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菀将去了箭头的箭递给她。
众人见状便往一侧让了让,白嬷嬷笑道:“姑娘可会投壶?”
沈时葶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小户人家不比大户人家,赏花、夜宴、游湖这些事,于她来说甚是奢侈,反而是投壶玩得比较多。
是以,沈时葶抬臂,对桌壶口一箭掷下。
到第五箭、第六箭、第箭,其间只一箭未投进,但这投数也已遥遥领先。
众人掩唇惊叹,白嬷嬷笑着将彩头送上。
毕竟是十六岁的小姑娘,赢了彩头自也高兴,嘴角轻轻翘起。
然,一偏头却见陆菀皱着眉望向亭台。
她下意识顺着目光看过去,就见陆九霄背靠楹柱,即便天色昏暗,也能瞧出他对面之人是茴香。
须臾,二人避开众人,往对面回廊去。
沈时葶忙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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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陆九霄目光越过茴香的肩头,往草坪处看了一眼。
男人口吻不耐烦道:“说。”
茴香僵硬地扬了扬唇角,深吸一口气道:“世子许久不来百戏楼了,那日走得急,奴还没将这个给您。”
说着,她递上一只样式精美的药囊。
一从她袖口而出,便伴有一股淡淡的草药香。
“世子一直以来便睡不安稳,奴询问了许多名医才制成此药囊,想来日日佩戴,应是有效。”
话落,陆九霄垂眸,目光落在她身上。
男人久久不语,茴香一颗心像是被攥紧似的。
“世子——”
“你以前不是挺聪明的吗?”陆九霄扯了扯嘴角。
茴香立即就僵住了,捧着药囊的指尖都在暗暗颤抖。
她从前最擅揣摩他的心意,拿捏分寸,绝不逾矩。可近来她却品不出陆九霄的心思了,这长达半年之久,她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茴香心知肚明,从前的退是为了离他更近,然如今再退,便真的要退出陆九霄的视线了。
这个男人的心,不在风月场了。
思此,她便红了眼,“世子,奴只是担心您……”
陆九霄最厌恶人哭,是以她这泪珠子是掉也不敢掉,生生含在了眼里。
可偏偏,陆九霄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
他勾了勾唇,眼底却无半点笑意,“担心我?”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担心我?”
茴香定定望向男人眼底,却见里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谊,她的发丝仿佛都根根冻住。
“世子……”
陆九霄走近两步,声色皆是沉了下来,“谁准你进侯府的,嗯?”
若是寻常戏子,自是无事。可陆九霄这里却有一则不成的规矩,外头碰过的人,绝不许踏进他的后院。莫说是侯府,哪怕是连他在京都各处的私宅,也从未有秦楼楚馆的姑娘进过。
换句话说,他陆世子给自己圈了块地得以风流,而出了那个地界,你连根指头都别想挨着他,
凉薄也好,无情也罢,陆九霄不就是这种人吗?
可这些,茴香难道不知吗?她比谁都清楚。
她咬了咬唇,“是奴的错,可奴实在是忍不住想见世子。”
“你以为你与那些妓-子戏子有何不同?”
茴香顿住,当真没有比这句话更伤人的了。
她攥紧心,“这年来,奴推拒了所有人,连只都不曾让人碰过,奴以为……”
“是我让你做的?”
陆九霄这一点倒是大方得很,从不要求姑娘一心一意伺候他。
思此,男人嗤笑一声,解下腰间的玉佩丢过去,转身走向庭院。
茴香愣愣地握着这块上好的羊脂玉玉佩,心上蔓延一股酸意。
银货两清,是他没错了。
她侧身望向陆九霄方才余光不断瞥向的姑娘,是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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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时葶赢了彩头,便不好早早离开,谢过袁氏后,只好多留一阵。
骊国时兴叶子牌,几乎是家家姑娘都会玩,沈时葶却是没有碰过这玩意。
陆菀教了她半响,经过连输五局后,她总算摸出些门道。
尽兴之时,陆菀拿了壶果酒给她尝鲜。
酒香甘甜,却不辛辣,沈时葶忍不住多饮了几杯,脑袋便隐隐沉了起来。
见状,陆菀掩唇低声道:“我院子里有只白白胖胖的兔子,还是你从前住在府上时养的,可要随我去看?”
