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听得人连连点头。伊南在旁观察,她觉得民意很明显地开始向吉尔伽美什这边倾斜。
但是吉尔伽美什刚刚说完,身为长老院成员的赫伯突然开口,大声向王发问:“可是,王,您想过没有,现在城内的粮食,只能够供应城内所有的自由民两个月,但是您把这么多‘外乡人’留在城里,粮食就只够供应所有的人吃一个月。”
“王,您生来高贵,从没有经历过艰苦的时期。您可知道,五万张嘴一起吃东西,究竟是什么概念?”
赫伯的话瞬间引起了不少共鸣——
“五万人啊……”终于有人心里开始发怵。
前一段时间乌鲁克神庙的粮仓在拼了命的以王之名收购粮食,城里人都看在眼里。当时看见,人们心中都还觉得挺安慰的,但是现在想到,他们竟然要与一倍多的人分享这些粮食。
这太可怕了。
热情开始消减,自私的欲望开始在心里蔓延——当有民夫和邻近村庄的代表表示抗议的时候,竟然有乌鲁克人冲他们激动地大喊:“闭嘴——”
人性就是如此,没有人能做到完全无私。
伊南抱着膝,坐在台阶上,她抬头望望吉尔伽美什,希望这个年轻的王不至于因此而大发雷霆。
谁知吉尔伽美什气定神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在赫伯说话的过程中,他一直保持倾听,甚至末了还主动问问人家:“您说完了没?”
赫伯尴尬地点点头:他说完了。
吉尔伽美什冲他微笑:“道理越辩越明,王欢迎各种不同的声音。”
“但是,在王眼里看来,人才是最重要的,有了人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粮食。”
“有了足够的战士,乌鲁克就能对来犯之敌发动反击,就能保证商路的通畅——王以神庙和王室积累多年的财富作为给各位的保证,就算是阿卡德人围城,乌鲁克也一定能从其他地方,买到供应乌鲁克所有人的粮食。”
“神庙和王室积累多年的财富”——这话一说出来,赫伯的脸色又变成了纸莎草色。他万万没想到吉尔伽美什竟然敢当众做这样的承诺。
的确,神庙和王室多年来积蓄颇丰,赫伯身为长老,深知其中的内情。只不过说要将这些财富都拿出来购买粮食,养活城内所有的居民,此前没有任何一个王曾经做到过。
吉尔伽美什这句话说了出来,相当于给很多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但是吉尔伽美什还没有说完,他继续说:“各位,这样的‘公民大会’,之前也开过一次,但是那时候大家讨论的问题,还只是要不要为乌鲁克城建成一座水上城门,如果要建,怎么建。”
“在那次的‘公民大会’上,你们之中的很多人都提出了非常精彩的意见,这才令乌鲁克有机会拥有一座直通幼发拉底河航道的门户。”
“这次王前往幼发拉底河上游,从各城邦执政官那里得到了保证——只要母亲河上的航道没有断,他们就都会不遗余力地支援乌鲁克。”
“也就是说,只要水路商道能够不断,咱们城里,就绝对不会断粮!”
“好呀——”顿时有人欢呼起来。
吉尔伽美什说得没错,这次面对阿卡德人的进攻,乌鲁克人事实上占据着前所未有的优势,只要他们团结一心,是不会有过不去的坎儿的。
“如果没有上一次‘公民大会’的决议,就不会有今天乌鲁克的局面。”
“也正是因为这个,王才决定召开这一次的‘公民大会’,希望你们能够好生考虑,如果你们是王,你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想想你们的朋友,这么久以来,一直在你们的身边与你们并肩筑城的人。他们也同样需要城墙的庇护,需要一个安全的容身之所。”
“有他们在城内,也会和我们一样,是抵抗外敌的顽强力量。”
吉尔伽美什说到这里,顿时有民夫的代表抓着胸口的袍子,用力地拍着胸膛,应和着吉尔伽美什的话。
“总之,王在,这城就在。王绝不会轻易牺牲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这是王对你们的庄严承诺。”
“好了,所以乌鲁克的公民们,你们已经都听见了王的心声——王已经就差要剖开胸膛,将心掏出来给你们看了。”
听见吉尔伽美什说得真诚,不少乌鲁克的妇人们感动得眼中泪光盈盈。伊南在一旁看着,知道吉尔伽美什的形象和他的真诚一样,为他加了不少分。
“请你们拿出手里的每一枚陶筹,仔细辨认它们的形状。然后,假想你们就是这乌鲁克的王,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你们在尽力权衡了所有利弊之后,用你们的全部诚意,投出这最为重要的一枚陶筹。”
“不需担心投出这一筹最后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你们只需要认真对待手中的陶筹。”
“至于这结果……王会尊重‘公民大会’的意见——一切的后果,由王来背负。”
吉尔伽美什一旦说完,从他身后立即涌出了一群官员和圣倡。这些男男女女们人手拿着一枚麻袋,走入人群之中,从他们手中接过人们投出的陶筹。
在一边旁听着的民夫和邻近村庄代表们也在向他们认识的朋友大声呐喊与乞求:“留下我们,我们希望能和你们在一起。”
“我们不会让你们失望!”
