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县一直以来对圩田堤坝事都诸多推诿,可郭安南已是去了好几日,按道理当有些进展才是,只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去了好似没去一般。不过他到底是郭保吉的儿子,会多几分面子,有些话不好说得太难听,有些事也不能催得太紧。
裴继安略扫一眼,也看出不对来。
沈念禾再擅长术算,却不同裴继安熟悉上下官员,他对那建平知县很有几分了解,当日听郭保吉说要安排长子过去盯着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妥当——不是看不起郭安南,可与罗立相比,他送上门去,同羊入虎口也无甚差别。
裴继安想了想,把郭向北叫了过来,也不隐瞒,先将事情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复又道:“我毕竟是个外人,有些话也不好问,幸而建平离得并不远,你去帮着问一问,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郭向北在小公厅待了月余,被父亲连敲带打,又被郭东娘在边上死死盯着,已经学乖了许多,不管心中再如何不满,嘴上也不敢反驳,问了几句,就老实应了,退得出去。
他虽是幺子,可记事时就没了生母,不过一年,孝期才满,郭保吉就续弦了廖容娘,本就敏感,自然想得更多。
听裴继安说了建平事,又提点几句,说那知县罗平十分难对付,郭向北心里就有些发憷。他不好去找父亲,生怕当真有什么不好,反而带累了哥哥,只好去找二姐郭东娘。
郭东娘知道得更多,也想得更多。
她一向觉得长兄很有自己主意,而那主意多数时候与父亲背道而驰,因不在当地,不清楚因果,问得弟弟几句,俱都支支吾吾,就更紧张了,寻来几个熟人问话,也都一问三不知。
郭东娘思来想去,也不敢耽搁,把小公厅里的人在心中拨弄了一番,旁人都不太合适,于是干脆找上了沈念禾。
“……明日想去一趟建平,却不知道那民伕、住所、粮谷是个什么分配法,那一县又缺多少,因不好去找裴家三哥,只能寻你问一问。”她话说得十分客气,可开起口来,却半点不含糊,看了看屋子里坐着的两个人,把声音压得更小了两分,“能不能借得一个与我同去,如若有什么不懂的,还能问一问?”
她唯恐沈念禾不肯答应,坦白道:“当日第一回 见你,我就觉得与你性子十分相投,因想交你这个朋友,今次也不想做什么欺瞒——我那大哥耳根子软,又兼心善,容易被人哄骗,我怕他那一处出什么纰漏,被爹爹训斥还罢,要是拖慢了圩田进度,却是无可挽回了……”
沈念禾有些吃惊,也不去多问,倒是一口答应了下来,只是在选人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赵、李两个账房,只觉得都不太合适。
郭东娘坦诚以待,她也愿意提醒一番,便问道:“你那一处有无郭家大哥信得过的?或是郭监司手下哪一位比较知晓情况?”
她指了指屋子里,轻声道:“那两位虽然做事挑不出什么毛病,却是宣州知县家中出来的,同你去建平,回得彭府,未必不会说漏嘴。”
彭莽本也能算是杨其诞一派,虽是碍于裴继安在下头架着,不好尸位素餐,可要是听到手下说什么,却绝不会帮着守口如瓶,第一时间就会四处张扬。
郭东娘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如果不是寻不到合适的,我也不会找上门来……”
她越到此时,越恨自己不是个男儿身。
弟弟在小公厅也待了旬月,东跑一跑,西遛一遛,也不晓得多交几个朋友,莫说有卖命交情的,就是能帮着打探几句话的都寻不到。而另一边,她虽然对郭家的门客颇为了解,却不敢用——叫了那些个幕僚,就等于直接把事情捅到父亲面前,如若真的有什么不好,就连遮掩的机会都没了。
郭东娘四处环顾,越看越是沮丧,只那担忧兄长的心毕竟占了上风,忍了许久,还是厚着脸皮开口问道:“念禾,你能不能同我走一遭?”
