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南突然有点不知该怎么面对,她压根儿没有经验,究竟该如何完成一个,真诚而不失礼貌的告别?
谁知这时对面的男人踏着大步上前,一张双臂就把伊南整个儿抱住了。
伊南的心就像是突然被人用指甲盖儿弹了一下,“嘣”的一声。
她四周都是年轻的牧人身上那种清新的,带一点点柑橘橙似的味道。而她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被那一对有力的胳膊环绕着,完全没法儿动弹。
下一刻,她能看到杜木兹那对漂亮的眸子在自己眼前,眼神有些忙乱,不知想表达什么。
他的喉结微微动着,他的嘴唇一张一翕,他似乎有话要说声音却被阻断在了喉咙里,就是冲不出来。
他的唇凑近了,像是想要贴上来——伊南鼓起勇气,做好了临别时深吻的心理建设,谁知那一枚吻,原该炽热的迷乱的吻,最终却还是轻轻地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伊南微闭上眼,她松了一口气。
但不知道为何,伊南心里竟然有了一丢丢失落。
毕竟她以后……再也不会遇见眼前的这个人了啊。
只听年轻人哑着嗓子,轻轻地问:“如果我,我是说,如果……”
问话到这里就截止了,伊南再也没能听见他亲口说出“如果”什么。
这个年轻的牧羊人,即便被所有的乌鲁克人推举,被来自埃利都的恩基赐予了属于神的预言,他在伊南面前,依旧是卑微的,不那么自信的。
毕竟幼年时候就遭遇了家中巨变,人生之路走来绝非一帆风顺,在年轻时陡然遇到了惊才绝艳的少女,将她奉为无可替代的女神——
但杜木兹却真的,还没能鼓起勇气,直陈心曲,倾诉此刻他心头明显已经被压抑到不能再压抑的热情。
好在伊南善解人意,也将杜木兹回抱了一下,笑着说:“你还别说,我还真的有重要的事要拜托你。”
杜木兹精神一振,凝神细听,却听见伊南说:“我是个喜欢看到别人高兴、快乐的人。所以我离开之后,希望你们会有更多的音乐、舞蹈、欢笑、饮宴……”
“还有你,”伊南突然伸出双手,调皮地揪了揪牧人那张俊俏的脸,“我还希望你能多笑一笑,希望你能忘掉所有悲伤……”
这是多么无礼的动作啊,这又是多么过分的要求——年轻的牧人哪儿经历过这个,顿时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凄凉表情。
但很显然他可以,他做得到,他的伤心并不会写在脸上。
于是,杜木兹一扬眉,目送伊南转身离开,再度检查了她的光屏以后,来到幼发拉底河岸边,向撑着木筏的大叔一通解说,最后她和这位大叔一道,上了一只木筏,却又带着一只羊皮筏子。
杜木兹知道她一定会独自离开,会让那撑筏子的大叔撑着羊皮筏回来。但这时真就这样眼睁睁地送她离开,这心里如何过得去。
于是在木筏离开岸边之后,杜木兹立即拔脚,就在幼发拉底河边,伴着伊南的筏子,一起往下游走去。
*
上筏子之后,伊南努力平静心绪。
她让撑筏子的大叔将她送往幼发拉底河的河心,在那里,她所在的筏子可以随着水流自行漂流。
在那之前,她就郑重向大叔告别——大约是恩基有言在先,可怜的大叔啥也不敢问,只能挥手向伊南道别,然后自己驾着轻便的羊皮筏子驶离。
一切终于安静下来,伊南身畔只有幼发拉底河的涛声,乌鲁克的欢声笑语至此全部成为远处的喧嚣背景。
“00:04:22”
她再一次点开腕表上的光屏,确认时间。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听见岸上有人大声喊她的名字:“伊南——”
伊南怔了片刻:在这时代,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有人这样称呼她了。
她马上从木筏上站了起来,向岸边眺望。
喊出这一声的是杜木兹——虽然河边光线幽暗,伊南只能辨出一个影子,一个轮廓,可是这身影如此眼熟,她只看一眼就知道是杜木兹。
他正沿着幼发拉底河岸边的道路,紧紧跟随着伊南筏子的移动,在河边快速地走动,以至于狂奔起来。
“伊南——”
他不顾一切地喊出这个名字。
伊南张开口,却一时不知怎么回应:“伊南”这个名字,在公元前5500年的这个时代是不存在的,她从来不曾向别人透露。
旁人要么管她叫“南”、“南小姐”,要么认定她事实上就是“伊南娜”女神本尊——没有人会喊“伊南”这个名字。
那么问题就来了,杜木兹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
“伊南!”杜木兹的呼声无比坚定,不容听错。
“杜木兹,你……你是怎么知道……”伊南这时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语无伦次地开口想问。
她距离河边太远,她的声音已经无法响亮地抵达杜木兹的耳畔。
如果杜木兹知道“伊南”这个名字,是因为“记忆”呢?
