卒才寥寥几万。”拓跋青风握着酒杯的手指咯咯作响。
卓风裙不屑的冷哼,“你因何信他?”
“落霞别庄在今日午时变成了一片废墟。”卓风裙眉头紧皱,拓跋青风又道,“庄内的人却被他提前放走,他,居心何在?”他突然意味深长的望着卓风裙的脸,低低的笑着,“呵呵呵呵……暗示我吗?纵然我会死,也不会让他活着。”
卓风裙的手心渗出冷汗来,这是大好的机会……
“呵呵呵呵……你又在隐藏杀意了……”拓跋青风仰首望着天际的弦月,欲言又止。
“你不问我为什么?”卓风裙抓紧衣袖,紧紧盯着他的双手。
“我不问你为什么。”他看穿她的恐慌与防备,冷笑道:“因为我知道。呵呵呵呵……从你对我抛出那一掌开始,我就知道……今夜我没有穿戴千蛛甲,你若动手我也不会还的。”葡萄酒在他手中的夜光杯里闪着幽紫的光,他捏在手里轻轻的摇晃着,苍穹似的目光锁住她渗着冷汗的脸,仿佛是嘲笑,又仿佛一丝隐忍的笃定。
她抬头望着他,“人一生总会做几件错事的……”,她霍然起身,发丝飞舞着,月光洒在她轻透的纱衣,恍若曼妙的仙子,可她的手却在颤抖,不停的颤抖,她眼前的似乎不是拓跋青风英俊的容颜,而是红色的风,血色的雨,以及无数悲戚的哀号,两行清泪自她面颊滑落。
他依旧慵懒的靠着软椅,嘴角抿着浅浅的笑。
她扬起手,抽出背后的剑,龙吟声回荡在无边的夜色里,“可你的错……不但无法原谅,而且……无法弥补……你不该灭我全家……更不该……在今夜……”她声音哽咽无法自己,冰凉的剑刃伴着一声闷响刺入他的胸口,剑刃穿过后背,缓缓的溢出红色的液体。
“……输了……呵呵呵呵……”拓跋青风手中的杯子颓然掉落,酒香四溢。
“果然没穿千蛛甲……为什么……你又在赌?!……”卓风裙呆愣的看着眼前的人,紧紧的握着手中穿透他的剑。
那抹笑依然挂在他的唇角,“……不要再用这样的剑法……忘掉你是皓月天子剑……”
软椅上依然是他慵懒的姿态和英俊的容颜,只是眉间那抹深深的缱绻,竟然像是铭刻了千万年。
“为什么!”卓风裙松开手颤抖地抱住他,“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呜呜呜……”
“报仇了吗……报仇了吧……”卓风裙放声大哭着,她突然觉得无尽的寂寞与恐惧,有太多迷惑她无法填补,为什么在他知道一切之后不杀她灭口,反而一直给她机会背叛,为什么他会说出与爹爹相同的话……“为什么……”她撕心裂肺的哭喊着……
冷风在楼台肆意的飘摇,湖面上腾起明灭的雾气,或爱或恨,随着孤魂一起逝去……皓月天子剑到底有着怎样的秘密,再也不重要……只是她知道,那个喜欢噙着花枝的男人,那个霜降之时不愿见他的男人,从此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沈平湖带着兵马围城的时间是在拓跋青风死后的第二天。
那天的傍晚来得格外早,晚霞也格外妖艳。整齐的军队从城门下一直蔓延到天尽头,望着骏马上一袭金甲的哥哥,沈无花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他不惜动用万马千军来做一件并不相称的事,他是在向卓风裙宣誓,为了她,他可以为她血染天下,不惜一切!
弓箭手密集在城楼上按兵不动,迟迟没有人来下达命令,沈平湖也没有动,他知道这场仗若打起来,对方甚至没有招架的能力。
卓风裙从内阁缓缓的走来,轻纱及地,绝美的容颜冷若冰霜,风轻轻柔柔的吹动着她的发,竟然似雪般洁白无暇。
“全部退散吧……”朱唇轻启,语若轻铃。
沈平湖抬头看她,夕阳下她犹如一只翩然的白鹤,那个终年紫衣的女子如今却是一袭无暇的白纱。
“你的发……”他喃喃的道。
“呵呵,可笑吧,三尺青丝,一夜成雪。”她笑得千娇百媚,他听得肝肠寸断。
“拓跋青风已经死了。”
“那么……收兵吧。”
云层浮过天空的时候,地面也明明暗暗了起来,城楼斜侧的残阳愈发明艳,霞光万丈。
卓风裙纵身一跃,飘絮般落在沈平湖面前,小心翼翼的摸了摸他骑着的那匹马,马儿亲昵的回应,她呵呵的笑出声来,忘了多少年前,她也曾这样开心的笑过,“无花哥哥,娶我好吗?”风吹动她雪白的发,美得摄人心魄。
沈平湖跃下马一把拥住她,“颜儿……”不等他说话,卓风裙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他闭上湿润的眼睛,这一刻,等了太久……
沈无花在一旁欣慰的笑着,流出了温暖的泪,她知道哥哥这一刻,是真的幸福着……突然间,她看到哥哥的身体缓缓地倾倒,卓风裙抱住他跪坐在地上,她跳下马冲到他们面前,“我哥哥怎么了!”她蹲下身看着她怀里的哥哥,像一个睡熟的孩子。
“他醒来后,便会忘了我。”卓风裙垂着头淡淡的说,没有人能看到她此刻的表情。
“你给他吃了什么!”沈无花拔出腰间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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