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莎草纸②?!”
伊南忍不住惊讶地出声。
她这一句其实是自己感慨,没有向着任何一个人说这句话,但是同样一句话落在吉尔伽美什和埃及商人们耳中,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声音,一个听来只是觉得伊南在用苏美尔语在描述陌生之物,另一个则觉得她在用孟菲斯的方言,一口叫破了他们引以为傲的宝物——纸莎草。
纸莎草是尼罗河畔生长的一种植物,利用纸莎草茎部的植物纤维,可以压制而成表面布满植物纹理的一种“纸”,用纸莎草蘸着炭灰和其他各色颜料就能在这纸上作画。
埃及商人们听见伊南一口喝破匣中奇书的质地,他们彼此望望,更加确定,觉得伊南一定是个“自己人”。
伊南就像是对待古代文物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匣子里的纸莎草卷取出来,徐徐展开,看见这一卷在纸莎草卷上绘制成的“书”上,所用的象形文字并不多,绝大多数是用绘画表现的各种情景。
她只看了一两幅图画,立即惊讶地再次失声:“这是……亡灵之书啊!”
埃及商人们的首领脸色非常难看,半天才憋出一句疑问:“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纸莎草目前是埃及王室垄断之物,如果不是被王室派遣,他们这个商队是绝对没有机会拿到纸莎草卷绘制的《亡灵之书》的——但是这个少年一下子就把这种只有王室成员才能够见证的内容一口气全嚷了出来。
难道是在王室斗争中失败的小王子,潜逃到了乌鲁克?并且成为了乌鲁克的王身边的红人?
这……
吉尔伽美什却偏着脑袋,望着伊南,随口问:“亡灵之书……这是什么?讲什么的?”
“亡灵之书就是……”
伊南快速地将商队送来的纸莎草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因为生怕她讲出来的,会比眼前这幅纸莎草卷上所绘的还要多。
“……人在亡故之后,将会经过神的审判,如果经过‘正义之神’的甄别,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生前并未犯下任何过恶,就能登上太阳船,获得永生,并且在来世过着与今生一样美好的生活。”
她指给吉尔伽美什看这一组纸莎草卷上最为著名的一副场景:“这是‘正义之神’对死者进行审判——死者的心脏将被放置在天平上,如果天平保持平衡,死者就能通过审判,获得永生;但如果心脏的一端沉重,就意味着死者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他的心脏会丢给旁边的怪兽吃掉,这样死者就无法获得永生……”
吉尔伽美什从未听说过这些,这时皱紧了眉头,问:“称量心脏?永生?”
面前的纸莎草卷上的图画画功了得,天平、心脏,和心脏一旁的怪兽都栩栩如生。
但是吉尔伽美什似乎很难接受这种生死观,他奇怪地问:“顺利通过审判,就能获得永生?”
伊南把王的问题翻译给商队的人知道,商队首脑顿时非常恭敬地向吉尔伽美什致意:“确实如此。只要能在‘正义之神’面前通过审判,就能在美好的来世继续幸福的生活。”
“但只要带着这样一份绘着平衡天平的‘亡灵之书’,王在死后就可以确保,绝对能够顺利通过‘正义之神’的审判,前往来世。”
伊南确实听说过这个,后世考古发掘,上至埃及的法老,下至达官显要,都会在墓室里放上这份“亡灵之书”,当然,死者的心脏会放在保持平衡的天平上——毕竟他们拥有权势与财富,希望能够通过这样的法子,保佑他们顺利通关。
从这个角度看来,“亡灵之书”可以算是埃及的权贵们,为自己能够顺利永生而准备的作弊利器。
商队首脑这时抬起头,望着吉尔伽美什,异常恭敬地说:“而且我们听说,乌鲁克的王,格外需要这个。”
伊南和吉尔伽美什同时:你……这话,什么意思?!
第62章 公元前2800年
埃及的商队貌似好心地给吉尔伽美什送来“亡灵之书”, 没想到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头一件,今天是乌鲁克的新年——在这样喜庆祥和的日子里大谈亡者永生, 乌鲁克人可从来没有这个习惯;
第二件,埃及人将“亡灵之书”视作通往永生的“作弊利器”,又要将这“作弊利器”大张旗鼓地送给吉尔伽美什——这难道不正是在暗搓搓地内涵吉尔伽美什,是个欲壑难填、作恶多端的“暴君”吗?
