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此时,“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
沈时葶捧着金丝楠木茶盘,垂头走来。她动作放得极轻,将两只青柚茶盏搁在他二人面前,小心翼翼地捧起茶壶斟茶。
动作娴熟,一看就没少干这种活。
贺凛不禁抬头细看了一眼,他头一回这样近地打量她。
眼前的姑娘,鹅蛋脸,杏仁眼,眉尾微微有些上扬,鼻尖右侧一颗红痣很是瞩目。
面上的神情十分如履薄冰,握着茶壶的连颤都不敢颤,能看出,她是怕陆九霄的。
一盏茶,贺凛收回目光。
陆九霄朝她道:“下去吧。”
小姑娘点点头,很听话地就退下了。
贺凛素来不爱管陆九霄的闲事,这回却忍不住道:“你给她赎身,侯夫人知道?”
眼前的男人不屑地勾了勾唇,“花钱买个人而已,我还得敲锣打鼓?”
于他而言,买下一个小姑娘和买下一块玉,其实并无甚区别,不过都是他世子爷消遣的玩意儿罢了。
贺凛转了转的杯盏,并未多问。
他递上一沓抄录的卷宗,拉回正事:“这是近半年锦州樊安山山崩致死的卷宗,实际数目只会更多,不会少,恰是从李擎接管监察修筑锦州柏河河堤起,且他行踪诡谲,我怀疑李家私开矿山,敛财。”
不得不说,贺凛这番话足够震耳欲聋。
私开矿山,山崩致死。
这前后两条,哪一条都是大罪。且依骊国律例,私开矿山,轻则罢官贬黜,重则可治死罪。
更
莫说堂堂一个国公府,敛财作甚?这便引人遐想了……
“你证据呢?”陆九霄指腹摁住杯盏边沿。
“没有,在查。”末了,他道:“锦州地生,上下皆要打点。”
言下之意,缺银子。
陆九霄一句“你没证据你跟老子这掰扯半天”下意识便要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生生咽了回去。
虽然不愿承认,可他不得不认,贺凛说的每一句,他都信。
但显然,贺凛查李家不是一日两日。他连谢家与李家这般隐秘的姻亲关系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你查李家作甚?别告诉我你闲得慌。”
就像陆九霄了解贺凛一样,贺凛亦是了解他。
他知晓,以陆九霄的性子,你不吐点真的,他是不可能安分借出这银子的。
贺凛放下杯盏,“你还记得韩余吗。”
几乎是“轰”地一声,“韩余”二字如雷贯耳,炸得陆九霄一个措不及。
他怎么会不记得?
就是那个当着武百官的面,称贺忱亲谎写军报的韩副尉。
就是那个被他绑了,险些屈打成招,却在他被陆行禁闭期间人间蒸发的韩副尉。
贺凛继续道:“当年,我亲眼瞧见他进了李家后门,若我没料错,他应是李国公的人。”
言下之意,他是因此事才查的李家。
“噔”一声,陆九霄的杯盏重重搁在桌几上,他背脊挺直,眉眼隐隐蕴着怒气,道:“那你当年装什么哑巴?”
“我就是说了又如何,无凭无据,有人信吗?陆九霄,当年有人信你吗?圣上信吗?”
四目相瞪,二人心皆是憋着一股郁气。
贺凛静下道:“李家打压世家也不是一日两日,尤其是握兵权的世家,当年兄长锋芒毕露,成了他眼钉也不是没可能。不过李家办事谨慎,难留把柄,这么几年明面上都干干净净,此次不过我赌一把,你就说,这钱借不借吧。”
“……”
陆九霄唇角紧抿,他好些年没受过这种憋屈了。
半响,他道:“最后一个。”
贺凛抬眉,“你问。”
“你早就知道,早就在查,这么些年瞒得结结实实,怎么这会儿肯告诉我了?”他眼尾轻挑,目光紧盯着眼前的人。
贺凛一顿,低头抿了口茶,道:“此事本与你无关,原也没必要因你我的交情——”
“我和你没交情。”
贺凛滞了一瞬,“……原也没必要因此事卷入是非。”
可既他已陷是非,此事就另当别论了。
一来,他给陆九霄指了个方向,这小子不至连敌人在哪个方位都不知晓。
二来,他确实头紧,而眼前这位世子爷,确实多金。
顷刻,“多金”的世子爷起身,走至书案边,拉开抽屉,将钱庄的钱印子丢了过来。
“就算你所言皆对,那李家为何对付我,我又不是贺忱,既没赫赫军功,也无兵权在,他为的什么?”