“投出方筹,投方筹!”
“哦,看在女神伊南娜的份上,投出你们的方筹吧!”
坐在吉尔伽美什脚边的伊南仔细观察附近的人投出的陶筹,想借此推断到底是支持吉尔伽美什的人多,还是支持长老会的人多。
但是她目力所及,既见到了投出方筹,也见到了投出圆筹。
她还看见了赫伯——这个家伙满脸悻悻之色,但是却从袍子的衣袋里掏出了一大把圆筹,数也不数,全部倒进了官员递来的麻袋里。
——这是个漏洞!
伊南很想大喊一声。
她知道赫伯是代投,恐怕是将长老院那些长老们家里的男男女女领到的陶筹都拿来,让他一个人投了。没准长老的家属们来到现场,听见吉尔伽美什的真诚表态,也会被他打动,投出方筹呢?
看来以后乌鲁克城里再开这样的“公民大会”,一定要现场发陶筹现场投筹才行。
但这些制度都可以以后摸索,这一场大会却因为事先没有说过不许代投,必须接受眼前的结果。
很快,两万多名“公民”(去除未成年的孩子之外大约只有一万七千人左右)投出的陶筹全部收集到了伊南娜神庙之前。
神庙里所有的圣倡此刻都出现在世人面前,她们在伊南娜的圣殿跟前虔诚祈祷,然后再各自分工,开始清点起陶筹。
清点陶筹是经过严格分工的,每一道程序都由两人完成,一人执行,一人检查。
收在麻袋里的陶筹先是经过筛选,将方筹和圆筹区分开;然后是清点,每六十枚陶筹会由圣倡们在泥板上记录一次。
清点陶筹的过程任何人都可以上前监督,但是乌鲁克的居民多半抱着对吉尔伽美什和伊南娜女神的信任,不曾上前。反倒是赫伯,皱着眉头背着手,上前将所有清点的过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颇有些恨不得上前亲自动手的架势。
伊南只等着看到底是方筹还是圆筹会先达到3600枚。谁知出乎她的意料,圆筹先满了3600枚。
吉尔伽美什脸色不善,赫伯却得意洋洋,背着手离开圣殿跟前,直接去等结果。
但是,渐渐地,负责清点圆筹的圣倡已经清点完毕,无所事事地等待着。而清点方筹的人们面前还堆着如山的陶筹,数之不尽。
伊南看见清点圆筹的女人们还在继续忙碌着,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她终于放了心,扬起头,向吉尔伽美什那里看了一眼。
没想到吉尔伽美什也正看着她,见到她看过来,吉尔伽美什赶紧将脸转了过去。
“这家伙……”伊南小声说,“肯定是在紧张。”
她相信吉尔伽美什一定也是在紧张公民大会投筹的结果,她也知道吉尔伽美什紧张的时候偶尔会别过头沉思——因此伊南丝毫没有多想。
最终结果是由神庙里年纪最长的一位圣倡宣布的,她拿着一枚泥板,泥板上用芦苇杆划上了新鲜出炉的数字。这枚泥板在圣倡宣布之后,就要立即送到陶窑里被烧成陶板,并且这枚陶板将被放置在伊南娜女神的圣殿之中,由女神见证这个结果。
“圆筹的数目是:四千二百一十七枚。”
听见这个数字,伊南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不用听另一个数字,就可以想见:乌鲁克人听进去了王最为真诚的解释,并决心敞开城门,拥抱那些曾经和他们一起并肩出力的人。
果然,只听圣倡高声说:“方筹的数目是:一万三千五百六十六枚!”