吉尔伽美什当场发了属于王者的暴脾气,宣称自己是“三分之二的神祇三分之一的人类”,苏美尔的神祇他都熟识,从没有听说过这样诡异的永生方式。
来自埃及的商人们都吓傻了,面前是吉尔伽美什狂风暴雨般的怒气, 通译都来不及一一向他们解释王为什么而发怒。
商人们一转身想逃, 谁知圣殿之外那只狮子却又不怀好意地转了回来, 碧绿的狮眼在他们身上各部位瞄来瞄去,似乎在打量应该从何处下嘴。
埃及的商人们最怕这个,生怕他们的心肝肺胃肠被损坏了,又失去了完好的躯壳,灵魂没有办法附着在身体上,也就无法通向永生。
这下子,整个商队都在吉尔伽美什面前跪下, 纷纷拜伏在地, 叩头求饶;连通译都不需要, 吉尔伽美什自己就能明白眼前的商人们都在祈求什么。他按捺住了怒气,终于又恢复了之前那属于王的气度,高贵而傲慢地问:
“是谁告诉你们人在死后可以永生?”
这个问题被问出之后,所有的埃及人面面相觑:“这不是什么人告诉我们的?难道不是……应该这样的吗?”
在孟菲斯的神庙里获得的认知根深蒂固, 到了乌鲁克却偏偏遇上了不信邪的。
“吾父, 先王卢伽班达, 如今已位列众神,吾母……亦是身份不凡的女神。”吉尔伽美什神色凛然地说道。伊南暗笑着,在翻译的时候巧妙地帮助他掩饰了那片刻的迟疑。
“永生之事,只是尔等凡人需要考虑的。”吉尔伽美什庄严地宣布,“王对此不屑一顾。”
伊南翻译完,妥善地把那卷名贵的纸莎草卷卷好,放回到匣子里,再交还给埃及商人。
商人们饱受惊吓,此刻都如丧考妣地爬在圣殿的地板上。
“你们回去吧,这件事,其实只是双方的习俗与观念不同,导致生出了误会。”伊南温言安慰他们,“乌鲁克这里有苏美尔人的商会,他们想必会对孟菲斯的出产非常感兴趣。苏美尔人会很乐意与你们交换彼此需要的物资,相信你们一定会不虚此行。”
她和吉尔伽美什这是典型的一个唱着红脸,一个唱着白脸。吉尔伽美什尚且端坐在属于王的位置上,阴沉着脸,一副怒气未消的样子;伊南已经好言安抚,希望这些商人们能够暂时摆脱哈基什对他们造成的心理阴影。
谁知那个商队领袖在离去之前,万般疑惑地向伊南发问:“那么,在王看来,如果人死之后没有永生,那么人……我们的灵魂,又将去向何处呢?”
伊南扁扁嘴:“这真不用您操心……来,哈基什,快蹲下!”她喝止了小狮子。
但即便是在狮子面前,商队首脑依旧不肯放弃这个问题。
他一步三回头,眼神震惊,再三望向身后圣殿中的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也早已敛了怒气,若有所思。
等到伊南回到他身边,吉尔伽美什请伊南将埃及商人临走之前的问题为他翻译了。年轻的王坐在圣殿里,撑着下巴,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朵,人死了之后,我们的灵魂,将去向何处呢?”
伊南伸手,在他面前挥一挥,吉尔伽美什连眼都不眨,显然是真的魔怔了。
这个年轻的王虽然在远道而来的埃及人面前口口声声,说他是横跨神界与人界的特殊存在,但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是个人。
而且伊南所认识的这个吉尔伽美什,是一个比任何乌鲁克人都更具危机感,想得很深远的人。
那么问题就来了:人都要死的。
就算精明算计如先王卢伽班达,为儿子留下了无数安排与后手的卢伽班达,他也已经故去了。
既然如此,那么,现在流淌在吉尔伽美什的躯壳里的,那个活活泼泼的,无时不刻不清醒着的意识,那些鲜明生动的悲喜欢欣,最后又都会流向哪里呢?
