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你在宫中,是不是又有人说了四公主为进皇后宫中害死自己母妃这样的话?”
裴苒不想中间有这么一番纠葛,她点了点头,“那小宫女确实这么说的,然后四公主……”
“然后她便犯病了。”柳元青接过裴苒的话,按在桌子上的手渐渐收紧。
“当年四公主的母妃芸美人深得皇帝宠爱,险有越过皇后之势。后来有一日,宫女推开殿门之时,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芸美人和昏迷在地的四公主。当时,四公主的手中握着一把染血的短刀。御医断定,芸美人身上的伤口由那把短刀所致。宫中便有传言,是四公主杀了自己母妃。后查证,谣言是三公主让人传播出去的。那时,她已经听了很多这样的话。没过多久,她便出手伤了一个小宫女。疯病,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裴苒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单单是听柳元青描述,她似乎都能感受到萧雨烟那时候的绝望。
所有人都在说是她杀了自己母妃,谁能受得了这样的言论。
更何况,她偏偏自己手握着染血的刀。
“是谁杀了芸美人,难道没有查出来吗?”
柳元青嗤笑一声,冷冷道:“怎么会没查出来。事后证实是芸美人身边的嬷嬷不满自己被罚,起了恶心,才伪造出四公主杀了芸美人的假象。就这样,芸美人被杀一事尘埃落定。”
而萧雨烟,永远在心中留下了不可触碰的伤疤。
这样的处理合理又奇怪得很。
裴苒隐觉事情不对,她想问,又不知从何开口。
柳元青却先问道:“她送给你的谢礼在哪里?”
裴苒一怔,以为柳元青要睹物思人,她把锦盒递给他。
锦盒到现在尚未打开,柳元青摩挲着锦盒上的花纹,不知在想些什么。
“咔哒”一声,锦盒上的锁扣被打开。
莹润的玉镯至于锦布之上,柳元青将玉镯放到桌上。
他掀开锦布,不知怎么操作的,锦盒下露出一个小小的隔间来。
隔间内只放着一张白纸。
裴苒接过白纸,将其展开,只见其上唯有四字。
“小心皇后。”
☆、44
殿外寒风呼啸。
裴苒看着纸条上清晰可见的四个字, 莫名想起了皇后给她的奇怪感觉。
像是在表现自己的和善,但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而芸美人的死……
“柳大夫,你说当年芸美人的宠爱险有越过皇后之势, 是什么意思?”
她来京都,便知帝后恩爱。
哪怕皇后最终没能为皇帝留下子嗣,皇帝也不曾苛责于她, 甚至不许他人说一句不是。
每当论及萧奕的宗世子身份时,丫鬟总要感叹一句圣上的真心。
可如今,柳元青告诉她, 皇后的宠爱险被他人越过。
“你觉得呢?世人都说皇帝深爱皇后,可后宫仍有佳丽三千, 公主无数。当年若不是无人能为我们的陛下诞下一子, 他又怎么会召宗世子入京?当年萧奕和肃王进京前, 皇后就曾落簪请求废自己皇后之位。最后,皇后没有废成, 帝王的宠爱更甚从前。”
纵使世人再说帝王深情,可有些事是无法掩盖的。
裴苒捏紧手中的纸条, 渐渐明白柳元青想要与自己说什么。
皇后,不可信。
皇帝,亦不可信。
“那芸美人的死, 是不是皇后……”
“不知。当年的事早已被尘封,真相如何不可知。总之,帝后恩爱一如从前, 四公主养在皇后名下,受尽宠爱长大。外人皆知,四公主屡次冒犯三公主,是乃嚣张跋扈之人。”
所以在和三公主起冲突时, 他人会一眼就认定是萧雨烟犯了错。
而偏偏白日在御花园,她做出了与别人不一样的举动。
“我与她多年未见,但我知她心性。她赶在你们出宫前送来此镯,不可能只是为了一份谢礼。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你会在御花园巧遇闹矛盾的公主,又为何会在局势紧张之时,有人刺杀你?”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之事。皇后,在试探你和萧奕的关系。”
刺杀是皇后安排。
萧雨烟会出现在那里,是因为她有所警觉。
一切,可能根本不是巧合,而是环环相扣的因果。
裴苒忽然想起了白日里长乐宫中皇后未说完的那句话。
“如果当初睿王没有进京,一切就会……”
一切就会如何?
正常人听到这句话会怎么反应,会不会认为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睿王进京?