闻言,沈时葶顿了一下,颔首应下。
她自是记得,当日因欲要离京,她便将刚得不久的兔子赠给了陆菀。
如今再见,虽不过时隔半月,却生出了一种秋不见的感觉。
这兔子叫陆菀养得胖了一圈不止,当初小小一只,眼下却要两才能托住,就连那笼子,都换了大一号的。
陆菀斟了杯果酒道:“这兔笼子还是我哥命工匠定制的。”
沈时葶错愕一瞬,才认真瞧了眼那只笼子。
这铁杆上,似是还刷了层金箔,门上那颗在月光下隐隐透亮的,是颗打磨光滑的珠子。
她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不愧是陆九霄……
抚摸着这雪白柔软的兔子,沈时葶的思绪一时被带到了乞巧当夜。
男人倨傲又别扭地道:“想留你就留着吧,自己照看着。”
思此,沈时葶鼻尖一酸。
许是酒意上头,她两颊泛着淡淡的红晕,耳尖也染上薄红。
倏地,她垂着脑袋,掉了两行泪。
若是清醒之际,再是难过,小姑娘也是能生生忍住的。
陆菀吓了一跳,“你怎的了?可是醉酒头疼?”
沈时葶抬擦了擦泪,“你不是说这酒不醉人的吗?”
陆菀一滞,讪讪轻咳。
她揪着两道细细的眉头,疑惑道:“好端端,你怎就哭了?”
女儿家的眼泪,不能哄,也不能提,否则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下来。
她轻轻哽咽一声,低声道:“陆菀,你们陆家人的性子都这样好,他怎么是那样的呢?”
陆菀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陆九霄。
她小心翼翼递上绢帕,试探地问:“他怎么欺负你了?”
沈时葶咬住唇,半响无言,却不知怎的溢出一声难耐的哭腔,如埋在土里的种子,一遭发芽破土,不是你竭力便能将那芽尖再摁回土里的。
“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他,我躲了,我躲不开……”
都说酒后吐真言,这字字肺腑还掺着哭腔,简直是打心眼里说出的话。
陆菀望着她身后的陆九霄,试图努力挽回一下,吞吞吐吐道:“他性子是差了些,可我瞧,他对你是真好……你、你看这兔子,他那么讨厌这种小东西的人,不是也让你带回府上了吗?”
沈时葶红着眼连连摇头,压根没听进陆菀的话,只哽咽着道:“我躲不开,陆菀……这酒怎么醉人呢。”
陆菀没了折,泄气地闭了嘴。
只听沈时葶趴在石桌上念念有词,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啪嗒啪嗒”地落下。
仿佛是积压已久的情绪,被一壶果酒破了防。
正此时,一只大从身后绕过,捏住小姑娘的下颔,微一用力,将她脑袋抬了起来,恰能对上他的目光。
男人那双墨色染成的眸子紧紧盯着她,“这么不想瞧见我?”
沈时葶一怔,眼泪生生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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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径上,沈时葶歪歪扭扭地往前走。
陆九
霄抿唇跟在身后,实在忍不住,上前拽住她的小臂道:“走反了。”
小姑娘一顿,又掉了个头。
她强撑起身子,实则眼前的路在她眼里已花成了两道幻影。倏地,她一个踉跄,险些往一侧栽去。
陆九霄眼疾快地拉住她,头一回对她没了法子,叹气道:“我背你好不好?”
沈时葶摇头。
男人盯了她半响,眉梢微压,耐心正一点一点耗尽。
他忽的站直身子,点头道:“成,那你自己走,看到这周遭的石井了吗?”
沈时葶一顿,偏头看了眼。
就听男人道:“里头都是死尸,一不小心栽进去,人就没了。”
第82章 酒醒后
应景似的,话正落,便一阵凉风从南面的树丛拂过,带起一阵“簌簌”的诡异之音。
沈时葶觉得脖颈上的汗毛都根根立起。
但许是酒醉壮胆,沈时葶今夜十分逞强。
她抽泣道:“你、你告诉我前院走哪条路,我慢慢走。”
半刻钟后,她依旧是趴上了陆九霄的背。不为别的,只因她压根站不稳。
那果酒并非不醉人,只是酒劲来得晚,但后劲不小,沈时葶脑子里像是被人糊了一团浆,怎么搅也搅不开。
她难受地挪了挪身子。
陆九霄甚至能清晰感觉到她喷洒在他耳后的鼻息,和掉进他脖颈间的滚烫泪珠。
他深吸一口气,“我以前怎的没发觉,你这眼泪比那山洪还多?”
