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怪她。公主性情单纯,恐怕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才会这样的。”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周宗正某也拜会过,是个君子,我相信周良娣也是心胸宽阔之人……”
英娘果然说知道,“我自然不会怨怪公主的……多谢房相宽慰。”
宰相说完,其实是有些心虚的。他猜的出来,永阳公主今日的火气恐怕全是因为他那份弹劾书引起的。那日在清辉阁就算结了个梁子,后来他的文书递上去,也算是彻底不对付了。
想来想去,也许她说的对,这件事情的确是他自己“多管闲事”了。可是也不知怎么,总是不想看到她被旁人那么指点议论,与其这样无休止下去,不如他来做这个“恶人”,上书弹劾她一次,叫她长些记性,有所畏惧,也不至于最后无可挽回。
说到底,他也是为她好。可到底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思前想后,他还是将这种感情归结为从前那场短暂的“师生”情谊,如此想来,也算说得通了。
房相如总算默默地替公主开解了英娘,可他却不知道,公主的心结还在那死死系着,比他想像中的更加顽固。
他本以为她会像从前那般,有所反省和改进,可谁知,事情并不是如他预料那般发展。他在官场上所有的收放自如和谋略预测,尽数在永阳公主那一败涂地。
从来没有想过,公主竟会因此厌恶起来他。没有什么比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讨厌起来自己更叫人感到失败的了。
在连接中朝与禁中的朱红色的回廊上,他偶然遇见了她,依旧是如那日见的那般绮丽明艳。他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一如长安城中所传言的那般,没有丝毫的减少一若说他心里不为所动,恐怕太过虚伪。
宰相刚刚下朝,一身绯色的朝服已经是改为配玉带束腰,也算是正式拜相了。房相如没想到公主会出现在这,也有些不知所措,强行忍下心中的跳动,默默退到一旁,躬身抬袖,道,“公主安。”
他垂眸盯着地面,等了许久,都没听见她说什么,无边的沉默蔓延在他们二之间,千言万语都化作风声,穿过花丛,卷着淡淡清香,叫人生出一种因为爱恋而心悸的错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见她的绣鞋一步步迈出裙摆,这样交错着走到他面前,然后并未停止,也没有说话,只是一路走过他,仿佛全然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房相如心中一沉,缓缓起身望了过去,只见公主独自揽袖向前走着,也没有回头,就那么将他忽略在这孤独的长廊上,与静默的时间一同锁在一起,仿佛要叫他永世不得超升似的。
他的手在袖下慢慢握紧,然后又松开,不知不觉中,手心里已经渗出一点薄汗,房相如没有再喊住她,只好独自转身离去。
本以为这只是结束,可房相如没有想到,这居然是他们二之间隔阂的开始,更不曾想,原以为自己毫不在意这个小公主难解的脾气,到最后,她的冷漠竟然成了他难忍的煎熬。
也不知怎么,遇见她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比如,刚刚下朝的时候,或者是偶尔去内禁伴驾的时候,总是在不经意见撞见她。说是巧合似乎有些太过巧了,可若说她故意的……房相如仔细想了想,这应该是不可能,她恐怕烦他还来不及呢。
有时候随着群臣一起朝她拜会,她偶尔还会和他客套几句,勉强地笑一笑。没办法,谁让他是百官之首,属僚们都跟在他的身后,他只能率领他们拜见公主,就算不说话,也不能冷脸。
“房相与诸君有劳了。”
“多谢永阳公主。”
这还算好的,最最难熬的恐怕是他们独自碰上的时候,那过程简直叫宰相进退两难。
他在一次次在躬身的时候,用余光瞧见了她的下颌优美的弧度,像是夏日池中的荷叶的边缘似的,圆中带着一点尖,叫人很想抬起头看上去。
谁知,公主每次只是微微昂着下巴,在他身边擦肩而过,披着满身的傲慢和不屑,将他作为宰相的尊严踩在脚底。
终于,房相如下定决心,既然如此,他也不必这般屈辱自己了。既然她要与他恩断义绝,那他也熟视无睹好了。这件事情他问心无愧,若是叫他助长奢靡之风,纵容着她胡来,那才叫枉为人臣。
又在回廊处碰上了她,这一次,宰相没有向往常那般恭敬地行礼,只是目光直视前方地拂袖迎着她走了过去,步子也没停。他微微侧身垂眸致意,也没有开口说话,仿佛要用淡漠来回应她的冷漠似的。
然而,还是在回过身子的时候却不小心擦过她柔软的肩头,那异样的触感叫他忍不住心头一颤,只觉得一种说不出异样自心底蔓延出来,他强忍着回头看她的冲动,从容地离去。
“嗯……?”漱鸢看见了什么,提衫转过身子,“这是……?”
