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早间从来都是人最清醒的时候,此时做事,想来能事半功倍,说不得还能叫进度快上数倍呢!
左右也就忍这一个多月,如若做得快,还能更早完工,应当问题不大——以往的人哪个不是寅时甚至丑时末就起来打桩习武的?
郭保吉先入为主,看到裴继安的时候,忍不住就踌躇满志起来,因旁边站着的一个是自己心腹,一个是自己儿子,俱是不用避让的,便直接道:“继安来得正好,我有个想法……”
把自己想要提早点卯时间,设立巡岗人,中午减少半个时辰休息,晚上太阳落山才能走,每人每日按时按量完成算数进度等等,一一说了。
又道:“虽是有些辛苦,可我自己私下算过,其实应当是没问题的,熬过这一两个月,将来能不能得大功,全看此一举了!叫他们忍一忍,拼一把,多少好事就在将来!”
他口中说着,脸上都微微酡红起来。
裴继安闻其言,察其行,实在颇有些感慨。
对于郭保吉这个江南西路监司官来说,宣州三县圩田乃是百千年都难遇的大工程,既是碰上了,恨不得整个江南西路上上下下都呕心沥血,哪怕倒贴也得把这一处做好,一旦做好了,自然朝廷褒奖、官途恒通,名利双收之外,说不得还能名垂千古。
然则对于下头人来说,这不过是个寻常差遣而已,比起日常的要更难更辛苦,虽然也许会有不错的回报,可那雨露均沾的好处并不十分丰厚,丰厚的又只能照拂极少一部分人,大部分人得的少,给的多,自然不可能做得到同他一般。
想要人给你卖十分命,大方的人至少要给十二分的好处,遇得不大方的,多少也有个七八分,可论及此时,怕是两三分都未必有,谁都不是傻子,谁要理你。
郭保吉自己拿着如此俸禄,又看着就在眼前的好处,就总觉得其余人应当同自己似的,如若做不到,就要发恼。
当真被他折腾起来,怕是进度都要被拖慢。
第235章 围魏救赵
郭保吉并不是彭莽,他屡有功勋,出身大族,算得上是青云直上,在外还颇得名声,自负之余,无论行事也好、为人也罢,都有既定的框架在。
他眼下只想盯着小公厅做出一番事情来,既然已经把目光投向点卯之事,想要叫其立即改弦易辙,并无可能。
裴继安想了想,也不去解释,更不去劝说,只道:“此事自然重要,只是眼下另有两桩急的。”
他面色十分凝重,道:“今日圩田、堤坝俱已动工,此时民伕尚只有千余人,小公厅中还能支应,可要按着原本计划,自明日起,便要多至三千人,复又明日,增至六千人,本要该商请建平县腾挪房舍三百间,另佐粮米,然则……”
裴继安话一出口,甚至不用多做解释,郭保吉已经在心里把他没有说完的内容给补齐了。
“是不是那罗立又在拖延推诿?”他的脸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
罗立乃是建平县知县,他那弟弟去岁才娶了杨如筠的外甥女,可谓实打实的“杨家人”,这一两年间,虽然表面上唯唯诺诺,可一旦遇得有什么事情要出力,他都是嘴上叫得响,真正做起来,就变为了雷声大,雨点小。
上回郭保吉奉命筹措雅州粮秣,被摊派份额的县镇足有十三个,数罗立回应得最快,可到得最后,他却全靠强令富商纳粟凑数,引得下头怨声载道,还把黑锅全甩到了郭保吉这个监司身上。
甩了也就罢了,谁料得到缴银的时候,建平县却只能给原本承诺的十之一二,还要一通哭穷,只说县中大旱,不能再做加赋,又说百姓激愤,不好再为强加逼迫,否则要引发动乱云云。
郭保吉当时初来乍到,被拿名头去敛财,挨了骂还没把钱收拢回来,若不是有宣县那一注大财补上,当真要吃大亏,偏此人又有杨如筠护着,他多次想要设法惩治,然则事情太多,一时还腾不出手来。
从前就罢了,此时正当事时,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拿这一位来开刀,竖立威风,今后圩田、堤坝修造之时,还会有谁人会来听自己的话?
况且住所、粮谷,全是最要紧的事项,如果处理不好,过不得两天役夫就会无处可去,届时如何修田造堤?
比起这些迫在眉睫的,小公厅中点卯下卯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半点不打紧。
郭保吉再坐不住,已是站了起来,横眉道:“今次如此大事,朝中已是下得批复,沿河全能得利——难道圩田、堤坝建好,对他们会没有好处?”
