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先前淡薄依旧,却又截然不同。
“天下初定,朕欲立东陵九公主为后,以结两国之好,日后东楚止息干戈,共御蛮域,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话音坠地,面上反应最强烈的,当属殷夕兰。
她是才明白过来,那个自己看不顺眼的姑娘,竟是东陵九公主。
金灯深影下,锦宸点漆般的深眸一邃。
眼底幽暗浮动间,他缓缓掀抬眼皮,迎上那人注视。
周遭仿佛霎时陷入魆暗无垠的渊海最深处。
却在四目交睫的瞬息,似有千万年的光影错落生辉。
在诸王臣万分诧异之际。
那两人一动不动,精湛的目光彼此对视。
*
将将酉时。
落日西斜,云光淡沉下来,历经一日的盛大仪典结束,楚皇宫渐渐融入清雅之境。
宣延殿的筵席早已了局多时。
属地王臣纷纷散回四方馆,朝臣也尽数归府。
而后宫之内,玉瑶殿中。
日暮的色泽透过寝殿窗牖,宛若浮光掠影般,映落床榻。
兴许是烈酒后劲太强,锦虞还在沉睡着。
但似乎,她睡得并不安稳。
一室昏暝,分明冬夜。
锦虞白净的额鬓竟沁出一层薄汗,漫浸发丝,细细密密的。
想来,是深眠中,被梦魇缠身。
“哥哥会待你好的,以后都跟着我,好不好?”
“只要笙笙喜欢,不论将军府还是王府,想去哪儿看,皆不必问我。”
“笙笙……等我回来……”
男人沉缓沙哑的嗓音,好似梦境,又恍惚真切地在耳边反复萦绕。
锦虞黛眉紧紧皱着,那蹙痕很深。
随之喘息渐促,心口起伏越发强烈。
梦里每个唇齿纠缠的画面,耳畔的每一言每一语,无不牵动着她的呼吸。
所有飞闪而逝的过往,都在男人修长的桃花笑眸中渐渐冗长。
眼尾那一点泪痣,一如曾经,诱人神往。
但最后,那慵然温情的笑意淡淡敛下。
锦虞只看见,他身上万箭穿心,血染银铠。
她哭喊着飞奔过去的时候,眼前只剩下那张面色惨白的容颜。
他躺在冰棺里……
殿内未燃烛光,昏昏沉沉的,只有最后一点余晖映入。
那如墨羽睫已经湿透,晶莹坠悬。
锦虞细腻白皙的脸庞上,不知何时已布满泪痕。
仿佛被死死扼住咽喉。
剧烈喘息着,锦虞只觉得自己几欲窒息。
纤指死死攥紧被褥。
她发白的唇瓣微微一动,透出一丝低哑梦呓:“阿衍哥哥……”
无底洞般的噩梦深处,热泪滚烫颗颗落下。
锦虞哭腔呢喃,哽咽着:“我怕……你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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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婚书
幽暗沉寂的深殿。
所有声息尽凝聚在了床榻, 玉枕之上。
纤长而湿润的睫毛覆在眼睑,眉宇深蹙。
锦虞又是模糊呓语,又是啜泣低吟。
她唇畔反复喃喃着“阿衍哥哥”。
在那深长深长的噩梦里, 不断循环往复,不断撕心挣扎。
梦境里, 她站在那条望不见尽头的玉石山阶。
周身是郁郁葱葱的林木。
一身红裳随风微摆,墨发扬起时, 芙蓉钗上的坠珠轻轻碰撞出好听的响声。
自高阶一望而下。
她心里万般不舍, 却还是冲着那人笑。
直到他走进了那擎天的石柱阵。
缱绻的薄雾渐渐散开, 忽见血色弥漫, 止不住地扩散眼前。
血泊越来越深,渗入脚下晶石铺就的玉阶, 愈渐蔓延而来。
她陡然看见,那人面色苍白,身躯僵冷。
一袭银铠已被万箭刺破。
赫目的鲜血突如旋涡涌来, 瞬间将他浸没……
“阿衍哥哥!”
一句失声惊呼, 锦虞猛地睁开秀眸。
大骇中醒来, 她泪雾朦胧的瞳心深染惊惧, 盯着钩垂绡纱轻帐的床梁, 久久未能缓过来。
殿内悄无声息, 只有她急促的喘息未定。
日暮落尽,一室阒暗无光。
不知过了多久, 略微平静下心神。
锦虞慢慢坐起来,伸手抚过脸颊,触得一片温湿。
抬眸,自那半拂的轻帐望出去。
这是一间寝殿,虽是在昏暗中, 她却颇有几分熟悉。
锦虞愣了愣。
她不是……在将军府的祠堂里么?