裴苒这么想着,也把白日里皇后的话说了出来。
柳元青闻言嗤笑一声,目光讽刺,“果然。她是恨不得让所有人都以为一切是睿王的错,是萧奕的错。那你呢,你又知道多少当年的事?萧奕和你提过吗?”
“没有,我没有问过他。他若是想说,肯定会告诉我的。”
裴苒不想主动提及当年的事。
连义父和她说起那些事都是悲痛难掩,她做不到亲自去揭开他的伤疤。
他们之间还有很长的时间,她可以等,等到萧奕愿意开口的那一天。
裴苒没有说出接下来的话,柳元青却明白她的意思。
“那我们换个话题,你知道萧奕中的是何毒吗?”
谈及萧奕身上的毒,裴苒紧张了许多,“我去查过医书,可是没有一种毒药和他毒发时的情形相似。柳大夫,你能解他身上的毒吗?或者,有我什么能做的事吗?”
果然,萧奕什么都没说。
柳元青早预料到如此,他浅笑着道:“你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陪在他身边,劝他做一个乖乖的病人。至于这个毒,我会尽全力,但是未必能完全解毒。”
“为什么?是因为没有解药吗?我可以去找,你告诉解药是什么,我一定会找到的。”裴苒急切地道。
柳元青却只是摇了摇头,“找不到的。他中的毒是由一种毒草制成的毒药,名为噬心。”
“噬心?”
“是,噬心草。中毒者初期不会有任何异样,第一次毒发时犹如万箭穿心,身体冷热交替。毒深后,中毒者体温会持续下降,如若不能及时扼制毒性,毒发之时犹如坠入冰天雪地之中。他第一次毒发,是在睿王妃刚过世的时候,他硬生生熬过来了。可如今,毒深入骨髓,他便是再能忍,也不能阻止毒发给他带来的折磨。”
“那怎么解毒?”
“噬心草引起的毒,只能由噬心草来解。取其十日所开之花,入药理,解毒。”
解毒说得如此简单,可柳元青却说无解,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噬心草,很难寻吗?”
“不是难寻,而是已经灭绝。就连当初生长噬心草的那座山,也被一场山火烧得干干净净,十多年不曾有生机。”柳元青低着头说出这番话,他双手捏紧,眼里渐有愤恨之意。
“下毒之人一开始就没想过能让他解毒成功。那人就是要看着他忍受那些痛苦,抱着残存的希望苟且活下去。”
纸条飘然落地,裴苒双手搭在膝上,她想握紧,但仿佛冻僵了一般良久都没有动作。
外面嚎哭一样的风声像是钻入了心底,透入深入骨髓的凉意。
柳元青抬头看向失神的小姑娘,平复自己的情绪,“不过也不到绝境。我和父亲潜心研究多年,如今药浴可以极大扼制他体内的毒。只要不遇到引发毒性之物,他可以安然地活下去。只是,依然会不定时的毒发。他也,永远离不了药浴。”
没有根治之法,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
裴苒不知是不是该庆幸,庆幸他还可以活下去。
明明是一件好事,怎么会这么难受呢?
“柳大夫,他是不是并不想我知道这些事?他总是对我说没事,是不是他也在怕……”
怕真的有一天,他会到绝境之地,深渊之底。
“或许吧。他十五岁上战场,我从未见过他惧怕什么。他向来是无所顾忌的,可如今,他心中有了忌惮。他把自己的软肋暴露出来,那就必须拼尽全力护住。”
“裴苒,大婚那日,本该是他药浴之日,他如今本该是昏迷着的。”
裴苒愣住,她想说什么,但突然发现无法开口。
柳元青站了起来,他收拾好药箱,转身往外走。
刚走到内殿门口,他忽然停下,他看了看桌上放着的玉镯,忽道:“这玉镯,可否给我?”
玉镯莹润,放在那里,仿佛能透过它看到某人笑着对他说话的样子。
玉镯连着锦盒一道被拿走。
殿门开了又关,裴苒坐在榻上。
她失神地看着地下的纸条,忘了时辰,也未曾注意到有人进来。
直到有人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她才骤然回神。
一抬头,便见萧奕站在她面前。
萧奕穿着一身中衣,隐隐可见心口处的伤痕。
裴苒抬头看着他,目光落在他的心口处,眼泪就那样落了下来。
没有任何预兆,甚至连一声哭泣都没有发出。
如同在白云村时,他白日那次毒发,她哭倒在他身边,却一声哭声都没有。
小姑娘总是这般,明明哭的人是她,偏偏叫别人难受得厉害。
“没事,不会死的。你看,我并没有骗你不是吗?”