好家伙!——这方筹竟然是圆筹的三倍之多。
吉尔伽美什当即向前踏上一步,将右手贴在心口,庄严地说:“各位,王听见了你们的声音。女神伊南娜作证,王会尊重你们的意见,依照多数人的意见行事。”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凛然,看向站在阶下的赫伯。
赫伯紧紧地绷着一张脸,可就是没有勇气反驳“公民大会”的这个结果。
毕竟赞成吉尔伽美什的有一万三千多人,每人一口吐沫,就能把长老会淹死。吉尔伽美什以这样的民意为基础反对长老会,而不是以神权和王权强压,长老会没有任何理由坚持原有的观点。
因此,尽管赫伯心里可能正在骂着“瞎闹”“瞎闹”,但事情已经再无转圜的余地——吸纳筑城的民夫和周边村庄的居民进城,已成定局。
*
这一场大会之后,乌鲁克城继续加强战备。
民夫们都如吃了一枚定心丸,转而将注意力都转向那最后一段还未修好的城墙。
居住在乌鲁克城外的农夫们,将已经成熟的大麦小麦全部收割,打包送进乌鲁克城,然后放了一把火,将田里的青苗全部烧光,一点儿粮食都不给阿卡德人留下。
他们之前还有很多人听过关于吉尔伽美什“初夜权”的传闻,死活不肯搬进乌鲁克城来;但是在村里的代表向他们传达了乌鲁克“公民大会”的实况之后,人人都争相搬家,要赶在乌鲁克城门开始封锁,人员开始管制之前,把家什都搬进乌鲁克城里去。
正在乌鲁克人手忙脚乱地做着各种准备的时候,第一批阿卡德人出现在了乌鲁克城外的平原上。
他们的“装备”很特殊,像是当初那些埃及商人一样,叫人一见就能认出来。
阿卡德人,全部都是骑在公牛的牛背上的——只要牢牢把住公牛的牛角,他们就能来去如风。
第69章 公元前2800年
第一批阿卡德人抵达乌鲁克城下的时候, 也同时传来了乌鲁克城外两个村庄伏击失败的消息。
为了试探阿卡德人的战斗力,乌鲁克的战士们连同当地村民们一道,在将老弱妇孺送进乌鲁克城之后, 就在两个村庄做好准备,尝试在那两个距离乌鲁克有一天路程的地点伏击,减缓阿卡德人的进攻速度。
但是两个村庄的伏击都失败了, 并且牺牲了好些英勇的乌鲁克战士。
逃回来的人惊恐地描述阿卡德人的恐怖,说他们脸上画着花纹,袒露着上半身强健的肌肉, 骑在飞奔的公牛身上, 在村落里横冲直撞。
他们在村落里到处丢下火把, 腾起的烟雾巧妙地遮蔽着他们的身形;他们却总能在烟火之中准确地发现乌鲁克人的身影, 并且骑着牛突然蹿出,给乌鲁克战士以致命一击。
在这样恐怖的攻击力之下, 大约只有不到一半的乌鲁克战士和村民最终撤回了乌鲁克。他们之中几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挂了彩, 由伊南娜神庙的圣倡们带领乌鲁克的妇人组成了医疗小队悉心救治护理。
“真的……很强!”侥幸逃生回来的乌鲁克战士向吉尔伽美什转述他们的所见所闻。
吉尔伽美什点点头, 温言安慰:“回来了就好好养伤,不用再担心了。”
他的气度沉稳,战士们见到王这样镇定, 个个都真的放了心好好去养伤。
吉尔伽美什从伤员那里走出来, 找到正在最后一段城墙那里监工的伊南,将战士们的话转述了, 最后微微叹息一声, 说:“阿卡德人——先王卢伽班达,果然没有错看他们。”
闪族人的这一支确实能征善战。
伊南闻言只说:“王不需要特别担心, 我们已经将战事的准备工作做到最好了。”
吉尔伽美什望着伊南面前还缺了一段的城墙挠头——这城墙还没合龙呢, 战备根本还没有备完, 哪里就能说是做到“最好”?
却听伊南有把握地说:“阿卡德人没有后勤的物资补充,肯定是打到哪里就抢到哪里。乌鲁克附近的村庄大多已经迁入城中,田地也已经腾空,真正做到‘坚壁清野’了。阿卡德人先头的这一支一定会在那两个村庄尽可能地劫掠,搜寻粮食和贵重物品。他们不会来得这么快。”
伊南说这话的时候,两人面前的城墙依旧紧锣密鼓地在修。
地基已经全部完成,两段城墙之间,大约只有五十来步的缺口。工匠们在墙边站成一排砌砖,他们只要一伸手,身后就有连方向都已经摆正了的陶砖递了上来。砌墙如同行云流水,敦厚的城墙,竟肉眼可见的,在慢慢长高。
另外,城墙这段缺口之外,还另有一班民夫正在挖掘壕沟,作为最后一段城墙跟前的安全措施。
就和在阿摩利一样,他们挖壕沟也极具观赏性,铲子此起彼伏,被装进麻袋的土方像是列成一条队伍,一袋一袋地依次送出来。麻袋送到城里,立即被送入工匠们的脚下,成为他们用来垫脚的土方,这样工匠们就能随着城墙的“长高”而“站得更高”。
吉尔伽美什点点头,称赞一句:“你安排的,我从来都最放心。”
——刚刚他还在心底偷偷疑惑呢,这时表面上却一定要做出一副很有“先见之明”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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