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级祭司漠然抛下一句,直接将拉哈尔扔在一旁,自己离开。
拉哈尔生了半天的闷气,但他知道高级祭司说的是实情——圣女不在城里,而且听说凶多吉少。
但他是个商人,不会当场发作,这笔账只会默默记在心里,以后再从青金石贸易里慢慢找补回来。
谁知,就在他要离开这座旅店的时候,迎面过来一个见习祭司。
商人和见习祭司打交道的机会很多——拉哈尔也不例外。他一向知道这些见习祭司身份低微,言语怯懦,甚至从不与人多说什么。
谁知这个见习祭司却笔直地走向拉哈尔,甚至将他轻轻一撞。
拉哈尔刚想骂人,就听那见习祭司在耳边说了两句话:请他到乌鲁克城里一座制陶的作坊去,在那里,会有人将所有这些矿石照单全收——
拉哈尔当然要去,否则他跑的这一趟就亏大了。
但是这个青金石商人使了个心眼儿,他只带了几枚自然铜矿石的样品,大部分的矿石,都被他收在了相熟的一处小旅店里。
那个见习祭司给出的地址,指向城里最大的一座制陶作坊。拉哈尔有印象:这座作坊的小主人好像还和他的儿子一起竞争过“圣婚新郎”。
但是从制陶作坊里出来迎接的,却不是作坊的主人,而是当初提比拉村的那个年轻牧羊人。
“您可能对我没印象——我叫杜木兹。”牧羊人大方地招呼拉哈尔,“圣女让我问您,矿石带到了吗?”
拉哈尔点头:“我带了样品。”
“好的,请进来说话吧。”杜木兹仿佛是这座作坊的主人,热情将青金石商人往里迎。他们在陶窑附近找地方坐了下来,身边有一个火塘,应当是用来保存烧窑的火种的,此刻塘里的火堆不算很旺。
拉哈尔转头望望,能看见陶器作坊的主人父子俩,正在从陶窑中取出烧成的陶器。
乌鲁克的制陶工艺,世所难敌——拉哈尔心里痒痒,想知道这座陶窑又出产了什么好东西。
但先得把铜矿石的事情谈清楚了才好。
因此拉哈尔单刀直入地问:“你们的圣女当初承诺的事,现在还算不算数?”
牧羊人点头:“算数,当然算数。圣女当初对您做过的所有承诺,现在都一概有效。”
拉哈尔觑着眼看看他:“你有什么资格代替圣女说这话。我记得……你不过是一个羊倌儿?”
杜木兹嘴角扬起,冲拉哈尔笑了笑:“我用自己的表现争取到了圣女的充分信任,因此现在完全可以代表她向您做出承诺。”
拉哈尔狐疑地看看眼前的年轻人:他对这个牧羊人印象不深,但是也觉得在区区几个月之间,这个牧羊人的气质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儿。
现在的杜木兹,依旧如以前一样坦诚、敏锐,但是凭空多出一份大气与决断,说他与以前判若两人毫不过分。
“我想先看看您带来的矿石。”
拉哈尔伸手,从怀中取出了那几块自然铜矿石,递给杜木兹。
杜木兹托在手里掂了掂,刚要说话,忽听外面一阵喧闹,紧接着脚步声密集,是有人直冲了进来。
“搜查,搜查!”有人大喊,“都别动,别动!”
杜木兹反应极快,手腕一松,手中的石头径直朝火中丢了去。拉哈尔在他对面看得目瞪口呆,这才反应过来:反正牧羊人丢进火里去的那是石头,待会儿把火灭了就是。
制陶作坊的主人和其他工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都吓呆了。左右人都站着原地,不敢动弹。
而杜木兹和哈拉尔两人,本就是外人,此刻就都镇定地坐在火塘一旁,仿佛在看戏。
——进来的人,是什么人?又要搜查什么呢?
答案很快就有了,进来的大多是中等祭司,由一个穿深蓝色长袍的高阶祭司带着队。他们进来,是来搜武器的。
“石刀、石斧、石锤……所有可以用来当做武器的,统统都交出来!”
“武器?”拉哈尔也很吃惊,“这难道真的是要和埃利都打仗了?”
“可是……老百姓手里留有点儿兵器难道不好吗?难不成,巫能做法让这些兵器自己上阵去杀敌?”拉哈尔虽然事不关己,但他还是觉得此事相当出奇。一转脸,正好见到杜木兹在一旁冷笑。
“站起来站起来——”中等祭司们搜查了作坊,收缴了几件石制的工具之后,渐渐查到了杜木兹拉哈尔这里。两人被勒令站起来,甚至被搜了搜身。
一无所获的祭司们放过这两位之后,竟还有一名祭司捡了根柴火在火塘里使劲儿拨了拨。
“拿水来!”