贺凛接住钱印子,凝了他一眼,移开目光道:“谁知道呢。”
“许是你这人实在讨人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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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避开李家耳目,贺凛还是从南面的墙翻出去。
陈暮于墙下候着,见他来,忙道:“大人,陆世子应了吗?”
贺凛握着的钱印子,“嗯”了声。
他心事重重地往小路走。
陈暮打量他的神色,忍不住道:“大人,陆世子性子急,让他知晓了,不会生事吧?”
贺凛停下脚步,心下思忖,原以为他整日沉湎酒色,不务正业,皇后怎么也不会动他,谁想还是……
更没料到,李家做事竟如此急切。
思此,贺凛不得不忆起一桩事——
正是五年前,陆九霄惹圣上震怒,被陆行用刀架在脖颈上,强行从宫拎回去的那日。
第37章 想回家
那日,深冬的残雪化水,零星的枝桠挂着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啪嗒啪嗒”地掉在青石板上。
那年是万和二十,十八岁的少年怔怔立在窗前。
陈暮推开屋门,携着一身寒气道,对着少年的背影道:“陆世子在御书房闹起来了,掐着白大人的喉咙不松,若非侍卫劲儿大,白大人那副老嗓子恐怕得废了,圣上震怒,宣了侯爷进宫,将世子绑了回来,才进府……怕是又要遭罪了。”
贺凛搭在窗棂上的指尖跳了跳。
那双深邃狭长的眸子里泛着几缕血丝,眼下更是乌青一片,嗓子干涩地应了声“嗯”。
自打贺忱的尸体被护送回京,陆九霄便没少生过事,前几日,因李二出言不逊,与之当街大打出,还有四卫营的裴大人,让陆九霄一张嘴气得当场晕厥,云云如此,贺凛听得近乎麻木。
可麻木,又有一丝冲动。
他多想像陆九霄一样,将那些诋毁贺忱的人,一个一个,攥在,踩在脚下……
他握了握拳,往贺家西南面的书房去。
小径曲折蜿蜒,一路寒风呼啸。
走至青苔石阶前,贺凛阔步跨上,屈指正欲叩门,便听里头传来一声呜咽,是岑氏。贺凛凝神——
妇人压着嗓音声嘶力竭道:“我的忱儿丹心碧血,无愧天地!他就算要死,也是为国捐躯,怎能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老爷!此事疑点重重,你我该进宫面圣,求圣上严查才是!”
“圣上?”一道苍老粗犷的声音响起,他哀笑道:“夫人呐,你还不明白,自古帝王多疑,早在我贺家兵权在握,忱儿战功赫赫之时,圣上便早心生忌惮,你以为外头那些谣言,圣上当真不信吗?!”
岑氏哽住。
谣言道,贺家居功自傲,有自封为王之意。而贺家的小将军贺忱,所到的役都之处,无一人不对他行跪拜之礼。甚至在役都城,人人只知贺小将军,却不知骊国君王。
此番言论,听者很难无意。
贺禄鸣叹气,“前日面圣,你以为圣上是可怜我年丧子?他那是在敲打我!眼下忱儿一事他不赏不罚,也不因此牵连贺家,已是皇恩浩荡,若我贺家再不依不饶,那便是不知好歹,只怕届时,贺家连在京都立足都难。”
自古以来,功高盖主,还不知安分者,素来没什么好下场。
岑氏晃了一瞬。
“你、你是说,圣上不愿彻查,是想借此敲打你——”
“事到如今,说这些作甚。”贺禄鸣有气无力道:“是与不是,如今圣上也全无偏帮贺家的意思,他既信了忱儿有二心,不愿往下追究,此事便只能就此揭过,安安分分,尚还能立足京都。我为人父,不能替子申冤,你是,阿凛亦是。”
屋门外的玄衣少年背脊僵硬,高高抬起欲叩门的,久久未放。
只听里头的妇人哭道:“连陆家那孩子,一个无血亲干系的人,都尚且能为忱儿抱不平,我这个做母亲的却……”
贺禄鸣道:“陆家那孩子,由他闹一阵也就过了,他骨子里毕竟淌着圣上的血,圣上恼归恼,倒也不会将他如何,你我终归是不同……此事不提了,那孩子若是知晓,又是一桩事。”
岑氏哭得愈发悲恸。
而一门之外,贺凛却彻彻底底僵住。
不久之后,贺禄鸣自愿交出调遣南阳虎兵的兵符,圣上为表对老功臣的亲近,赐贺家封地,任贺凛四品都督。
从此冰释前嫌。
贺家安生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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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下,陈暮伸在贺凛眼前挥了挥,“大人,您怎的了?”
