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杯。”陆九霄不假思索道。
小姑娘咬唇定定望着他,陆九霄轻咳一声,“半壶。那是你来之前喝的,之后一滴都没沾。”
沈时葶深深拧着眉头。
陆九霄捏起她的腕,将那心贴在胸口处,笑道:“早就好全了。”
沈时葶挣了挣,拍了下他的胸口道:“皮外伤是好了,内伤还没好全呢,你还想喝药吗?下回我不给你放蜂蜜了,世子就喝着苦药吧。”
她训起人来,也就是这样了。
陆九霄低低笑了两声,揽了揽她,“你怎么这么凶啊。”
“……”
这话题揭过后,沈时葶抬眸道:“你怎么来了?”
“嗯。”陆九霄拢了拢她有些褶皱的衣领,“这几日军事忙,不着家。”
言下之意,今日过后她怕是有一阵子瞧不见他了。
沈时葶默然,点了点头。
陆九霄道:“近日少出门,尤其是夜里,门窗都关好了。”
沈时葶抿了抿唇,温顺地应了声。她虽未细问过,但大抵能猜测到他在做的事是险而又险,甚至比起那日在天澜山生生一箭,还要危险。
陆九霄侧眸望了眼天色,伸捏了两下她的脸,“要上值,走了。”
他堪一转身,衣袖便被拉住。
“你等一下。”沈时葶匆匆走至桌柜前,将妆奁里两只一白一棕的药瓶递给他,“白色的是凝血丸,棕色的是止疼丹,都是要提前服用的。”
陆九霄怔了一下,垂眸看她。
你说她什么都不懂吗,也不是,但她一句多余的都没问,实在又懂事得过分。
他颔首应:“好。”
稍顿,他又说了句让人放心的话,“但是大抵是用不着。”——
整个仲冬的天都阴沉无光,乌云密布,一副风雨欲来的气象。
十一月廿六,反常地出了日头。钦天监鉴正抬头瞥了眼窗格之外,却见那高高悬挂的太阳周围出现了一圈巨大的彩色光晕,且隐隐约约似能瞧见好几个太阳的影子。
他猛地起身,站在廊下细细地看。
这、这是日晕啊!
日晕又称白虹贯日,日象征着君王,虹则相对为臣,这白虹贯日之像,古来也暗示着谋逆犯上的征兆,素来都是凶象。
鉴正拧眉,匆匆前往乾清宫。
宣武帝听后,眉头深拧。说起来他近几日常常夜里惊醒,惶惶不安,眼皮也接连跳了两日。眼下有了鉴正的话,他当即便秘密召了许驰琰觐见。
自瞿都一战后,他对许驰琰显然是有重新重用的意思。
当夜,许驰琰率了一队亲兵在宫内严守。
宫人听闻缘由竟是钦天监的日观天象得出的,不由嗤之以鼻,这钦天监啊,同路边摆摊算命的无甚两样,上下嘴皮子一碰,净会找事。
然,当天夜里玄武门、沁心园、韶华殿等多处走了水,侍卫们拨了大半灭火,不及众人多加反应,忽然一支箭射
来,一正提水的侍卫倒地不起。
霎时间,众人“啊啊”地散乱而逃。
只见玄武门的方向冲进一支军队,领头之人道:“西瀛细作潜入宫,意图弑君,给我搜!”
此时场面杂乱,也无人管他究竟是宫哪一支兵,便由他冲向乾清宫。
同时间,京都的天绽了几朵烟花,哨声响起——
赵淮瑨一身铁骑红马,率两千精兵从迎安大道长驱直入,停滞在朱雀门前。
陆九霄做了个开门的势,赵淮瑨经由门前时与他对视了一眼。
那头,乾清宫附近死伤无数。李国公已率人将乾清宫上下围得水泄不通。
他对面是许驰琰,李国公笑了两声,“许将军,圣上瓦解兵权过河拆桥,许家委屈求全数年,你如今何必护着他?让你的人撤了,本官让你安然无恙走出皇宫,你也瞧清了,寡不敌众,不过以卵击石罢了。”显然,他没料到今夜为何许驰琰会在此处。
许驰琰抿唇不言。
忽的一阵马蹄声响起,待领头之人骑马走近,许驰琰与李国公皆是一怔。
李国公谨慎地瞥了眼他身后的人,目测不过两千,可原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赵淮瑨忽然出现,李国公心上难免乱了一瞬,他眯了眯眼道:“二殿下怎在这?”
“奸臣谋逆,自是前来救驾。”
四目相望,刀光血影。
赵淮瑨的两千精兵自是寡不敌众,很快便落了下风,至多不过再撑两个时辰。李国公退到殿内观望,与宣武帝面面相望。
实则京都武将云集,按理说出这样大的事,各家若是都前来护驾,李国公还真就不敢如此嚣张。但如今的京都已不是五年前的京都了,各武将的兵权被瓦解架空,兵符皆被宣武帝捏在里,可他眼下人被困住,空有兵符,却分不出人去调动有何用?