一桶水从水井中打上来,冲着这火塘就泼了上去。
“嘶啦”一声,火焰全灭,火塘里腾腾的全是白烟。那个祭司“尽职尽责”地又用柴火拨了拨,然后朝那名高级祭司上司大声说:“火塘里也检查过了,没有兵器藏在里面。”
陶器作坊里的人们,全都敢怒不敢言:
这哪里是征用民间的兵器,这分明是不肯让普通居民留有半件防身的武器。
而那些谄媚上峰的祭司,只知道给普通乌鲁克人制造麻烦——这火塘里的火焰熄灭,之后作坊再要烧窑,少不了要另起炉灶才行。
“走吧!”高阶祭司在人群里扫了一眼,没认出杜木兹或是拉哈尔,带上他的手下,提着那些从作坊里查抄出的可以做兵器的东西,转身就走。
拉哈尔看见两个中等祭司手里竟然还抱着石磙子似的大石块,实在没忍住,戳戳身边的杜木兹,问:“这石块儿,也能用来做武器吗?”
杜木兹点点头,说:“您可能不熟悉乌鲁克,以前在乌鲁克,但凡是男孩子,都要从小练投石的。”
原来是投石——拉哈尔明白了。
提起投石,杜木兹也忍不住盯着那些被抱走的石块发怔,不知又想起了什么。
制陶作坊的主人这时走了过来,望着被一陶罐水直接浇灭的火塘直叹气。
“回头我帮您再垒一个火塘。”杜木兹连忙应承。
陶坊主人摇摇头:“不,不用,这不干您的事,都是祭司们……”
看起来这乌鲁克城里的普通人,都已经对那位巫和她手下的祭司生出怨气,却又不敢直说出来,只能长吁短叹地表达。
杜木兹安慰了主人两句,回头继续找到拉哈尔,两人接着谈矿石的事儿。
手持树枝的杜木兹在一团漆黑的火塘里拨来拨去,要将刚才扔进去的矿石再挑出来。
他突然发出“咦”的一声,在兀自冒着白烟的火塘里发现了什么。
杜木兹一伸手,被烫得“嘶”的一声。再动手的时候他就学乖了,仔细拨弄火塘里的余烬,同时用两枚树枝,将一小块亮晶晶的东西取了出来。
“像金子。”见多识广的拉哈尔马上说——他见过野外的生金子矿藏。
“但这又不是金子。”
杜木兹将那一枚小小的,圆形的东西托在手心里看看,随后递给了拉哈尔。只见那东西表面泛着银白色的光芒,与黄金的色泽大有区别。
杜木兹立即又拨了拨火塘,将他早先扔进去的那几块铜矿石都挑了出来。这些矿石大多表面焦黑,杜木兹用手擦一擦,却又能现出明亮的光泽。
“您还记得带来的这些石头都是什么形状的吗?”杜木兹问拉哈尔。
“那你可真为难我了。”拉哈尔:这谁能记得。
杜木兹却盯着每一块都看了看,断言道:“好像都被烧化了一点儿。”他一拉拉哈尔,“走!”
杜木兹带着青金石商人,找到了陶坊主人父子。
“陶窑能再点起来吗?”
陶坊主人对杜木兹几乎是唯命是从:“能!”
作坊里的人进进出出,在祭司的干扰之后几乎立即重新振作。陶窑里的火焰再次高高窜起,青金石商人即便离得远远的,也能感觉到陶窑的热度。
但是杜木兹和陶窑主人两个却都守在陶窑外,盯着他们刚刚送进陶窑的东西——那是一只用黏土烧制成的容器,平底陶盘,有两只把手,另外两侧还有两只尖嘴——看起来很普通,就是寻常乌鲁克人家用的器皿。
但是那只陶盘里托着之前拉哈尔带来的那几枚自然铜矿石。
拉哈尔看不清窑炉里的情形,心想这石头难道还真能被烧化了不成?
谁知片刻之后,陶坊的主人真的叫出声来:“化了、融化了,全部融化了。”叫声又是惊异又是兴奋,仿佛见到了闻所未闻的奇景。
拉哈尔在一旁真的吃惊了——他看了看手心里那小小的亮晶晶的一枚,心想:难道这也是“石头”融化之后的产物?
再联想到当初乌鲁克的圣女约见他的时候,特地提了要哪两种矿石——难道她那时候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些石头能够在窑炉里融化,才拜托他去四处寻访那些商品的?
拉哈尔使劲儿捏了捏手里的那小小一枚,使的劲儿大了一点,捏得他生疼。
这意味着,那些矿石,在滚热的窑炉里能够像水流一样任意改变形状?但冷却下来又将重新变的坚硬?
