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颈、她的肩、她优美修长的手臂、她垂落在腰际的黑发……这一切, 都在画板上迅速出现。
画家本人却越画越是泪流满面。
他意识到了别离。
他知道在今夜之后的漫漫人生里, 他将只有这幅画相伴——只有这幅画,证明了他曾经与人间至真至美的情感走得这么近。
“啪”的一声, 画家落下最后一笔,手中的粉笔被他直接掐断。他的指尖早已磨出鲜血,却又被厚厚的石膏糊住, 影响不了他的画作。
他感觉不到疼痛,却双脚发软,再也站不住,扶着一旁的书桌, 摇摇晃晃地坐倒在地面上。
他将头埋在双臂之间, 抱着膝,无声地哭泣着。
他拥有了美,他又告别了美。
也不知过了多久, 当维特鲁威抬起头的时候, 原先他的“模特”所在的位置上, 已经没了那个身影。
油灯已经燃尽,头顶天窗里,天空已经渐渐变蓝。
维特鲁威真切感受到,他从此将与孤单为伴。
但至少他还有这样一幅画,足以让他在余下的人生里永远自豪。
*
“首席工程师!维特鲁威大人……”
一个罗马士兵在亚历山大港乱纷纷的码头旁找到了维特鲁威。
“执政官的命令是?”
“执政官命令您在亚历山大港原地待命,与他会合之后,随船前往小亚细亚。”
维特鲁威表示接到命令——他不用去开罗修筑防御与民用工事去了,相反,他将奔赴小亚细亚,重拾他军事工程师的重要职责。
凯撒接到小亚细亚的军情,得知在那里的博思普鲁斯国王破坏了与罗马之间的协定。而罗马第36军团竟然不敌,因此失去了位于小亚细亚的关键领土。
凯撒自觉已经摆平了埃及,是时候从女王的柔情蜜意中清醒过来了。他下令目前驻扎在埃及的第6军团开拔,渡海远赴小亚细亚。
“知道了。执政官什么时候抵达?”维特鲁威问。
“明天就到。执政官检阅军团之后,直接从港口出发。”
凯撒的行动,一向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快。
亚历山大港的码头上,到处是第6军团的罗马士兵,正在匆匆忙忙地做着各种出发前的准备。
维特鲁威四处寻找,他想要找到伊南,当面向她道一声珍重。
他找遍了这座城市,终于意识到:如果她不愿意,他是没办法见到她的——这个女人,就是这么神通广大。
到了傍晚的时候,总算有人给维特鲁威送了信。大图书馆藏书室的管理员告诉他:伊南小姐明日会到港口为他送行。如果他有什么需要存放在大图书馆的,尽可以放心存放。他们会像对待藏书室里的所有藏书一样,保护他的手稿、他的画作。
维特鲁威对这些管理员们十分感激:这确实为他解决了很大的麻烦。至少他不用担心,随军开拔之后这些东西无法得到妥善保存。
此外,能和伊南再见上一面,令维特鲁威感到了一丝安慰。
第二天,罗马军团如期开拔。伟大的军事指挥家,战无不胜的军神凯撒检阅了他的大军,登上了属于指挥官的船只,率先驶出亚历山大港。
埃及女王克莱奥帕特拉的王船则在一旁,含情脉脉地相送。
这时维特鲁威却依旧留在岸上,焦急地等待着,直到伊南出现的那一刻之前,他都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能如约见到她。
“藏书室联系过你了?”伊南微笑着问。
维特鲁威点头,见到这女人从颈上解下一枚细细的亚麻绳,亚麻绳上穿着一枚徽章。
伊南将这枚徽章递给维特鲁威:“你带着它,以后只要你到亚历山大港,你就有资格出入这里的一切公共设施,包括整座大图书馆。”
“这……”
这太贵重了,以至于维特鲁威一时没敢接。
“你曾经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全,去保护大图书馆。这座城市的人民会敞开胸怀地接纳你。”伊南依旧坚持,“拿去把,你比我更需要它。”
“我是个军人,此去风波艰险,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返回这里。”维特鲁威说,“我想,也许会有人比我更需要它。”
伊南垂下眼帘,以掩饰自己眼中的笑意。
她想就算是凯撒本人,可能都不会想到,接下来他即将在小亚细亚迎来一场一生都没有过的轻松胜利,并且意气风发地说出那句传世豪言:“我来,我见,我征服!”①
“答应我,你会平安地回到这里。”伊南说着,牵过了维特鲁威的手,将它摊开,将细细的亚麻绳缠在他的手指间。在这过程中,维特鲁威一直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想要说什么,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再见了,我的朋友。”伊南说着,向后退了一步,向他挥手致意。
维特鲁威却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是“再也不见”了。
他突然快步追上一步,想要开口,突然被一个传令兵打断。
“维特鲁威大人,执政官对您另有安排。”
“另有安排?”