就是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竟然让聪明而好强的吉尔伽美什像是魔怔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圣殿中,像是一座石像。
小狮子哈基什被训练得从不进入伊南娜的圣殿,此刻只在外头来回逡巡走动,最后终于还是趴了下来,头枕在前臂上,百无聊赖地摇摇尾巴。
吉尔伽美什却依旧坐在原地,没有挪过地方,没有换过姿势和表情,他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努力地思考,却始终没办法找到答案。
“我记得,苏美尔人认为,人死之后,会去阴间吧。”伊南小声地说。
吉尔伽美什轻轻地“哼”了一声。
苏美尔人的生死观相对“实在”一点,故去的人离开充满阳光的人间,在黑暗阴森的阴间受苦。甚至他们的神也会去阴间,神在阴间的时候,生机和欢乐就跟着一起远离人间。
苏美尔人不相信人能够转世,或者永生。
但吉尔伽美什的问题是,作为一个身份特殊的王,生来就号称是“半神半人”但却明知自己“普通”的吉尔伽美什,他对于卢伽班达说的一切,甚至苏美尔人传说的一切,都并不相信。
而他和伊南一样,都不是擅长面对死亡的人:他年轻,天生高贵,一身的勇武本领。
死亡对他而言,太过遥远且陌生。
“不如让我这个西帕尔来的小民夫说说孟菲斯那里的故事?也许你就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认为人死之后会迈向永生了?”
伊南扬起嘴角,在吉尔伽美什身边坐下。
年轻的王没说话,但是身体动了动,点了点头。
“孟菲斯所在的埃及,和苏美尔人的领土一样,也是一个坐落在大河边的国度。”
“只不过那里的大河不是像幼发拉底河那样,由西向东。那条河是一条由南向北流淌,最终汇入大海的河流,那里的人管它叫,尼罗河。”
吉尔伽美什眉毛动动,似乎记住了这个名字——尼罗河。
“尼罗河有一个特点,它的泛滥是非常规律的,每年泛滥一次。每次泛滥,河水都会淹没广阔的土地,但是会给这些土地带来肥沃的土壤,在河水退去之后,这些土壤就是最适合耕种的农田——”
“这比幼发拉底河要好些——”吉尔伽美什终于听进去了,并且给了伊南一句反馈。幼发拉底河相对于尼罗河,泛滥的周期并不稳定,这么多年来,苏美尔人都是依靠修建堤坝和泄洪的水渠来保卫他们的家园的。
“于是埃及人每天看到太阳从他们的大河东边升起,在西边落下。东升的朝阳给人们带来光明,又在遥远的西面沉入黑暗。周而复始。”
“对他们而言,一切都是稳定的、规律的。”
“那么,他们自然也会思考,人生是不是也是这样。我们现在度过的这一世,只是陶板的这一面,翻过来另一面还有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人们过着和今世一样的幸福生活……”
当初伊南学习西亚史的时候,就曾经学过这一段:为什么两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发展出了与古埃及文明完全不同的生死观。
从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当地独特的自然环境造就了相应的生活方式,也造就了相应的生死观。
伊南说的,吉尔伽美什都听懂了,轻轻舒出一口气。
他突然伸出手臂,往伊南肩膀上一勾,勾住了他的“好兄弟”,点点头说:“朵,那是别人。”
“你怎么想?当我们死了以后,我们会去哪里?”
伊南:“我怎么想?”
她总不能回答,人是由细胞构成的有机体,意识和思维其实都来自大脑活动吧?
她斟酌了又斟酌,说:“我猜人死后就彻底消失了,灵魂什么的,都不存在。在死亡的那一刻起,我们就都灰飞烟灭,消失于世。但是这世上照样会有新生命的诞生,他们从我们手中接过世界。”
吉尔伽美什沉思着说:“朵,你说得真好。”
伊南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希望这个还算是“合情理”的回答能够让王满意。
“可是王不希望就此消失。”吉尔伽美什望着面前用雪花石膏铺成的圣殿地面,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王不觉得会是这样。”
他别过脸来,问:“王若是消失了,你会怎么样?”
伊南:你是……认真的吗?
吉尔伽美什确实是认真的,他用力把伊南的肩膀揽得近一点,似乎这样就能多感受一些伊南身上的温度。
“朵……你是王最好的朋友,即使死了也不希望忘记你。”
伊南的目光猛地在他脸上停住。
磁场、记忆、灵魂……丹尼尔说过的每一个字瞬间涌上心头,如果记忆本身,也能算是一种意识的话,那么记忆磁场的存在,其实已经否定了她的“灰飞烟灭”论。
关于她的记忆会一直在时间里传递,磁场会将她导向特殊的躯壳……而这副躯壳,当初那只有力的手果断伸到她面前,要助她一臂之力的时候,她就已经认出来了。
2700年足够久远足够长,可能也足够冲淡这种在异世代之间传递的记忆。
吉尔伽美什应该还没有记起她——但问题是,吉尔伽美什又记住她了。
*
伊南赶紧摇摇头,抛弃这些想法,扁扁嘴说:“死后世界,虚无缥缈,咱们活得好好的,想这么多有什么用,倒不如讨论讨论埃及商人千里迢迢,到乌鲁克来,到底是什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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