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占据了他的衣服,就好像暂时占据了这个人,内心有一种膨胀之意,忍不住学着他的样子做了个大大的环手礼,肃着声道,“今日臣来侍奉公主……”
梦里上演的场景此时从她嘴里说出来,居然有一种滑稽之感。她被自己逗笑了,不禁哧哧地笑出来声,低头掩嘴,直到笑弯了身。谁想,等再抬起头的时候,一眼瞥见了偏室门口站着的人,负手而立,满目不解,正皱着眉头瞧她。
漱鸢瞬间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她回头看看敞开的大门,又看了看那人,没看错,确实是房相如。
谁能想到他始终都在屋里,只是一直在拐角的小偏室写奏章,居然不动声色地等了那么久,也不出来说一声。
漱鸢颊边轰然一热,一股子火流从脖颈窜到耳根。方才她那句自言自语,他怕是全都听见了吧!
她愈发慌神起来,一瞬间没了主心骨,低头见自己身上还穿着人家的衣服,简直没有理,更说不清。
“房相……我……”
抬手要说些什么,可脚却不争气地往后退步,眼见房相如慢慢逼近走来,眉间锁着一股阴沉,实在叫人害怕。
她眼神发虚,只顾着想个妥帖的理由,情急之中谁想一脚踩在了那长长的衣摆上,一股力道缠着身子,连衣服带人一同朝后踉跄了过去。
房相如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臂弯将她扶稳,她晃了几下,总算站住。
漱鸢觉得简直丢脸极了,头顶上一道低沉的视线压着她没脸抬头。大概房相如把她当做了轻浮放荡之人,以后连管教她都懒得再多言了。
她双手慢慢尴尬地垂了下去,耷拉着脑袋也不说话。
房相如垂眼看着他那件对于李漱鸢来说过于宽大的外衫袖子颓然及地,云云散散,一如她丧气的脸。
为臣者除了为君分忧,更要让君免于这种情况的发生。他本想责她几句,可见她满脸的羞愧之色,忽然又觉得于心不忍,她还是太年轻,胡闹惯了的性子,显得偷穿宰相的衣服也变得理所应当。
他点了头,改口问了一句,“公主很冷?”
她不知道他的视线已经在外衫上游走一番,将她看了个明白,此时听见他还心平气和的讲话, 漱鸢心里松了口气,喃答道,“现在不冷了。有劳房相。”
他心照不宣地嗯了声,这种时候就不必再追问什么了,否则彼此都尴尬。公主如今是大姑娘,脸子也薄些。他想起从前的自己总是礼法摆在最前头,有点没人情味。如今她也有了羞愧之心,得过且过,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漱鸢见他没再追究,底气足了几分,眼神一抬,笑着转移起话题,道,“说起来,房相让读的文章,我都一一看了,今日带了写的一篇心得,房相来看看。”
说完,她也不知是走还是逃的,赶紧转身往内室走去。
房相如皱了下眉,似乎还有话要讲,来不及开口,只见她一道浮香倩影已经从眼前飘了过去。
第16章
他的那件外衫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奇异,宽大的衣服罩着那么纤瘦的一个人,挑不起来的袖子垂在地面,她必须反覆扬手将袖子滑到半臂处,这样的场景很是微妙。
房相如喉头一动,望着那背影又把话咽了回去。他其实只是想教她把外衫脱了还给他,可是这话不好开口。说得不美了,有冒犯贵主的嫌疑;不说,也不知她要穿到几时。难不成,她还真的要这么穿着他的衣服招摇出去,搞得人尽皆知?
漱鸢早已神色恢复如初,毕恭毕敬地把书简摆在房相如面前,“房相瞧瞧吧,我熬了好几个晚上才写出来的。”
天知道这是她昨晚才赶出来的,那题目出的没什么意思,从女则女诫的题目又扯到了忠君。父亲会抽查皇子公主的课业,做少师的总要有些准备的授业成果。
她说得很认真,叫房相如以为她真的是思前想后才写出来的。他见不是时机,只好跟着过去坐下,淡淡嗯了声,说了句好。然后解开束简的带子,平铺开来,提笔正要细看。
“我若是哪里写的不对,还请房相指点………”
她偷眼瞧他,刹那间,只见房相如脸色大变,红一阵白一阵,极其古怪。他双手紧紧握了拳,似乎怒极,眉间忍着好大一股阴沉之气,猛地将笔掷在案子,斥道:“主上!!”