本以为不会得到回应,谁知却听背上的人却真真开了口:“以前,你又不许我哭。”
这话被她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出来,带着缱绻的委屈。
陆九霄脚步一顿,侧了侧脸,却只能用余光瞧见姑娘模糊的轮廓。他环在她臋下的小臂收紧了两分。
沈时葶仰起脸,醉态十足道:“还不许我出声,看。”
她忽然将两只雪白纤长的伸到他眼前,给他看背,“我忍不住,这里,都咬出印子了。”
诚然,这印子半天一日就消下去了,眼下什么都没有。
但陆九霄是记得的,她夜里双捂唇的模样。
一走神的功夫,那两只便垂至他肩下。
“陆九霄,陆世子,你怎的这样坏啊……”
陆九霄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也第一回 见她如此胆大张扬地控诉和委屈。
他抿唇半响,低低叹道:“你再动,就要摔下去了。”
可失去神志的人是管不得旁人的,她只能沉溺在自己的悲伤。
她埋首在他颈间,小巧的鼻尖碰了碰男人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
“那天夜里,也是这个味道。”
男人神色一滞,他几乎立即就反应过来沈时葶在说甚。
须臾,沈时葶将下巴搁在男人肩颈上,语调拉得漫长,断断续续地说:“你还骗我,你都要纳妾了,还想骗我留下,陆九霄,你怎么这么坏……”
陆九霄怔了一下,拧了下眉。
话都说到这里,还有何想不明白的?理理时间线,正是乞巧夜之后,她才动了离府的念头,当夜还爱不释的兔子,转头便赠了陆菀。
他停在林荫小径上久不向前,沈时葶从持续前进忽然停下,感觉胃里翻江倒海的,她拍了拍陆九霄的肩,“想吐。”
陆九霄将她放下,她便顺着力道蹲了下去。
然,对着这绿油油的草丛,她那股恶心感又荡然无存了。
陆九霄蹲下,拍了拍她的背。
“沈时葶,不是要纳妾还要你留下。”
小姑娘拿一双泪汪汪的眸子看他。
陆九霄揉着她的脑袋,“是要你留下,才纳妾,能想明白吗?”
她摇了摇头,想不明白。头疼。
陆九霄放弃与她解释,见她难受稍缓,便打横将人抱起,一个掉头,走向松苑。
这个时辰,丫鬟婆子都在仆房晃荡,只有尹忠与秦义二人百无聊赖地靠在廊下。
“主子。”
“去煮碗醒酒汤来,把弄巧叫过来。”
秦义会意,应声照办。
须臾,弄巧便递上了一碗醒酒汤,沈时葶半醉半醒间喝一半吐一半,弄巧瞧着自家世子衣襟上的一抹深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陆九霄压着眉梢,艰难地给她灌下了一碗醒酒汤。
他松了口气,“给她擦擦脸。”
说罢,陆九霄去了廊下,一阵夜风,将他吹得愈发清醒。
待到弄巧从屋出来,他才进去。
沈时葶闭眼侧躺在床榻上,已是醉得沉沉睡去了。
他伸碰了碰那张小脸。
其实说实在的,小姑娘的心思,他能有甚不知的?那些藏于深夜的情难自禁,和竭力避开与他对视的眼神,他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但那时陆九霄没太当回事。
那样的情绪,太稚嫩,太生涩,也太不值一提了。
于他而言,她只要能聪明一些,看到陆九霄这个人的价值,将他当成一颗可攀附的摇钱树,离不开他就成了。
到底有几分欢喜,又有多重要呢?
可眼下再想,说不重要是假的,说不心疼,也是假的。
他摩挲了下姑娘细滑的腕,将那只样式简单的银镯扣在她腕上。
紧接着,陆九霄进了湢室沐浴更衣,将身上那股香用皂角洗净——
亥时二刻,前厅早就重归宁静。
莹白的月色洋洋洒洒地从窗牖落下,淌了一地。
小室静谧,空无一人。沈时葶醒来时,先入眼
的便是那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檀木屏风,她看了半响,蓦然撑大眼眸,一个时辰前的记忆奔涌而来。
那一声声“陆九霄,你怎么这么坏”在她脑炸开,她颤着去推身上的被褥,弯腰下榻,往帘外跑。
然,珠帘刚挑起,就撞上从廊下归来的陆九霄。
他身上带着皂角的清香,两鬓的发还有些湿。
“醒了?”
沈时葶一顿,头皮有些发麻,“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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