裴继安并不作答,顿了顿,又道:“另有一桩,今后圩田、水源、收息如何分派,最好还要趁着尚未修造便定下规矩,省得将来要为这些生出事来。”
一面说,一面解释了一番。
郭保吉原不觉得有什么,听得裴继安如是说,却是按捺不住,转头对着边上的胥吏道:“去把罗立、彭莽并廖涂叫来!“
第236章 少与多
郭保吉要把建平、宣县、清池三个知县叫来立下马威,裴继安就不打算在旁边奉陪了。
他用事务繁杂,手头无人可用的理由,从从容容退得出去,还把张属并蒋丰两人也给带走了,剩得三两个郭保吉自己原本就安排过来的亲信同其余同行而来的幕僚留在里头。
自郭保吉到得此处地头,蒋丰就一直寸步不离。
他原本听说要狠抓点卯,管束小公厅纪律的时候,就已是郑重劝过,先说此处人人卖力,事情做得极快,只是未必体现在积极点卯上,其实并不影响进度;再解释算数不同于其余差事,重的乃是“连贯性”,一旦打断,便要花更多力气才能将从前的思路接住云云。
蒋丰说得口干舌燥,可边上跟着的郭家幕僚全在冷嘲热讽,而郭保吉不用旁人拱火,就已经拿定了主意,还令人把裴继安叫了过来,一副势要拿点卯入手,树立新风的样子。
郭保吉如此疾风劲雨,上上下下都不敢跟他顶着头作对,有两个由荆山小衙署跟来小公厅的原来还张口想要帮着搭话,后头见势不妙,全数老老实实低头做鹌鹑。
眼见事态一触即发,谁料得裴继安一到,压根不用绞尽脑汁,不过三言两语,就将郭保吉的注意力全数牵走,将那祸水东引到了建平知县罗立身上。
蒋丰佩服得五体投地,等到同裴继安分开了,才忍不住同张属道:“多亏裴官人在,否则小公厅上下怕是要不得安宁——怎的我劝就劝不动,官人一说就……”
张属好笑道:“这算得上什么?你以为甚当日要修圩田,裴官人一开口,上上下下这许多人就肯听他调派?难道全只因为衙门的征召?”
蒋丰讶然问道:“难道其中还有旁的缘故?”
张属跟着裴继安足有两年多,眼下正是等着摘果子的时候,他手头事情太多,一心想挑要紧的接,把杂事全扔出去,此时遇得蒋丰来了,正好补他不想再做的那一部分,又冷眼旁观了这两个月,多少知道此人不是个争功的,便有心在后头推他一把。
他左右环顾一圈,不见有闲杂人等出没,于是道:“当年裴老官人在的时候,在宣州好几处地方都做过官,很有名声,后头得了裴官人,他原是什么出身,你也晓得,饶是如此,也能做出许多大事,左右县镇不少得他好处的,大伙心中有数,听得是他开口,才肯这般服从。”
裴继安虽只是个吏员,在这宣州十数个县镇衙门里头,无论是属官还是胥吏,十之七八都听过他的名字,还有不少得过他襄助。
而裴家一向文名极盛,县学、州学、乡学,更不可能会有不知道他的。
他本就有了声望,今次趁着众人聚于小公厅,以身作则,显出自身才能,更是叫人不得不服。
说一句难听的,郭保吉虽然有官品在身,谁人都不得不听令,可下头听他吩咐做起事来,不少都抱有敷衍之心,而听裴继安分派时,却是要用心许多。
张属也不直接夸赞,只把裴继安从前做的事迹粗略道来,哪怕不说来龙去脉,不过寥寥数语,就已经把张属听得瞠目结舌。
他一时觉得怎能有人能做到如此程度,可一想到那人是裴继安,又觉得如若是他做,正该能人之所不能才是。
蒋丰到底是个文人,虽是科考不成,最后只能投在郭保吉门下,其实照旧自负己才,觉得天生必有用,不肯屈于他人之下。
转来小公厅之后,他跟着裴继安,却是时日越久,越觉得与真正的能人相比,自己并无什么值得吹嘘的,自此踏实做事,不但自家埋头苦干,对着下头人也越发谦虚,反倒得了众人交口称赞,由此一直跟着裴继安,得了一番际遇不提。
***
再说郭保吉把三县知县叫得过来,细细过问从前今后事,果然除却彭莽一问三不知,只晓得说“继安已是分派了”,其余两个不是装傻充楞,就是含糊其辞,还有诉苦连连的,一旦提及住宿、粮谷,俱是不肯应。
他此时也没空再做折腾,因时间太赶,索性强令两人必要按时完成,又将自己亲信派下去监督,好容易将人打发走了,才有空去看下头人整理上来的宗卷,简直忙得片刻不停。
下头有个幕僚见状,忍不住上前道:“监司,依小的看,今日那裴继安口中所言未必尽实,外头事情虽急,这小公厅中点卯之事,也不能就此放过——否则人人懒散,必会拖慢进度。”
他只一开口,边上就有人不满地道:“你晓不晓得孰轻孰重,同这民伕住宿并后头圩田、水源分配比起来,点卯不过细枝末节,眼下监司正忙,无暇他顾,自然只好抓大放小,等将来有了空再说。”
那幕僚大声反驳道:“你这是什么话,事情虽有轻重缓急之分,可小公厅上下如此风气,如何得了!如果现在不抓,等其余事情好了再来抓,早已晚了……”
两人争执不休,郭保吉听得不甚耐烦,便对那幕僚道:“此事不好就此搁置,就交给你罢——即日起,你便拟了规程下去,早、晚各清点到卯事宜。”
那幕僚愣了一下,万没想到事情竟会落到自己头上,一时满身都是汗,忙道:“监司,这如何使得,我身上无职无差,名不正言不顺,如何才好去管??当要给那裴继安去收拾才妥当!”