他记得伊南,正像他记得巫师丹在那枚木匣里留下的其实是安全绳一样。
可问题是……相隔1400年,这不科学——
伊南急切之间,靠近木筏的边缘,“啪”的一脚直接迈进了幼发拉底河的流水之中,赶紧将脚缩回来。
为什么?——她望着岸边熟悉的身影,几乎希望时间能够马上倒流,只要再倒回30分钟,倒回她还在河岸边的那一刻。
那样她就能亲口向这男人问明白:“你认得我吗?……你记得我吗?”
假想中的杜木兹于是会回答:“是的,伊南我的女神,我实现了承诺,见到你的时候,我已经长大。”
“丹……”伊南重新在筏子上坐下,将双足伸进幼发拉底河冰冷的河水里,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00:02:19”
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向杜木兹求证了——就算是她现在直接跃入水中,奋力游向岸边,游向杜木兹,就凭她那点儿游泳技能,也是绝对来不及了。
耳畔的风很急,还在不断将岸边杜木兹的声音送到她耳边的。
“伊南……下一次再见的时候,我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英雄王!”
他到底还是觉得自己不够有勇气,有些遗憾已经无法弥补。
“英雄王?”
伊南马上从木筏上站起来,奋力向岸边的杜木兹挥手。
“是的!你会成为英雄王!”
她想要大声喊:是的,你一定会成为一位贤明的王,充满英雄气概的王;你绝不会辜负世人的期待。
那正是她深心所盼。
*
杜木兹停下脚步。
他看见幼发拉底河河面上升起一枚耀眼的明星,笔直地升向高空,在水面上留下一枚同样明亮的倒影,风一吹就全部碎开。
这枚星星升上明净的夜空,空中一切星辰相比之下都黯然失色。
然而它却在一瞬间迸发出全部光亮,随后碎成了无数碎片,每一片都发射着光线,在空中消散了。
碎开的每一片,仿佛都成了天上的星星。
杜木兹伸手掏出了随身携带的骨笛,深吸一口气,唇贴住骨笛,马上就吹出一个悠扬的曲调。
她说过的,她是一个希望看见别人高兴、快乐的人,喜欢歌声与欢笑。
——但凡她喜欢的他就一概去做,她要他忘掉悲伤他也会去努力尝试。
伴随着灵巧婉转的笛声,两行清泪沿着牧羊人的面颊缓缓流下。
——而他,和她一样,知道自己能做得到。
*
在乌鲁克的神庙跟前,恩基一面望着在阶下欢然起舞的乌鲁克人,一面美滋滋地品尝着蜂蜜水。
他一抬头,看见幼发拉底河上升起一枚璀璨耀眼至极的明星,一飞冲天。恩基吃惊地凝望着夜空,却见到这颗星星很快又消散了。
恩基叹了一口气,算是明白那姑娘为什么这么着急把他从埃利都找来了。
乌鲁克人却绝大多数没有注意到那枚转瞬即逝的星星,依旧在歌舞欢庆。
恩基想了想,觉得那小姑娘做得挺对,顿时笑眯眯地再次举起手中的陶杯,任凭蜂蜜水沿着他的嘴角流到他的白胡子上去。
*
伊南从混沌中苏醒,睁开眼。迎接她的,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我们最勇敢的实验员回来了!”
“伊南,你真是太太太太棒了!”
“哇哦!”
“为丰硕的实验成果干杯!”
接着就是清脆的玻璃瓶相碰的声音。
伊南揉揉眼睛,发现她熟悉的实验室里,聚集了整个项目的所有研究员,来自各个领域的精英。他们此刻正人手举着一瓶啤酒,冲着伊南举起,然后相互碰瓶。
“这是纯用大麦酿造的啤酒,几乎完美还原了苏美尔人留下的配方。我们用它来庆祝你又完成了一个阶段的任务。”
“人类迈入铜石并用时代,开启文字……啧啧啧,伊南,你见证的这些人类历史,可以直接颠覆那些历史学家的推断啦。”
“依我说,最最重要的,还是这些啤酒啊!”