第242章 同气连枝
沈念禾倒是不奇怪对方会想到自己,她沉吟片刻,道:“郭家大哥曾经对我有恩,于情于理都不能袖手旁观,只是我这一处说话,他一惯自有主意,却未必肯听……”
郭东娘越发惭愧起来。
沈念禾说得客气,可当日裴家外头的情况她也不是不知道,即便没有郭安南出手,沈家人依旧不可能将人带走,兄长不过是顺手为之,后头裴家已经数次还礼,光是有钱无处买的《杜工部集》都不知送了多少部过来,又给郭保吉写了朝中私版天子、重臣字迹、奏疏的折子,叫他凭此出尽风头。
有了这些回报,说是滴水涌泉也不为过,天大恩情都回完了,更何况这一点提不上台面的小事。
她回想自己方才所言,只觉得很像挟恩图报的样子,又想到郭安南旁的好处没学到,父亲刚愎自用的性子,倒是学了个十成十,极少愿意听旁人劝说,今次自己请沈念禾帮着过去解释,十有八九,当真不会有什么效果,说不得还要遭嫌弃。
可是兄妹之间同枝同脉,若是叫郭东娘不去管郭安南,又委实做不到。
她叹了口气,道:“我也晓得自己在强人所难,只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沈念禾也不为难她,便道:“我而今手头还有事情,也不好贸然走开,待我去问一问三哥吧。”
郭东娘有心想要叮嘱几句,请她不要把真实原因说出来,否则给裴继安知道了,又多一桩麻烦,更不想给他看到自己家里这两兄弟一个都扶不上墙,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本已是求人办事,再诸多要求,就太无耻了。
***
沈念禾说到做到,并无半点耽搁,忙完手中事就去找了裴继安。
裴继安见沈念禾过来,本来脸上已是露出笑,可听她把事情一说,那笑立时就半收半敛起来。
他拧着眉道:“儿子的事情,叫老子去管,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言语之中,十分不乐意。
沈念禾就把郭东娘说的话解释了一番,又道:“建平县中一拖再拖,再这样下去免不得要影响进度,我去看一看,也好知道原因,实在扭不过来,才好去同郭监司说清楚。”
也是郭安南的身份特殊,有他在边上镇着,旁人都不好动手。
裴继安不放心沈念禾去,只她难得有什么事情同自己商量,又实在不愿意拒绝,偏他实在身上事情太多,半点挪腾不开,想了想,最后却只化作一句话,问道:“你自己心里想不去?”
沈念禾点了点头,道:“郭家兄长从前毕竟救过我一回,就当还个人情也好……”
她倒是晓得裴继安多半是不放心,便又道:“他妹妹在边上陪着,想来不会有什么事,况且我只去去就回,也不过夜……”
裴继安越发觉得心中别扭,只问道:“我给你还的人情,就不算还吗?”
沈念禾怔了一下。
裴继安却是看着她,直接道:“我不想你三天两头去还他的人情,他看你眼神就叫我不舒服,他当日帮过你,这恩我一直记着,也已经还过数次,看这个样子,将来还有大把还的时候,猴年马月都未必是个头。”
他的话说得太过直白,眼神也赤裸|裸的,明明白白就是在吃醋,然则正因如此直截了当,仿佛把一颗心捧出来似的,倒叫沈念禾不知如何对待才好。
她想回两句,又总觉得说什么都不对,既怕说错了,叫这裴三哥得寸进尺,也怕说错了,叫他心中难过,本要囫囵过去,却见对方一直看着自己,仿佛在等什么答复,不等到就不肯罢休一般,只好应了一声,道:“只去劝这最后一回,将来再有什么,我都来同三哥商量再说……”
这话其实也没有给出多少承诺,可这个态度摆出来,却让裴继安心中生出一点带酸涩的甜味来,因有了那酸与涩,才显得甜来分外难得。
裴继安顿了顿,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有些过于冷血,便把语气放得轻了些,道:“我叫两个人去看着处耘,跟婶娘说一声,今次请她同你去,将来再遇得郭安南的事情,任谁说再多话你也不要搭理,只交给我来处置便是。”
等到亲自把沈念禾送了回去,又同郑氏交代了好一会,他才不太放心地又转回来道:“不要与他多说,我叫几个熟悉的巡捕跟着,一旦见得不对,你就先回来。”
倒似沈念禾去找郭安南像是去赴龙潭虎穴一般。
郑氏在边上站着,听着两人低声说话,倒是品出一丝两丝滋味来。
一个醋,一个也让他醋,比从前一个想进又不唯恐太近了,一个想退又犹豫好多了。
她也不催,听着侄儿先嘱咐这个,又嘱咐那个,晓得多半一是真的醋,二也是上回在库房里被那谢图的事情吓到了,有意在后头推一把,便暗暗留了心。
两人一同出得门,外头郭东娘早备了一辆马车等着了,三人和一个伺候的小丫头上了马车,后边又跟着几个裴继安遣来的相熟巡铺,和着郭家自己的护卫,最后居然缀了浩浩荡荡十来人,颇为惹眼。
郭东娘原本还想路上同沈念禾私下说几句,万没想到郑氏竟会不去照看谢处耘,而是陪着来了,因想到她与廖容娘是旧日相识,担心两人之间会偷偷通气,一时一句小话也不敢多说,只打些场面上的招呼。
其实她却是想多了,郑氏从来不是爱多话的,更因裴家并谢处耘的事情,很不愿意与郭家人扯上关系。