一枚青色的香囊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做工质朴,却很仔细,两条墨兰色的带子松松垮垮地耷拉着,显然是被它匆忙的主人不小心遗落了。
公主弯身捡起来,贴在鼻子前闻了闻,“是松香。”她似笑非笑,喃喃道,“连用香都这么冷咧,真不愧是那个人……”
到了夜晚,宣徽殿烛光安然,公主躺在榻上从被窝里拿出来那枚藏了一天的香囊,迎着月光举起来看了又看。宰相的香囊会是谁做的呢?他一直以来
并未娶亲,也没有什么订婚的娘子。难不成,是在外头的三年里留了情?
漱鸢不满地撅嘴,想到此,便巴不得把香囊绞碎,不再还给他了。可又想,这到底是宰相的东西,如果真的弄坏了,恐怕她心里也有所不安吧。
不管怎么样,今夜姑且叫这香囊陪她一夜好了,也算是叫宰相担心一下他所丢失的私物,这样一想,也算是平衡。
漱鸢看着那香囊,不由得脸红了,脑中闪过和他对视时候的画面,又想起宰相挺拔英姿的身影,还有回过头时,疏淡又温和的目光。真是可恶,即便如此,还是这样喜欢他。
公主觉得自己很不争气,干脆将香囊压在枕头下,一蒙被子强迫自己睡过去了。
暮春短暂,夏季炎热。公主再见到房相如的时候,已经是盛夏的末尾。
宰相惊讶地接过来香囊,目光怔怔地看向公主,道,“臣还以为丢了,竟被公主捡走了么。”
漱鸢斜睇着他,漫不经心道,“是我宫里人捡的,四处问也不知道是谁的。忽然想起来房相,又今日刚好碰上,我就随口问问,倒是歪打正着了。”
宰相郑重接过来,重新系在腰间,环手道,“臣多谢公主。”
这恐怕是这段日子来他们两人说过最多的一次谈话了。夏季的热烈正在一点一点减退,他这阵子在前朝忙得不可开交,黄河修堤坝,甘陇道的边防,还有党项人的示好……如今也算不怎么忙了,总算松了半口气。
公主许久没见他,今日碰上将香囊还给他,却还是不想离去。
“房相有情人了?”漱鸢漫不经心地轻嘲一问,心中却在打鼓。
宰相听了公主直白的话语,当即错愕,诧异道,“公主……何出此言?”
漱鸢朝他腰间的香囊一扬领,随口道,“香囊是谁做的呢?”
房相如这才明白过来,低头一看,回应道,“这个么……是家中长姐送给臣的。”
漱鸢恍然大悟,脸上也多了几分愉悦,这叫房相如有些看不明白了,只听公主道,“原来是房相的姐姐送的。”
“正是。”
“房相在外三年之久,难道没有一位女子给你做这些东西?”公主话里有话,可依旧是带着几分散漫的态度,仿佛所问之事不过是随口闲言。
房相如感觉很奇怪,今日公主的话格外多些,他听了有些尴尬,低声道,“臣暂时对儿女情长之事没有兴趣。”
公主心头雀跃,嘴上只是哦了一声。然后她留给他一个难以理解却令着迷的笑靥,轻声道,“那就好。”
不等宰相明白过来,公主已经轻快地提衫跑走了。
然而更叫宰相意外的是另一件事。
廊下食的时辰里,百官在廊下吃陛下赐的食物,而他作为宰相,与尚书令和门下侍中在议政堂单独吃饭。刚出门口,便有一个眼生的内侍提着食盒过来,低声道,“房相留步,公主有话叫臣带给房相。”
“公主?哪位公主?”
“回房相,永阳公主。”
宰相很是意外,挑了下眉看向内侍,道,“公主有何事?”
公主居然找宰相有事,这话虽然没什么不妥之处,可听在耳朵里实在是有些前所未有。廊下有官员听见了,不禁好事地交头接耳起来,带着几分看好戏地笑意瞧上房相如。
内侍将食盒递给房相,低声道,“公主说,叫奴随房相去议政堂再打开看。”
房相如更加不解,只得在一片议论声中拂袖走入议事堂,两位同僚已经等在那。
“打开吧。到底什么事?”房相如撩袍坐下,脸色不豫起来。
内侍称是,这才将食盒盖子挪开,只见里头摆着各式各样精致的吃食,巨胜奴,婆罗门轻高面,贵妃红,汉宫棋,长生粥,单笼金乳酥(附注:蜜制馓子,蒸面,红酥皮点心,印花圆面片,蒸酥点),都是尚食局的手艺,这些尽是他们参加宫中宴席的时候才吃到的种类。
如今永阳公主一口气全都送过来了,很难让人理解其中是何意。
内侍道,“永阳公主说了,这些都是她平日爱吃的几种,特意送过来给房相尝尝。尤其是这长生粥,秋天喝这个对身子最好。”
窦尚书凑了过来,摸着下巴探究起来,“房六,这是怎么回事?公主不会在贿赂你吧?”