不等她多思考,脑袋忽而一阵压抑昏沉。
锦虞扶额缓了缓,这种意识涣散的宿醉感,她并不陌生。
一切都是真实的,却又似乎……处处透着古怪。
良晌,锦虞扶着床沿,有些艰难地下了床。
她方摸黑走到桌边,便听见殿门“吱呀”一声轻响。
随之而来一盏宫灯的光,有宫婢进了来。
隐约见她一身丝衣站在桌旁,那宫婢立马走近。
一边点亮殿内灯盏,一边说道:“公主殿下醒了,奴婢刚刚听见声响,以为公主有所吩咐,这才进来瞧瞧。”
殿内明澈的清光一瞬亮起。
耀入久在暗处的眼底,锦虞不由眯拢了眸。
待适应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纤细白皙的双手,陷入深深困惑。
宫婢取来那件暖白织金绫裙。
锦虞下意识张开双臂,由她服侍自己穿上。
垂眸静静回忆着。
那夜在祠堂,在那人的冰棺边,她脑中似乎有好多记忆喧嚣着,却又偏偏想不透彻。
只知道,那被遗忘的久远记忆,满是苦涩和痛楚。
即便不记得,泪也止不住地流。
她以为,那夜之后自己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未承想,再睁眼她却不是在将军府。
还有那残留的迷离醉意,都让她生出恍如隔世的错觉。
脑中浮过一瞬恍惚晕眩。
锦虞闭了闭眼,声音些微虚软:“这是哪儿?”
宫婢替她系着玉扣腰衿。
答道:“此处是玉瑶殿,先前公主醉了酒,陛下特意吩咐了,要奴婢们在此好好照顾公主。”
闻言,锦虞蓦地睁开眼。
她未及回想自己为何会醉酒,所有思绪皆被那一声陛下阻断。
盯住眼前的宫婢。
她气息不太稳,音色高了三分:“这里是楚国,皇宫里?”
那宫婢见她平静的容色忽而惊诧,迟疑之下方才应声。
锦虞神情一瞬震动。
她在皇宫里,定然是那楚皇帝不肯罢休,又将她关禁起来。
既如此,楚军必定是破了那石柱阵才能将她带走,那将军府他们又如何会放过。
想到这儿,锦虞纤指不由收紧。
先前的泪痕还未拭去,泛红的眸底又生恨意。
宫婢伺候她穿戴完整后,想要说什么。
一抬头,这才瞧见她双颊泪痕斑驳,甚至丝红了眼眶。
倏而一惊,宫婢忙不迭伏跪下去:“公主殿下恕罪——”
虽不知发生何事,但望进那双寒玉般的冷眸,宫婢便不由胆怯。
何况今日筵席,众目睽睽。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求娶九公主,无人不知晓。
且东陵太子殿下尚未推拒。
如此,嫁娶一事算是定下了,面前之人便是楚国未来的皇后,宫中上下如何敢怠慢。
锦虞低眸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宫婢。
瞳仁似覆了层冰霜,心更是直沉下去。
东陵没了,皇兄没了,现在那人也没了。
最后连将军府也没能护住,她在这破败的人世间孤零零地一个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默冷半晌,锦虞抬手慢慢擦去泪痕。
目光丝缕成冰,斜斜睨向桌上的海棠描金果盘。
果盘上,配着一把镶嵌红玉的金柄短匕。
她水色杏眸浮现别样的幽深,在光影下越发邃远。
只听她语色沉缓,悲凉中隐含澹澹冷意:“让你们陛下过来。”
那宫婢埋首在地,唯唯诺诺应道。
“十二月初九,是奉先殿奉祀的日子,不知陛下是否回了寝宫,奴婢这便去请请看。”
锦虞闻言一颤,反应了极短的一瞬,“等等!”
宫婢正欲退下,又被她唤住,立马便回身,垂首静候吩咐。
锦虞神色愕然,眼底闪烁着难以置信。
僵持须臾,她倒抽了口冷气:“现在是……十二月初九?”