*
城安与康晋公主如今是待出降之身,虽未出降,但也托了亲信宫人弄来几卷嫁妆画偷着看。漱鸢上次去翠微阁拜访两位姐姐的时候,碰巧瞧见这些奇书奇图,大为所惊,吵着也要看,这才悄借回来两卷。
嫁妆画,其实就是避火图。宫外民间的书画铺子里,只要说几句暗语,店主就会心领神会将人领到后头看。
这些画精美巧思,也有些故事性,大都出自本朝不得志的文人手笔,大概是为了赚些租钱在长安度日,谋个生路。
漱鸢被震得脑中发懵,盯着木案上摊开的火辣辣的工笔画默然不语。明明记得那两卷就放在床头暗角,怎么又会被冬鹃误当作她的课业拿了过来。
她烧着熟虾似的脸低头木然看着桌角装死,余光瞥见画上的人栩栩如生,你侬我侬,好在还不是太过分的姿态。
宰相气坏了。大逆不道,简直大逆不道!如今这境地,成何体统?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仿佛要把钉在青榻上好好审问一番。
其实她真的是无心之过,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用这样的方式调戏朝臣。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她还是要脸子的。
房相如气得抖着手一把将那书简推在旁边,惊怒道,“公主从何得来的这些书?可是身边有不守规矩的宫人唆使?”
前些日子她还想着试探房相如的底线,今日一见他果然是怒了,心里又怂怕了起来。
从前只听闻他喜怒不形于色,殊不知越是这样的人,发起火来的时候越吓人。她只觉得案几对面的又阵阵阴风发散过来,若不是他依旧强忍着,恐怕那书简就要被他丢在墙角散了架。
她不说话,房相如目似寒星地瞧她,冷声问道,“公主近日来三番五次不守规矩,臣念在公主年少,一心想着教于主上。可如今看来,公主似乎并不受教。”
漱鸢听在耳朵上,依旧在那坐着装死,发滞的目光垂凝着一言不发,脑袋上顶着房相如的训诫,只觉得脖子快要撑不住了。
她嘴巴咬得紧,无论他说什么都半句不回应,房相如觉得有时候她可真能气死人,嗓子里轻呵一声,低沉着声道,“罢了。公主的私事臣管不了,唯有交给陛下断决。”
漱鸢知道他惯会拿陛下压人,听见了房相如把圣上又抬出来了,她走投无路,低着头几乎真的快悲痛欲绝,一咬牙,终于大声嚎道,“我实在是不知道这怎么回事,就算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在宫里私藏这种书。现在一想,大概是前些日子去城安和康晋两位姐姐那边弄混的。我冤枉啊。”
房相如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滋味,摇着头叹气,“公主身边的人也太不谨慎了!此等淫巧怪书,出现在宫中已是大忌!先不说城安公主与康晋公主是否是从教习侍女那边提前得来的。贵主还未出降也未订亲,这些东西此时看不得!”
说起来,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城安与康晋两位公主这个月里紧锣密鼓地抢着选定驸马,但凡了解些情况的人,也知道她们是为了逃避和亲才出此下策。房相如说完看了漱鸢几眼,不禁皱眉,奇怪她为何当日没有找个退路。
“也罢。今日臣就将这污秽之书带出宫去,总之留在宫里是断断不可的……” 他怕再说下去又听见了她的哭腔,于是也没了心情去继续责她,缓言警道,“公主还是谨慎些好,行为不端易招来他人话柄,若是流于市井之中,那就不可收拾了。”
上辈子她那惊为天人的风月往事依旧在脑中挥之不去,街坊百姓对天家秘闻最感兴趣,但凡三人成虎,流言不绝于耳,于她于王朝都不是什么好事。
房相如居然有点庆幸做她的少师了,天知道她这个炮仗什么时候炸,就这么在身边盯着她,随时指点纠正,也算及时。这辈子别再让那种事情重蹈覆辙,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蚊子似的应了声,手在案几上悄悄将环佩握出了汗,半晌,她才憋出来一句话,“说起市井之言,房相常去平康坊一带么?”
房相如隐隐约约有些大惊失色,怔了片刻,不可思议道,“公主为何……问得出这种话?”
漱鸢幽怨地打量起他的神色,房相如是文臣,心思也有狡猾的时候,她半怀疑地看着他,又道,“房相如今而立之年了,身边也没有红袖添香,难免夜里孤枕寂寥。若是真去平康坊排解……倒也不必隐瞒。”
房相如太阳穴一跳,沉了脸道,“公主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
她故意苦笑,“无稽之谈这话是不是早了些?空穴来风啊。”
房相如今日的课业是上不下去了,漱鸢瞧他把笔一放,正襟危坐道,“臣素来洁身自好,甚少亲自去旁的坊中走动。东西市的采办也是家仆去做,臣何来去平康坊的传闻?”
漱鸢不放心,长叹一声道,“房相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难不成真的是那些北里女子么?窦尚书也是这样?”