维特鲁威和伊南两人都停下脚步。
“执政官说,此去小亚细亚,战场所在之地原本就是共和国的疆域,军事建筑充足,执政官打算速战速决,不会在那里大兴土木,修筑更多的工事。执政官之后还会返回埃及。他说,无论您是留在这里,还是随军开拔,都可以。一切由您自己决定。”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然而现在,命令已不复存在。摆在维特鲁威面前的,是选择。
传令兵行了一礼就去了。
维特鲁威与伊南对视一眼。
伊南终于能够抬起眼,微笑望着维特鲁威:“如果我告诉你,执政官这次前往小亚细亚,会获得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与他一道作战的将领与士兵,都将拥有无上的荣耀。你会不会放弃这次前往的机会?”
维特鲁威果断地摇了摇头:“战场上无论是多么辉煌的胜利,都是建立在双方大量杀戮与牺牲的基础上的。我不会因此而感到有多么荣耀。我只在意我个人的职责。”
与其在战场上指挥建筑防御工事,维特鲁威更喜欢设计和建筑那些民用工程。
但是他依旧是一个军人,肩负着同袍们的期望。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人“热爱”战争,就算是最身经百战的士兵,也在期盼着激烈的战斗之后能有个安全的地方休息,和平能快些到来。
但是人类已经习惯了,用冲突来平息冲突,用战争来终结战争。
“那么,你的决定是?”伊南望着维特鲁威那对清澈的眼睛,仿佛想要从他的眼神之中读出他的想法。
“我的决定……是……”
维特鲁威忽然觉得时间停滞了,他的决定就此停留在他的舌尖上,却怎么也没办法说出口。
他在她那对眼眸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觉得他自己已经一分为二,有个小小的维特鲁威,永远地留在了埃及,留在亚历山大,留在她的眼神里了。
“你还是会随军开拔,作为一个工程师,尽最大的可能,保护你的同袍们,尽自己对国家的义务,对吗?”
她果然看懂了他,她说出了他没法说出口的答案。
维特鲁威望着她眼里自己的影子,感受到自己正在失去什么,又似乎在觉醒什么。
她的问题却还没有问完。
“可是你,为什么会犹豫?”
为什么会犹豫?
维特鲁威在心里回味这个问题。他开始反思自己的决定——它既不是上峰的命令,也不是下意识冒出的念头。他的内心碰撞着斗争了好久,他一直在犹豫挣扎,是她,是比他自己还要了解自己的她,帮他把这个决定说出口。
为什么会犹豫?
是因为他要做选择,在义务与责任和心底那点晦涩不明的情感之间做一个选择。
可是——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明,真的有命运,他为什么还会有这个做选择的机会?
于是,维特鲁威张口回答:“我……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的犹豫总该有个原因,他却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于自己的人生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苦于无法预知将来,因此不得不在两个选项里挣扎。
就在他发现“这一切从来就不是安排好的”那一刻,他猛然感到茫然与不知所措。
而当他反思自己做决定的全过程,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时候,他终于发现:神明缺位了。
犹地亚人有一句俗谚:“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如果上帝真的在俯视这一切,这时候应该早已捧腹大笑,乐不可支了吧?