他话刚落音,其余人就阴阳怪气地在边上插话,你一言,我一语。
这个道:“监司分派你这一点半点的小事,你就如此推诿,岂不知滴水涌泉之说?”
那个道:“蒋丰不也没差没遣在身,眼下在小公厅一般做得好好的,可见‘职’、‘差’二字,不过借口罢了。”
另有人也道:“且放心,如若遇得有人不听管教,你持着一个‘理’字,后头又有监司在,难道还怕那等白身小吏不成?”
先出声的还是郭保吉安排在小公厅的人,等到过了片刻,其余幕僚醒悟过来,竟也纷纷跟着下场附和——又不加俸禄,也未必会多多少好处,谁愿意起早贪黑白干?自然能躲就躲。
况且点卯不过是小事,管得再好,众人到得再好,风气再‘正’,也得不了什么功劳。可眼下被那裴继安一带,郭保吉把视线转开,众人就能或去管县衙征募住所,获去管今后圩田、水源分派。
前者可狐假虎威,做得漂亮,从衙门上下捞一笔半点不难;后者更是一听就晓得肥得流油,运作好了,便是在郭保吉门下不能出头,靠田靠地也能混出点资财。
比起来,谁愿意在小公厅做个看门的?不但被人嫌弃,也没好处。
那幕僚本只想在郭保吉面前好好露个头,显出自己一心为公,做事专注清醒,谁料想偷鸡不成蚀把米,一时百口莫辩,推脱许久不成,次日只好灰溜溜照着去小公厅点卯。
他初来乍到,连路都不识得,到得这一厢按人头点人,然则手中拿着花名册,要对时怎么也对不上——这许多张脸,个个都长得没见过,哪个晓得谁人坐在哪一处,哪个又叫什么名字?
再去细问,这个说某某去如厕了,那个说某某某去巡库了,还有人说某某去某处找某某要宗卷了、某人去寻某某汇报了,总之个个都到了,可公厅里头就是只能坐满十之五六,其余空荡荡的座位,全数因有正经差事才走开的。
他身边带着几个杂役,本是备着问话的,此时叫过来问,不是打哈哈,就是顾左右而言他,看似句句都回答了,实际什么都没帮上。
那幕僚孤家寡人,又不敢回头找郭保吉告状——这一位最讨厌下头些许小事都做不了,到得最后,简直如同得了个烫手山芋,全不知如何是好,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挣扎了几日,本还想叫下头小吏出力给拟个章程出来,可这一个说自己得了上头某某差遣,有急事,那一个说自己从来只管徭役,多跑外勤,字也不识得几个,终于有老实写了的,然则拖拖拉拉许多天也没个草稿出来,等到草稿好了,翻开一看,写得简直还不如外头坊市间那等屠户骂街来得通畅。
到得现在,他哪里不晓得乃是有人在背地里整弄自己,偏还不知道究竟是谁人出手,更不敢声张,只做无事发生,当做小公厅在自己的监督下,风气早已为之一肃,同军营也没甚两样——左右郭保吉最近忙得很,压根没空过来搭理。
***
且不说点卯之事就这般不了了之,却说郭保吉把彭莽三人打发走,虽是安排了自己亲信去跟着看顾,到底不怎么放心,想了想,还是将长子叫了过来,另行分派了一番。
郭安南听完,面上露出些许迟疑之色,问道:“大人,眼下圩田尚未建好,也不晓得究竟会有多少田亩,咱们就在此处同百姓商议分田、分水之事,是会不会为时过早?”
他从前便是心中有异议,也极少当面同父亲说出来,可自从来得小公厅,同裴继安共事之后,见得对方与自己父亲相处时时常另有话说,那话还往往与郭保吉的原意南辕北辙,然则不知为甚,一向刚愎自用的郭保吉不仅不怒,反而越发看重此人的模样。
郭安南年岁越长,就越不知道应当如何同父亲相处,有时候又觉得两人血浓于水,并不用太过小心谨慎,可有时候又觉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还是得小心经营,否则自己的东西未必将来还能归属自己。
正因如此,见得郭保吉看重裴继安,郭安南在边上看着,难免有样学样,暗想:难道我从前都错了,爹他其实更看得上那等别有见识的,不喜欢唯唯诺诺?
郭保吉瞥了儿子一眼,道:“你跟着先生读了那许多书,难道竟是不曾听过有一句话叫做‘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另有一句,叫做‘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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