房相如听见这话立即惊愕又脸色微热。平康坊地近北门,所以又叫“北里”……
她居然连“北里女子”这等暗语都知道,究竟是看了多少不该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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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收藏,求评论鸭~ 爱所有路过的小天使~五一假期不要去人太多的地方,放假的时候别忘了我哦^_^
附注:北里女子这个叫法起源唐朝,因为平康坊就在北门附近,这里引用一下~房相是孤家寡人朝廷老干部一个,朝臣往来难免有不检点的事情,然而他只是知道这些事并没有真正的,额…尝试(?)过。所以他其实是…老大不小了,却还是……额(我在说啥 再写下去要被锁了)
另外,古代的避火图画作精美,富有故事性,千奇百怪,工笔写意那叫一个文艺,有的甚至是当朝名家之手笔。纯洁的小朋友千万不要百度去看哦。(我到底在说啥,好像我看过了一样……)
祝小天使五一劳动节假期快乐咯~ 如果喜欢我求收藏我的专栏~
第17章
他见她似乎信以为真,不禁腹有万语要解释,嘴唇刚开阖一下,终归又觉得这种事情和她说不了太多,只得自嘲一笑,“公主多虑了。臣平日忙得很,没有时间去做’那种事‘……这个问题,公主不要再问了。”
她却颇为可怜地望着他,摇头道,“窦尚书有妻有子,享尽天伦。我记得他比房相不过年长数岁吧?可惜房相孤身一人,其中况味愁闷,大概旁人也不知晓。可旁人不知,我知。房相若是娶了我,’那种事‘也就有了时间,以后平康里那种地方自然也不必去了,免得市井流言误会了房相清名。”
只见房相如听后眉眼神色尽失,不可置信地盯着她浅笑而娇妩的眼,慢慢抬起手指在空中点着她,也不知是气还是惊,“你……你……公主为何成了如今这样。难不成今日那卷书简也是你故意而为之?三番五次想要轻薄于臣,看臣的笑话?臣记得你从前并非这般…….”
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仿佛哪个都是冒犯主上,漱鸢倒是无所谓,建议性地补充了一句,“轻佻?”
房相如脑子一懵,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噎了一口气,道,“公主自重!”
听听,他比她自己还见不得听见那些词形容她,这不就是爱惜怜惜吗?大概这是怜爱而不自知,怎么就不想承认呢?
说起来,昨日她还梦见他了呢,那样不可说的梦,实在是迤逦万千,若是房相如知道了,怕是今日要气绝。
漱鸢微微一笑,揽裙起身走到门口,回头悠然和他一对视,道,“我去叫内侍来替房相洗洗脸吧。房相这般红着脸出去,叫旁人误会了可就不好了。”
房相如忽而也站了起来,疾步走了过去说不必,大有落荒而逃的架势,“不劳公主费心了!臣忽然想起来有点急事,这就要回中书省了。今日就到这,以后弘文馆的事再看时间。”
除了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他也没别的办法。要说对她这人多多在意几分,不假;可这婚嫁之事真是滑稽,前不久圣上才有意将她赐给义子宋洵啊,压根都不是一个辈份的人……
他来不及细说,匆匆从她身边掠过,夺门而出,这蹩脚的藉口大概也被她瞧出来,指不定心里又在笑他。这弘文馆真是虎狼之地,下次断断不可来了!
“等等!” 漱鸢忽然柔柔叫了声,依站在门槛那看他,“你等等。”
她见他在阳光下停了步子转身回望,她微微浅笑,于是慢慢走向他,一面走,一面褪去身上那件青色外衫……
“你忘了你的衣服。”她立在春光里显得有一种脆弱的美,长睫抬起瞧他,没了方才的恣睢之气。
“多谢。”他接过来,也不看她。
漱鸢忽然改了语调,问他了一句,“是不是不打仗了?”
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叫房相如皱了下眉,警惕地打量一眼,也不见有什么突如其来的举动。打仗?他似乎听不懂她的话了。
漱鸢看着他说我都知道,“和亲的事情是不是已经确定了?今日听闻一宗室之女亦有娶嫁之事,看来这一阵子长安城要热闹了。”
她的转变之快让房相如看不明白,刚才还是言行无忌,现在又一脸正经地问起来前朝的事情。
他道,“这事情还没定。陛下亦无最后决断。”
这么说就是还是有可能以和亲为策了,她打听了一句,“房相觉得,父亲的意向呢?”
“陛下的心意,臣猜不得。” 他答得滴水不漏,也不多言什么。
说完,房相如见她不讲话了,于是躬身告退。临走前,忽然衣角被轻轻拉住。
“公主还有事?”
“她们都不想去。我也不想去。” 她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寻求依靠似的,一手拉扯着他的衣角,一如从前他救她于洛阳之变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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