明显感觉到她突然的反常。
但宫婢不敢多言,只得点头应声。
锦虞有片刻失神,扶着桌沿缓缓坐下,思绪渐渐飘远。
十二月初九,是她逃出楚皇宫的那天。
在她和那人于九夷山相遇之前。
那时候,她便是算准日子,趁着楚皇帝到奉先殿奉祀,宫中戒备松弛,才得以引开侍卫逃走的。
故而,她绝无可能记错。
殿外已是月上梢头。
殿内幽幽滟滟的光映落她长睫,在眼睑晕开丝丝浅影。
锦虞眸中骤生变幻,搭在桌上的指尖微微颤动。
那么,她果真是死了,又回到了数月之前……
她神情顿然失色,又默然许久不言。
如此异常,宫婢犹豫之下,轻声试探:“公主……”
锦虞静静沉思着。
自语般呢喃了句:“……十二月初九。”
她清透的瞳眸渐渐漫出水雾。
唇边却是绽了笑来:“所以,他还活着对吗……”
见她蓦然间又哭又笑,话语又毫无厘头,宫婢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锦虞也没想听什么,她只是高兴。
那人还好好的,她便高兴。
思缓良久,她吸了吸鼻子。
从突如其来又错综复杂的情绪中彻底回过神思。
那时候,元青拼死飞鸽而回将军府的书信,其上的每个字,锦虞都刻骨铭心地记着。
眸色深冷下几许。
若非因那楚皇帝,他便不可能突然离开,又如何会让那些人得了可乘之机。
锦虞不由微微眯起眼睛,眸光波澜纵横。
她想,他能好好的,只想要他好好的。
嫩白的指尖徐缓伸过去。
将果盘上那把短匕一点点攥进手里。
锦虞深深吸了口气。
面若止水,淡淡道:“替我梳洗,我要见你们陛下。”
*
承明新宫,金辉满殿。
凌梁俏悬的琉璃灯,在寝殿书案垂下旖旎跃金的光。
一方红缎绢帛铺泻案上,绣以金丝鸾凤纹。
帛内镶有一玉面书帖,精致而华贵。
池衍坐于案前,玉指之下从容行笔。
鎏金螭龙铜炉中,沉香丝缕弥散,覆着光晕,映他俊面朦胧。
润墨的笔端掠过空白书贴。
他笔迹深凝,每一起横勾勒,都似无比郑重。
“东域九女,朕心悦之,愿以楚地五千里,迎其为后,三书不愆,六礼相聘,从兹永结鸾俦,共盟鸳蝶,今书鸿笺为誓,奉予吾妻锦虞,缔结终身白头之约。”
目光凝注绢帛上的墨痕,池衍眸光渐泛柔和之色。
华灯在他俊美雅贵的容颜间,投下温柔的光影。
历经三世,到今天,不必再说多余的话。
这一纸婚书便是他所有的感情和许诺。
想着都这时辰了,那小姑娘还未来寻他,难不成是还醉着酒。
执笔慢慢落下,池衍起身,正欲亲自过去看看。
这时,林公公进殿来禀报,说是九公主就在寝殿外。
池衍眼波一动,薄唇不露声色掠过一笑。
随即吩咐让人进来,又将宫奴尽数禀退。
林公公领命出了殿后。
池衍将那冠冕取下,那一身玉白暗金龙袍,一瞬便淡敛了肃穆。
殿外朱廊,雕栏玉砌。
锦虞立于白玉阶前,宫灯在她玉容上照拂着深深浅浅的幽光。
方才林公公出来传话,请她入殿,又遣退了所有宫奴。
此时此刻,承明宫,皇帝的寝殿外,唯她一人。
锦虞缓缓抬眸,望见殿内堂皇辉映。
她今夜娥眉淡扫,那略施的粉黛将她娇美的容颜描绘淋漓。
一身瑰红挽纱留仙裙,绣着精美的芙蓉金枝。
肩袖露出修长玉颈,而下是漂亮诱美的锁骨,酥玉堪掩。细腰盈盈一握。
红裳雪肤,衬得她娇嫩又清娆。
显然,是故意精心梳了妆。
只不过,那绝美的外表下,却是有一把短匕藏于袖中。
锦虞在冬夜的寒风中沉默站了会儿。
捏了捏指尖,她终于抬步迈入殿中。
寝殿渺渺沉香如雾,金灯红烛,一片旖旎。
锦虞轻轻合上了外殿的门,瞬间便觉香炉玉暖,裹挟一身的寒意渐渐退散。
在外殿顿足须臾,她踏着飞龙云纹织锦长毯,继续往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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