贺凛恍然回神,拇指指腹在钱印锋利的边角上重重一摁,男人喉结微滚,盛夏的日头之下,眉梢却似浮上一层寒冰。
两代功臣,一个成了败叶,一个成了枯枝。
帝王多心不假,可若无人煽动君心,打压将门世家,圣上好端端的,怎会忽然疑心贺忱?
且他是真真切切瞧见韩余进了国公府后门。
思此,贺凛淡淡道:“无事,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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玺园风平浪静,如同无人登过门。
陆九霄喉间莫名一痒,捂唇咳了两声。他叫来尹忠,低声吩咐了两句,尹忠面色讶异地应了是。
临出门前,尹忠脚步忽的一滞,回身道:“主子,依您吩咐,郎已找好,何时让人住进西厢?”
陆九霄一顿,“什么人,干净吗?”
“一个无依无靠的药婆子,查过身家,干净。”
陆九霄不适地清了清嗓子,道:“过几日吧。”
尹忠迟疑地颔首退下,他其实很想问,郎有了,沈姑娘如何安置……
“吱呀”一声,屋门阖上。
陆九霄将面前的碗盏推开,早已没了食欲。他踏进里屋,一眼便瞧见窗台上的厚厚一本医书。
他思忖片刻,唤来纤云。
不多久,纤云便叩了西厢寝屋的门。
须臾后,小姑娘推开主屋的门,小声道:“世子?”
她瞧见陆九霄握着的,正是她的书。
男人眉梢轻挑,开口道:“过来。”
她慢吞吞挪了过去。
他将书递给她,“你昨夜要说甚,说完。”
提起昨夜,小姑娘耳根便红了一寸。她是有话说,若非他莫名其妙地……
思此,沈时葶暗暗提了一口气,道:“花杞子是一种西域的入药之花,算不得剧毒,只长期服用,可致五脏衰竭,世子的病症尚且算轻,停用此药之后,好好调理一阵身子,应是没有大碍。”
“一阵是多久?”
这个问题,倒是将沈时葶问住了。
寻常人的体质也大多不同,非要说个时日,定是不好拿捏的,
半响,小姑娘伸出两根指头,犹豫道:“两个月。”
闻言,男人颔首,“行,你来。”
沈时葶惊讶地睁大了一圈眸子,说实话,她是不大情愿的……
调理身子,哪个郎都能行,且他侯府,定也是不缺府医的。
她抿了抿唇,思忖着如何拒了这门差事的好,末了,小姑娘吞吞吐吐道:“可是世子,西厢的那位大人,我近日正在给他试新的药方子呢,实在是脱不开身……”
“是么?”陆九霄凝了她一瞬。
她真是他见过最不会撒谎的人,啧,瞧瞧,瞧瞧那满脸的不情愿。
嗬。
男人勾了勾唇,似笑非笑道:“不用,你伺候我就行,尹忠寻了医婆,西厢的,由她照料。”
沈时葶闭了嘴,但同时亦是心一跳。
她很清楚,若西厢的那位无需她照料,那于陆九霄而言,她便是可有可无的人了,他不会将她送回甜水巷……
“世子,那待你痊愈后,我还留在玺园么?”她一颗心高高提起,仿若被人狠狠攥住似的。
话落,饶是陆九霄也怔了一瞬。
男人倚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颔微抬。小姑娘侧迎着窗外的日光,将她一半脸照得白皙通透,像是能掐出水似的。
这么想,他便这么做了。
沈时葶被他掐得疼了一阵,忍着没动,两只圆溜溜的眸子一瞬不差地盯着他看,生怕他嘴里冒出“甜水巷”个字。
陆九霄捏了两下,才收。
实话实说,他从没想过一直留着她。一来,没那个必要,他陆九霄要什么人没有,需要自己养吗?
二来,他深知自己的性子,分热度,他现在贪恋这张脸和这具软乎乎的小身子不假,可总会腻的,不是么?
两个月,足以腻了。
至于为何给她赎身,他也承认,他是不愿意她落在秦楼楚馆那些男人。
他太了解那些人,哪一个,都不是善茬。
不过说来说去,那日还是冲动占了上头,不过若要说后悔,也着实谈不上。
就当她这阵子替他照料高寻的报酬。他如是想。
“沈时葶。”陆九霄倚在桌边,缓缓道:“想回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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