宣武帝跌坐在窗边,寄希望于赵淮瑨能救他。
京都城门。
陆九霄负立于门前,沉色望着眼前的浓浓黑夜。守城门的士兵不知宫内大事,眼下正你望我我望你,不知为何陆世子会在此处。
他侧身道:“贺凛到哪了?”
尹忠压低了声音:“各城集结兵力不是易事,从业成返京,最快也需一个时辰。”
陆九霄攥了攥心。
原计划,赵淮瑨先率两千兵拖住李国公,贺凛集结另在城外的六千精兵回宫相助,而他利用职务之便顺利打开城门,以免在城门动,伤及无辜。
可这本就是要争分夺秒、险求胜的事,寄希望于贺凛再快一些,赵淮瑨再拖得久一些,可这世上并非事事皆能如人愿。
半个时辰过去,星河隐匿,骤雨忽来。
陆九霄翻身上马,拽住缰绳刚掉了个头,便迎上匆匆而来的陆行。
父子二人于马背上相望半响。陆行太清楚陆九霄了,眼下这个情况若想调兵,便只能冒险潜进乾清宫,让宣武帝亲自将兵符交给他,以能与李家相抗。
可现在只身进宫,无异于死里求生。也不知道他是嚣张还是不怕死。
陆行肃着一张脸,将一枚兵符递过来。
“你去吧。”
“就这点阵仗,别死了,给我陆行丢人。”
陆九霄怔了一瞬,伸接过。
骤雨,一匹马奔向营地。
第96章 解婚书
整个皇宫被冬雨覆盖,血水四处流淌,各处宫殿皆被李家的兵死死把,任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乾清宫外的厮杀已然进入尾声,显然赵淮瑨的兵要顶不住了,李国公负望向窗外,胸腔发出几声快意的笑。
狰狞,嘶哑,与平日那个温尔雅的臣不似一个人。
宣武帝惊骇地颤着道:“朕待你不薄,你、你这逆臣!”
“不薄?”李国公红着眼笑笑,许是大捷在望,那些藏了多年的秘密也终于能宣之于口,他道:“若非圣上觊觎我李家之势,执意要李家女进宫为妃,否则李贞便是我李临川的妻子!”
宣武帝怔住,窗外的厮杀声远去。
李国公攥着拳头冷笑一声,“李家根本没有女儿——”
十年前,他的祖母,胤国公府的老太太途径汕川时捡了个岁的女童,老太太心软,才将人带回了府。当时李家有两房,二房一家自己有儿有女,自是不屑于这种来路不明的姑娘,可偏他的母亲谭氏不久前刚小产,彻底亏损了身子,再不能生孕,于是夫妻二人才留下了那个小姑娘,取名为李贞。
李临川自此多了一个妹妹,他陪她游街,陪她爬树,陪她做小姑娘喜爱的所有事。
她岁,他十四岁,都是记事的年纪。
此后种种,皆是令人梦起便会笑醒的美好时光。
李贞及笄那年,赠了他一枚绣着鸳鸯的荷包。
也是那年,李贞的亲生父母寻上门来。这对他们无异于是难得的会,李贞只有走出李家,才能以他李临川之妻的身份再走回来。他想一辈子对她好。
可这些都还没来得及,一则圣旨下来,点名便要李家女。
除了李贞,李家哪还有女儿?圣旨难违,老国公与夫人求到李贞跟前,于是才有了李家女进宫的事。
后来他每每进宫瞧见宣武帝的搭着李贞的腰,心上便像火在烧似的!
他日日夜夜都想他死!
闻言,宣武帝呼吸略微急促。
李国公扯了扯唇角,“贞儿的第一胎,若非圣上责罚,她又怎会小产?六个月大,太医称是个姑娘,那是我第一个女儿……”
说及此,天边蓦地鸣了个响雷。
宣武帝瞳孔瞪大,忽然想起那年李贞小产,李国公进宫时略微失控的情绪。
他颤着,半响道:“你,你们简直无耻、下作!”
“圣上这些话,还是留着去地底下骂吧。”
宣武帝颓然跌地。
然正此时,远处的雨幕赫然出现一支气贯长虹的队伍,宣武帝又匆匆爬了起来,瞧清来人,他又惊又喜。
李国公面色一凝,往窗前走了两步,眼眸微眯,抓着窗栏的悄无声息地攥紧。
若说眼下两边才处于势均力敌的形势,谁输谁赢还未可知,那么又半个时辰后,贺凛领着六千精兵而来时,李国公便彻彻底底傻了眼。
他目眦欲裂地瞪着窗外,这是何处调来的兵?