这样,人岂不是就能任意地改变石头的形状,做出那些他们想要的模样?——这东西难道不比那些青金石、孔雀石强?
拉哈尔不愧是个有头脑的商人,当他悟到这一点的时候,激动得伸手就去捂嘴,免得自己兴奋地叫出来——差点儿将手心里那枚银色的玩意儿吞进肚里。
拉哈尔太高兴了,他这时才对当初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圣女”佩服得五体投地。
“乌鲁克的圣女,简直比那些祭司们强千倍、万倍!”拉哈尔情不自禁地大声喊了出来。出声之后才猛醒——他竟然喊出了内心最真实的看法,要是让城里的祭司们听去了,那可真不得了。
谁知拉哈尔看看四周,制陶作坊里的人听见他这一声发自内心的大喊,竟然都点点头,表示赞同。
“没错,就是这样的。”
“难道这还有什么疑问不成?”
杜木兹那里,却完全顾不上青金石商人表达了何等样的赞美。他和制陶作坊的主人,正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陶盘用两枚长长的石制长棍挑出来。
陶盘里的矿石果然融化了,表面有些杂质浮着,陶盘里却有些闪耀着金属光泽的液体。
陶坊主人将这陶盘放在地面上,滚烫的陶盘周围冒着青烟,但是陶盘本身未破——这令拉哈尔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又生出几分钦佩。
乌鲁克的工匠啊,真是了不得。
他可不知道这陶盘其实使用幼发拉底河畔一种特殊的粘土做成的,两次烧制之后就极耐高温,连铜矿石都融化了,陶盘依旧完好如初。
这时,杜木兹将另外一枚事先准备好的陶范用树枝推到陶盘附近。陶坊主人小心地挑起陶盘,让它朝一边倾斜。陶盘里面的液体就缓缓流动,淌到了那只陶范里,渐渐填满。
那只陶范呈一个“V字型”,很像是燕尾,是很多乌鲁克人家常用的装饰品形状。那些铜矿石融化而成的液体,被倒入陶范,就也成了这个形状。
跪在远处操作的杜木兹和陶坊主人在完成这一切之后,都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两人此刻已经都汗如雨下,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两人相互拥抱,握手庆祝——陶坊里的其他人则一起送上欢呼。
看起来,这座制陶作坊,又完成了一件相当特别的工艺品。
但作坊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了解这件用特殊材料制成的“装饰品”究竟意味这什么。
*
陶坊的角落,伊南坐在暗处向外张望,外面的欢呼声让她心里痒痒的,真的很想出去和大伙儿一块儿庆祝,也很想亲眼见证一下,那枚铜制的“回旋镖”看起来究竟是什么模样。
但是为了大局着想,伊南还是把这个念头“摁”了回去。
她点开了手上的光屏,并且在一旁小声陈述:
“还有33小时42分钟。”
“在乌鲁克的一座陶器作坊里,工匠和牧羊人第一次尝试了冶炼金属——之前他们可能是误打误撞,从火塘里获得了一枚金属锡。”
“获得金属锡之后,他们又再接再厉,将自然铜放进了一个用粘土做的坩埚里,推进温度更高的制陶窑炉冶炼——窑炉里看起来加入了木炭以提高温度。”
“在那之后他们真的得到了熔炼后的铜,并且将其注入陶范,做成了一个拥有人造形态的器物。”
“我刚刚见证了,人类社会,昂首迈入铜石并用时代。”
伊南再也难以抑制她声音中的骄傲。
第47章 公元前5500年
“18:33:20”
新的一天虽然到来, 天空中的薄云依旧没有散开。阳光相当惨淡地照耀着乌鲁克,幼发拉底河上则笼罩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雾气。
乌鲁克的巫在她的小屋里翻箱倒柜, 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收拾起来:包括她喜欢把玩的各种宝石,珍贵的紫色衣袍,还有那些她向来珍视的香料与香膏。
就在巫自觉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屋里有一个人影。
“啊——”
巫一嗓子先把自己给吓得魂飞魄散,然后才定睛细看,发现进屋的人是贴身服侍她的见习女祭司盖什提。
“是你啊,”巫捂住心口,“怎么进来了也不出一声。”
她自己也觉得自己脸上热辣辣的——
听说埃利都人的筏子铺满了幼发拉底河的河面,而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一个拥有力量的巫,现在却在收拾行囊准备逃跑。
可是要她不收拾好东西, 直接逃跑,她又做不到。二十多年在乌鲁克生活, 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要她就这么直接去别处,一穷二白地开始新生活, 巫自认是绝对不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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