玩笑般的语调并没有减轻裴苒的分毫难受。
萧奕半蹲下身子,一点点擦掉裴苒的眼泪。
他笑着道:“再哭就要变丑了。没事的,那些疼痛不算什么。战场上刀剑无眼,我都平平安安走到现在。不会在这里倒下的。苒苒,这次不是骗你。我会陪着你,一直走下去。”
承诺在耳边,裴苒只觉得喉咙哽咽,她蹲下身子一下子抱住萧奕,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当真了。你不可以把这当成哄我的话。”
“不哄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了,我刚药浴完,有些困了。你也需要休息了。”
裴苒哑着嗓音应了声是,她扶着萧奕坐到床边,自己乖乖去屏风后脱了外裳。
内殿几根蜡烛相继被剪灭,裴苒只留了离床头最近的一盏。
她钻进里侧的被窝里,不忘给萧奕拉了拉被子。
萧奕伸手握住小姑娘的手,与她一同放在被窝里暖着。
两人望着对方,一时谁也没有闭眼睛。
萧奕忽然笑道:“还记得我还给你的星子吗?”
“星子?那个小珠子吗,我一直放在……”
“这里。”
萧奕说着,手中拿出银丝缠绕的小珠子。
小珠子下坠着流苏,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萧奕反手就将小珠子收紧掌心,他翻身吹灭了最后一根蜡烛。
殿内一下变得昏暗起来,裴苒连眼前人的摸样都看不清了。
她想开口,却见有一丝光亮从萧奕的指间泄出。
光亮越来越盛,直到萧奕完全展开手心,那个小珠子照亮了一方小小的天地。
黑暗中,那颗小珠子就像是黑幕一样的天空下奋力发光的星子。
萧奕展开裴苒的手心,将小小的珠子放下,然后合拢她的手掌。
就像当初裴苒送他那一颗星子一般,如今他履行自己的诺言,还给了她。
“苒苒,我说出的承诺就一定会做到。”
“这颗珠子,从我出生时便一直亮着。如今,我把它给你。等到以后,你要记得亲手还给我。”
珠子光芒从指缝间漏出。
裴苒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
她将珠子握得很紧,点了点头。
黑暗中,萧奕看不清小姑娘的神情,但他似乎已经能看到小姑娘眼里的光亮。
他伸手将裴苒抱紧怀中,两人同盖一被,也不知谁的心跳声更快些。
“苒苒,睡吧。”
小珠子被塞进枕头下面,光芒收敛。
裴苒的呼吸也渐渐平稳。
萧奕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道:“苒苒,我一定会守诺。”
从前的他什么都不怕,而如今,他已有软肋。
☆、45
晨曦微光, 一夜的风雪在清晨时分停下。
屋檐下,走廊上,处处积着一层厚厚的白雪。
下人一早就开始收拾, 阳光也躲过云层透过光亮。
冰锥不断往下滴着水,落在人的掌心冰凉得很。
萧奕斜倚在廊下,看着远山白雪, 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
风一吹,衣领处的细毛乱飞,扫在他的脸颊上, 带来丝丝痒意。
触感,如同小姑娘鬓边的绒毛轻碰到他的脸。
“应当醒了。”萧奕低声呢喃着。
柳元青一出来便听见这声几乎不可闻的呢喃声, 他哼了一声, 将药碗递了过去。
“不守着她, 怎么有闲心逸致来我这儿念叨?”
萧奕接过一饮而尽,喝完就忍不住皱了眉, “这药怎么越发苦了。你该不会因为昨夜她受了二十个手板,故意加了黄连?”
柳元青一把接过药碗, 冷冷地道:“是啊,加了那么多黄连怎么没苦得你话说不出来。”
“那当然是因为我们柳大夫是个嘴硬心软的,怎么舍得对自己病人下毒手?”
“别, 我还真舍得。保管下次苦得你说不出话来。我没时间和你说废话,今日来干什么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
柳元青还是了解萧奕的。
屋外太冷,萧奕边往里走边道:“说说, 这个毒到底是什么情况?”
“就问这个?我不是跟你的小娘子说清楚了。如今药浴只能扼制你的毒性。一般人中了这毒,早就死了。你算幸运,活了这么久。接下来能熬多久,看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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