他方才瞧赵淮瑨身后不过两千兵,便没将他当回事,然眼下前有陆九霄,后有贺凛,李国公耳边仿佛劈了贺响雷,他身影虚晃,这才明白过来赵淮瑨的两千兵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等救援罢了。
思此,李国公脚底发凉。
从他的人刚杀到乾清宫时,便与赵淮瑨一前一后撞上,几乎是前后脚的时间差,他就像是有意随在自己身后赶来的!
他就像……
就像明知今夜宫有变!
但怎么可能,难不成他赵淮瑨是长在他肚里的蛔虫,早知他有弑君的意思?
眼看形势愈发不好,李国公一颗心沉了下去,他知道他败了。
浓重如墨的夜幕又鸣了几个响雷,雨势渐大。
赵淮瑨领军冲进乾清宫时,李国公的匕首正抵在宣武帝脖颈上,赵淮瑨拉开弓,箭头对准他。
李国公对上赵淮瑨的目光,狠厉道:“二殿下若不想圣上命丧当场,便备上一辆马车,一箱银票,许我与皇后出城!”
他说话时,刀刃往宣武帝脖颈上抵了下。
宣武帝忙道:“淮瑨,给他,都给他!”
赵淮瑨拉开弓的不为所动。
李国公握着匕首的略微一怔,心上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而几乎同时,他忽然明白过来,赵淮瑨今夜在此不是救驾,而是借他之,做同样的事!
宣武帝只怕赵淮瑨激怒李国公,是以急道:“你先将弓放——”
话未落,一只羽箭射出。
宣武帝瞳孔紧缩,“噹”一声,抵在他脖颈的匕首落地,羽箭正李国公的眉心,当即毙命。
宣武帝怔怔看向赵淮瑨,他就不怕,李国公当真要了他的命吗?
许是没了脖颈边的刀,宣武帝的思绪也一下明晰起来。
赵淮瑨为何会在这?距他下旨命他回京到现在,不过一月,旨意到达骥阳,他再从骥阳赶回京,怎么算,一月也是不够的……
他眼下应当在路上才是。
父子二人深深对视一眼,赵淮瑨倏地一笑,依旧举着弓-弩道:“李国公谋逆弑君,儿臣救驾来迟,将李氏一党歼灭,却未能救得君上,实属遗憾。”
话落,宣武帝堪堪扶住楹柱。
他指尖颤抖着指向他,“我可是你父皇!”
闻言,赵淮瑨放下弓。他嗤笑一声,“五年前,你毁役都时可想过你是我父皇?你不是早就准备将我也一并埋在那座城里吗?”
宣武帝愣住,他知道……
“圣上可知晓,我是如何侥幸逃脱的?”
“是贺忱,西瀛攻城前夕,他借口将我遣往丹城,以此避开了那一战。”
他怎么也忘不了,那夜那人拍着他的肩笑说“珍重”的模样,坦荡又明朗。
赵淮瑨嘲讽地勾了勾唇,“你根本不配他为你效力。”
这个“他”指的是何人,宣武帝几乎立即就反应过来。
“这些年圣上为了那几枚兵符,寒了多少人的心?如今捏在里了,有人为你奔走吗?你连你的臣民与城池都能拱让人,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守着兵符,兵部腐烂,边境短粮,工部无能,各处坍塌溃堤,涝灾泛滥,再说户部,征税又征税,父皇,你睁眼瞧瞧骊国,早就烂了。”
赵淮瑨说话间,捡起了李国公掉在地的匕首。
宣武帝瞪大眼眸,频频摇头。
然,那刀
刃还是刺进了他的腹部,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赵淮瑨。
那个温和听话的少年长大了。他面无神色地望着奄奄一息的宣武帝。
自五年前他从丹城而返,望着烽火连天的死城时,他对父皇的崇拜与敬爱,便随着役都的清风暖阳,一并消散了——
陆九霄屈膝坐在殿外的长阶上,紧紧抿着唇角,身上的衣袍已是血迹斑斑。
豆大的雨点砸在男人的额角,顺着俊挺的鼻梁滚落而下。
贺凛瞧了眼静谧无声的乾清宫,又偏头睨了眼陆九霄,他道:“你若是难受——”
“你才难受,你浑身上下都难受。”陆九霄口吻很是恶劣。
贺凛:“……”
他真是多余搭理他。
不几时,二人纷纷起身上马出了宫门。贺府与侯府是同一路,他二人却默契地在宫门停了下来。
“我往东边走。”
“我往西边走。”
二人几乎同时出声,话落俱是顿了一下,谁也没问谁缘由,纷纷掉头而行。
雨势渐小,地上积水颇深,马蹄踏过之处皆溅起一道到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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