*
聆听了维特鲁威的答案,伊南感到震动。
不是心头震动,她感受到的震动,是物理上的。
整个世界都被撼动了——但仅限于她的世界,她已经看见面前的天空被劈开一道巨大的金色裂缝。可是她身边的人都还好端端的。罗马军团的士兵在一船一船地出港。凯撒的座船正意气风发地行驶在海上。
维特鲁威正表情挣扎地望着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所感受到的物理震动。
伊南终于意识到:
这是——时空隧洞终于抵达尽头,她终于完成了任务,观测到了人类“自由意志的诞生”。
关于这个命题,伊南已经苦苦思索了好几百年:她认为在人类社会之中,改变早已发生,但正因为人类的“自由意志”是抽象而没有实际形态的,这种潜移默化之间发生的变化,很难找到某一个时间点:说,从这一刻起,人类就都自由了——这是不现实的。
但是她可以做到的,是在某一个时间点上找到实证。
就像现在维特鲁威这样,他很明显地在反思,在疑问,他在追问自己的情感,他在寻求原因。
于是,神明的意志出现了空缺。
人类原本都是些跟随自己本能行事的“动物”。但随着社会的进化,“自由意志”产生,让人性慢慢战胜了“动物性”。
维特鲁威或许并不是个开创者,但他是第一个在伊南面前,提供“实证”的人。
伊南不由得泪水盈睫,她扬起脸,面对维特鲁威,喃喃地说:“谢谢你!”
“重溯文明计划”到此,终于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点。
她就要离开了。
这时,维特鲁威已经和他身边很多士兵一样,也察觉出有些不对。亚历山大港的平静水面开始出现细细的波纹,不似平常时候的浪花,反倒像是整个水面在不住震动。这波纹,以海港为圆心,正在向四周不断延伸。
伊南一抬头,见到一道巨大的光柱,正向整个亚历山大港笼罩。光柱中有一个小点,正迅捷无比地向她这边飞来。
她见过这一幕的预演,对此有心理准备。
但是维特鲁威没有,他自然而然地伸出双臂,时刻准备保护伊南。
于是伊南伸手指着海港的远处,对维特鲁威说:“看——”
维特鲁威果然转身,顺着伊南所指的方向看去。
伊南在他身后变得明亮无比,变成一个光线所汇成的人。
她没有再出声。
她已经向维特鲁威告了别。
她不需要再向他透露自己的感情了,毕竟不是每一份感情都必须诉诸于口。
而她希望维特鲁威能够循着他自己的理想,成为他想成为的人,将她只当做是他人生之中一介普通的匆匆过客。
*
她离开的时候,亚历山大港发生了一场小型的磁暴。
巨大光束笼盖着整个港口,港内的水面出现稳定而细密的波纹,不断延展。港口一处栈桥跟前,一道细细的光束直冲云霄。
这场面震动了凯撒和克莱奥帕特拉的座船。罗马士兵划着小船前来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问来问去,谁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终这一场“异象”被认为是天降吉兆,预示着凯撒此行前往小亚细亚,必将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马可,怎么样,决定做出了吗?走不走?”
一艘兵船上,维特鲁威的同伴见到立在岸边的维特鲁威,大声招呼。
维特鲁威伸出胳膊,胡乱擦了一下面孔,点点头,说:“这就来!”
他站在水边,低头望着已渐渐重归平静的水面。
那一刻,伊南引开了他的视线,却忘记了他们原本就站在水边——当时的水面虽然混乱不堪,但他还是依靠倒影,看见了自己背后那道耀眼至极的光束。
再说,还有他们周围聚着的人,有他们的眼光与惊讶议论——她瞒不过他的。
是她就这么斩钉截铁地离开他了,而不是反过来。
维特鲁威顿时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的时候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还在不在梦中。
他一伸手,却见到那枚用亚麻线缠绕着的徽章还细细密密地缠在他的右手指间。
他的心由此稍稍放松了一些——
她是真实存在过的。
不是一场梦。
“马可!”
同伴再一次出声招呼。维特鲁威从手指间解下那枚徽章,珍而重之地将它戴在自己颈项之中,轻轻地拍了拍心口,然后大步走向栈桥:
“我来了!”他说②。
*
伊南从混沌中醒来,觉得她全身的骨骼都像断了似的疼痛。她甚至怀疑自己经过了一个数倍重力的时空,竟令她如此疲惫,如此沉重。
她睁眼,见到自己正躺在急救床上,面上罩着氧气罩,身边是无数仪器,此起彼伏地响着。一大群人簇拥着白衣天使正将她推向不知哪里。
她听见曾经朝夕相处的研究员同事们在给她打气:“伊南,振作一点,你会没事的。”
“伊南,放心,你已经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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