好容易等到半路,趁着郑氏去路边茶铺歇脚方便的时候,郭东娘寻个机会与沈念禾低声道:“一会到得地方,还请念禾多帮着劝我哥哥一劝,叫他清醒些。”
沈念禾轻声道:“我毕竟是外人,只能把而今堤坝、圩田进度与他解释,至于听不听,却是做不得数,最好还得自己人多劝一劝才是。”
郭东娘又何尝不知。
从小到大,她不爱琴棋书画,不爱读书,也不爱女红,却是孜孜不倦于习武,蹲马步的时候,哪怕全身是汗,双腿打颤,双手捉棍棒起了茧子,依旧不觉得累,反而十分高兴。
而今她靠在车厢上,倒是生出一种身心俱疲的感觉。
她能管得住自己上进,却管不住弟弟不上进,她能管得住自己不给家族拖后腿,却管不住长兄好心办坏事。
律人跟律己比起来,实在难太多了。
***
一行人到达建平县的时辰尚早,郭东娘本是想直接进衙门,却被沈念禾拦了下来。
她左右一看,见得路边有一间茶楼,便指了指,道:“还是请人出来罢,衙门里人多眼杂。”
郭东娘本还有些,听得她的话,一下子就清醒过来,点了点头,招来下头仆从嘱咐了一番,又看向郑氏,道:“我……有一桩不情之请……我那兄长面皮薄,要是见得长辈……”
郑氏也不用她把话说完,便对沈念禾道:“我去对面坐着罢,有什么不妥,出声便是。”
沈念禾见郭东娘这般来去奔波,殚精竭虑,不免暗生唏嘘。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在旁人看来,郭东娘如此出身,纵然母亲早亡,却有郭保吉这个疼爱女儿的父亲,更有两个兄弟,自小锦衣玉食,算得上是金尊玉贵,想来半点烦恼都没有。
谁又知道,她会有这许多难处?
沈念禾在包厢中坐着,候那去衙门请郭安南出来的仆从去了许久,却是一点回音也无。
郭东娘一早上没有吃东西,跟着在此处坐了许久,却只晓得握着一盏茶,将喝未喝的,只望着门口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念禾见她失魂落魄,迥异从前,便出声道:“其实不必这般忧心,建平这一处虽然进度稍慢,可只要用力赶一赶,总能敷衍过去。”
郭东娘苦笑了一下,道:“叫你看笑话了。”
她久等不到长兄,心中焦急得很,忙又找了个随从来,叫再去打探一回,等人走得远了,复才收回目光,又把手中茶盏放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对沈念禾道:“我哥性子有些倔,他总想事事争先,做个榜样,一拿定了主意,就很难扭转念头,我家中情况又不同旁人……”
才说到一半,却听得门口一阵脚步声,不多时,那后头去催问的随从却是急急把门推开,几息之后,郭安南从外头走了进来。
他一面迈腿往里走,一面同身边的郭向北道:“有事无事就在四处乱跑,手头的差事又不管了?还把东娘也带了过来,本来眼下就忙,我一会还要回衙门上卯,却没那么多闲功夫陪你在此处瞎晃荡!”
郭安南口中教着弟弟,却不曾想一进门,就见里头除了妹妹,还坐着沈念禾,一时脚步一停,整个人都迟滞了一瞬,好一会转头看向郭东娘,又看郭向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又问沈念禾道:“沈姑娘怎么也来了?”
郭东娘连忙冲着弟弟使了个眼色。
郭向北虽是万般不愿,可他怕姐姐怕得厉害,还是老老实实退了出去,剩得三人坐在里头。
郭东娘就站起身来,去把主位上的交椅拉开,劝道:“大哥且坐,妹妹今次有件事情来求你。”
郭安南狐疑极了,问道:“什么事不能叫下头人来说?”
他嘴里说着话,眼睛却不由自主瞥向边上站起身来相迎的沈念禾。
多日未见,今日因要外出,沈念禾换了一身骑装,腰间带子轻轻一束,下头踩着一双靴子,头上倒是没有梳什么花样,只用细绳同带子扎了起来,干净利落之余,更把腰形同两条细腿显了出来。
犹记得原来在京城偶遇时,她还有几分少女的稚气,此时稚气稍退,被腰身一衬,越发显得宜静宜动。
郭安南有些移不开眼睛,到底大家族出身,自小到大,礼仪之道是刻在骨子里的,勉强没有盯着人看。
沈念禾见他看过来,便顺势行了一礼,又略扫了他一眼,却是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
郭安南身上的官服干干净净,从冠帽到靴子,全都十分整齐,虽是匆匆而来,步履间却纹丝不乱,除此之外,面色红润,双目有神,行动间毫无疲态,看着并不像两天在外奔波忙碌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的原因,沈念禾见惯了裴继安忙事时日日在外头跑,裤脚、靴子乃至衣襟上全是泥点与灰土,纵然年轻体壮,因辗转于村镇同案牍间,整个人都显出一种疲惫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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