一向温雅的崔侍中也有些不明所以,道,“永阳公主从来没给议政堂送过吃食……今日倒是罕见了。”
房相如看了一眼食盒,却也不碰,淡淡道,“拿回去吧。替我多谢公主美意。某吃不得这些东西。”
内侍踌躇片刻,揽袖殷切道,“房相多少吃一些吧。奴也好回去交差,公主交代过了,务必见着房相吃些……”
宰相顿时不悦,皱着眉头看向内侍,道,“这里是前朝,如此成何体统?叫百官见了,如何做想?公主不懂事也就罢了,你们这些做宫人的,难道也不知道劝诫公主?”
内侍吓得退后几步,连连说知错。
房相如沉了口气,随手拿起一支笔在白麻纸上重重写下四个字后,丢进食盒中,拂袖道,“拿回去吧!”
内侍但见宰相威严,也不敢多言,赶紧将食盒盖好,灰溜溜地赶回禁去了。
宣徽殿里,公主从那分毫未动的食盒里拿出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展开一看:【公主不妥】。
那四个字几乎力透纸背,挥毫落笔,笔画见隐约都有了飞白,可见宰相十分窘迫,又十分生气。
公主无奈一笑,将白麻纸叠好,放进自己枕头底下,也算是他给自己的第一封信了,虽然,这不是什么温柔的情话,不过,也可留作纪念。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转眼入了冬,飞雪吹白了大明宫,将宫阶厚厚实实地盖了一层。
漱鸢披着毛氅在御桥上走着,今日不是朝参日,没有官员入宫,她在宣徽殿闷得厉害,趁着外头人少,悄悄溜到前朝散步。
下了御桥,有一段白玉石铺成的小路,一到了雨雪天气就会变得湿滑。漱鸢被大雪迷了眼,白茫茫地一片瞧着有些晕头,一时间也分不清哪里是白玉石阶,哪里是平地了,干脆胡乱一脚伸出去,谁知偏巧就踩了个玉阶边缘,猛地滑倒在地.
“嘶一一好疼啊!”她算是后悔没把幼蓉冬鹃带出来了,这个时候,连个扶的人都没有。平日里那些碍眼的内侍和宫人,此时恐怕都守在暖炉边吃煎茶呢!
一双皂青色的官靴忽然停在她的身边,“公主?”
漱鸢抬起头,顿时狼狈不已,但见宰相正诧异地低头看她,一身的清贵整洁,哪里像她,浑身雪簌簌的……
“怎么了?”房相如俯身隔着斗篷伸手将她扶起来,声音里有不自知地关切,“摔哪里了?”
公主红着脸就着他的手勉强站住,嗫懦道,“没摔哪。不用你扶我。”
房相如无奈,只好慢慢松开手,谁知公主还没走几步,又一脚踩偏,身子歪歪扭扭地朝他倒来。
他连忙抬起胳膊叫她扶住,总算没搞出更加暧昧的姿势,“公主还能走么。”
漱鸢悄悄看他一眼,只见他目光中多了几分温和的担忧,这是从前不曾有过的。她心里在窃喜,面子上却依旧淡然着,昂首道,“我当然能走。”
宰相见状摇了摇头,阻止道,“这里是玉阶,公主的宫鞋容易打滑,还是扶着臣的手臂走这段吧。”说着,他将半臂递了过去,叫她扶住再走。
漱鸢故作勉为其难,却还是抬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垂着眸,隐去嘴角的一丝笑意,一深一浅地跟着他走了过去。
“公主身边的人呢?”
“我自己出来走走,没叫她们跟着来。”
房相如余光看着她小心跟在身边,下意识地咽了下嗓子,道,“公主这样做,很危险。”
“大明宫是我家,有什么危险的。”
“如果臣没有进宫看见公主,公主如何自己站起来走回去?”房相如轻轻皱眉,为她的任性有些担忧起来。
漱鸢停住脚步,转过身子认真看他,“所以,房相这是关心我吗?”
宰相愣住,满目的飞雪穿过他的心间,不觉得冷,只是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膛中热烈地跳动着,叫他难以压抑这种未知的情感。他并不承认那是爱,因为对于这个小公主来说,他只是她父亲的家臣,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出于为王朝和陛下的考虑。
他也偏过头看她,那双纯致的眼眸在等待着他的答案……
“姑且….算是吧。”宰相启唇一动,声音低沉,虽然不大,却让人听着很有份量。他见公主头顶上落满了白雪,细细蓉蓉的雪花,给她添了一种落寞的美。他看着她满头白雪有些出神,望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抬手解下自己的斗篷要给她盖上。
他的温度顿时涌了过来,笼罩在她的周身,夹杂着一阵阵冷咧的松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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