“对对对,要不然我们这时候喝什么?”
伊南一眼扫过去,却见整间实验室里都见不到丹尼尔的影子。
她火急火燎地问:“丹尼尔,丹尼尔呢……”
“我就说嘛!”
“伊南回来,第一个肯定问起丹尼尔。”
“这也不能怪她呀!”
“整个实验过程中最关心她的人就是丹尼尔。”
“你要多关心关心伊南,她回来一准先问你。”
伊南哭笑不得,只能调整状态,转而向项目组的同事们打起招呼。项目里都是科研工作者,很好相处,开的玩笑也都是善意的。
谁知道,下一刻,伊南眼前黑了黑,再亮起的时候,她面前出现的是丹尼尔的小办公室。丹尼尔坐在她对面,懒洋洋地倚在扶手椅上,正伸出双手抱住后脑。
“好么!”伊南真想翻个白眼。
敢情自己真的只是个投影,丹尼尔想把她投在哪儿,就可以投在哪儿。刚刚跟同事们打过招呼,丹尼尔立即把她切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单独面对。
正好她也要找他。
“丹尼尔,我想要问你,为什么杜木兹……,嗯,我在实验中的一个观察对象,能够感知前一个时代另一个观察对象的记忆?”
丹尼尔垂下眼帘,“哦”了一声,反问她:“你怎么知道他记得?”
你不是杜木兹,你怎么知道杜木兹拥有丹尼尔的记忆?
伊南顿时一噎。
但是她的反应很快,马上也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不记得?”
丹尼尔:……
他这时终于坐正了,垂下双臂,双肘支着面前的桌面,双手交握,食指轻轻地搭在自己唇上。
丹尼尔凝眸望着伊南的投影,正色回复:“不开玩笑了,说正事。”
“你的怀疑不无道理。你在公元前5500年观测活动的后期,你的实验观察对象,确实出现了一些,他事实上拥有不同时代另一个观察对象记忆的迹象……”
“我刚刚特别去请教了这领域的专家,他们认为可能是你的观察对象大脑中的海马体①受到了‘时空隧洞’磁场的影响。因此随着你在特定时代逗留的时间延长,对方能渐渐获得一些不属于他这一生的记忆。”
伊南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但想这也不是全无可能,毕竟人类对于大脑的研究还未臻极致,单只是海马体,在现代医学、神经学等领域都还有很多未解之谜。海马体受到磁场的影响——这种理论,听起来倒有些道理,但是……
伊南马上问:“但为什么是他?我是指,只有杜木兹能获得丹的记忆,而其他人没有?”
伊南在心里细数她在这个时代接触过的人,杜木兹无疑是相处最久的,但是旅行团成员们、盖什提、库辛、恩基……这些人也都与她长时间相处的机会。难道这些人就不受磁场影响了吗?
还有,杜木兹与丹之间那种微妙的相似是怎么回事?
伊南望着眼前的丹尼尔,这张面孔,这对琥珀色的眼眸,现在对她而言已经相当熟悉了,让她没法儿不想起那两个年轻人。
她凝视着对方的时候,丹尼尔也望着她,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这件小办公室就此陷入一片寂静,隔壁实验室里研究员们的大声说笑隐约能够听见。
“这么说吧,能够通过磁场传递的记忆有一些前提条件,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能够承载它们的躯壳本身具有高度的相似性,也就是说,记忆只能在高度相近的躯体之间传递。”
伊南低下头,使劲理解这句话——也就是说,这就是说……
她遇见的,其实是非常相像的人,如果再拥有同源的记忆,那么他们事实上是,同一个……?
“这种情形并不只在‘时空隧洞’出现,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之中,我们时不时听见一些声音:一些人,声称他们获得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这些并不是个例,可能与‘时空隧洞’类似的磁场一直存在在地球上相关。”
伊南将这个理论细细咀嚼了一阵,抬起头,望着丹尼尔。
丹尼尔也正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有些奇特——就像是在印证她是不是自己所知的那个伊南似的。
“当这种情况发生时,我们通常会把它称作人类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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