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说着,仿佛已经置身茶楼酒肆,变成了一个说书的,又道:“那圩田也是姓裴的出的图绘,他那爹你们或许没听过,他那叔父,你们却应该都有听说——正是当年投河那一个裴七!”
“越州裴家,谁人不知道?还用你提醒!”有人就插嘴道。
另有人也叹道:“裴家当真不容易,出过多少人才,而今好似就剩这一个了罢?若是当年……”
“闭嘴吧,什么话都敢说了!你敢说,我却不敢听!”旁人连忙将他拦住。
一时屋子里人人都感慨起来。
又有人道:“果然各人生各种,你看那裴继安,裴家都落魄成什么样了,有那裴七郎前车为鉴,裴家一门科考之路全断,他竟是也能由吏转官,另摸出一条道来。”
“话虽如此,得个小官容易,将来等品职上去,若是通了天,未必是个好下场……”
裴家十代为官入仕,有名有姓的人事迹众多,此时屋子里全是读书人,个个都自书上见过,晓得这一门的事迹数上三天都数不完,却不想偌大一个世家大族,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一同唏嘘了许久。
有人便道:“怨不得方才见那裴继安,一表人才,难得的是并无半分傲气,那傅令明与之相比,才真个是叫做高下立判!”
“世家还分真世家与假世家,傅家不过这三四十年起来的,一股子暴发气,同那百年氏族如何能比?听闻越是底蕴深厚的,为人越是谦和,处高处不骄,落低处不馁,正所谓大家也!”
世上有一句话,叫做踩低捧高,可有时候这话又要倒转过来,叫做踩高捧低。
那高者如果与自己并无干系,又得了许多好处,难免遭人眼红,寻常人见了,样样都要挑出不好来,说他这个嚣张、那个狂妄,可低者正因低,左右触及不到自家利益,同情一番,还能显出自己怜悯之心来,正是惠而不费。
此时傅令明同裴继安正是一高与一低。
傅家正在势头上,一来就又插队,那傅令明虽然并无什么盛气凌人的姿态,可在旁人看来,自然还是不悦,而裴家落难,裴继安方才又礼貌非常地进来问好,多少叫人生出好感来。
众人其实不过道听途说,此时倒是真情实感地在此乱夸了裴继安一通,又贬低傅令明一回,谈了一回天,有人便提了个话头,道:“郭保吉去翔庆,自是为了西边战事,只他怎么只给下头人荐官?却不见他那儿子踪影?”
“哪里不见,听闻有个长子一样是得了荫庇的,好似今次是转官回京,去了学士院。”
听得“学士院”三个字,是个人都生出不解来。
“去学士院做什么?郭家又不是科举出身的,他家好像没有儿子得中进士,当真想要给儿子铺路,应当要带去西边才是,便是不带去西边,也该帮着挪个好差遣,学士院里除了修书卖纸,还能得什么好处?”
“不是我看不起郭家的,打仗他那一支自然是厉害,拿笔却不行了,学士院里头便不是一甲出身,多也是二甲前列,他一个没有功名在身的,去凑什么热闹?更何况郭家人在政事堂又说不上话,去得再久,也只能熬资历,难道要在学士院里头抄书抄到老?”
有人就故作神秘地道:“我好似听得有人说过郭家那个长子的事情,像是郭保吉怕他惹事,强要压着,只好安排去学士院,抄书总不至于会抄出什么罪过来罢?”
“几岁的人了,还怕他惹事?你莫不是在此处久坐坐傻了罢?”
“你晓得什么!传言是个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的,当日宣县修圩田堤坝,他那老子要去筹钱,给他去催管下头县镇事,谁料得竟是同外头人站在一处,回来对付自家做爹的了,我有个识得的同乡正好去那建平县中巡视,从头看到尾,回来同我笑了半日,只说虎父犬子也不过如此了!”
此人便将从前郭安南事说了一遍,其中添油加醋,将他描绘成一个人傻偏又固执己见,听不得旁人诤言的蠢材,上被建平知县支使得团团转,下给衙门里头的吏员哄,活脱脱傻猪一头。
众人嘲讽一番,有人便道:“如此看来,那郭保吉有这样一个儿子,郭家堪忧,只不晓得后头还有无靠得住的!”
“还是会投胎的好,若是给旁人这样的出身,有郭保吉这样的爹,怕是早已闯出个名堂来,只可惜了郭家这许多助益……”
“啧,你这‘旁人’说的是哪个旁人,怕不是想自己去报人的腿认爹改姓郭罢?”
一群人嘴巴闲着没事干,在此处指点江山,正在兴头上,却听“吱呀”一声,木门被从外推开,两人站在外头,一个面黑人矮,另一个却是面白人俊,后头那一人十分眼熟——乃是早前由此路过,已经进去里头的傅令明。
背后说人坏话,不想被正主逮了个正着。
屋中顿时鸦鹊无声,一个都不敢抬头行,也不知道那傅令明甚时来的,听了多少话,又有无听得被笑话是本人德不配位等语。
然则他们觉得甚是尴尬,外头的傅令明也无奈极了,只做什么都没见得的样子,连忙拉着那黑面矮个、身着绿袍的人往后走,口中道:“郭兄找错地方了,此处才是正门……”
被称为“郭兄”的男子显然十分恼怒,本要上前,被傅令明硬生生拉走了。
“咱们方才说的话,不会被那傅令明尽数听去了罢?”
有人小声问道。
另有人道:“我看他脾性倒是还算过得去,也没说什么……倒是旁边那一个,怎么倒似很生气的样子?”
“说是姓郭……”
“不会就有那么巧罢?”
诸人顿时有些惶恐起来,忍不住把门外的杂役叫进来一问,那人倒是回得爽快,道:“方才出去那两个?高的是傅侍郎府上的大公子,取了去司茶监的差遣……”
有人忙问道:“黑矮的那一个呢?”
杂役倒是没有多想,应声回道:“另一个是宣州来的郭官人,唤作郭安南,原是郭保吉郭监司的长子,上回来时因告身未定,今次趁着曹从判在,过来签押的,取的是学士院的职差。”
他说完之后,却见无人再问,满屋子都安静得吓人,也察觉处几分不对来,抬头一看,见得诸人或瞠目结舌,或目瞪口呆,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怕自己捅了篓子,连忙借故退了出去。
***
且不说这厢房里头众人惊骇不已,流内铨外头,傅令明却是不住劝说郭安南。
他笑道:“这等不入流品的小官,你管他们做甚!由他们说去,左右一辈子也就在下头打转了。”
郭安南只觉得遭了奇耻大辱,忍了许久,方才道:“那些个长舌的说你靠着家世厮混,德不配位,我不信你便不气——当日你头悬梁锥刺股才得中功名,那一屋子的人里头怕是没有一个有你甲次高,却胆敢如此自以为是,也不嫌臊得慌!”
傅令明笑笑道:“话倒也没有说错,同科里头我升迁最快,得了好处,难道还不给他们眼红去?左右我功名是实打实的,只要将来好好办差,自能走得长远,哪有空管顾后头人怎么议论?”
又道:“倒是安南,你方才何苦去推那门,叫他们看到,将来又要在外头拿你做由头胡说八道,如若混得不好,说不得还要推到你头上去。”
郭安南先前乃是一时冲动,此时也有些后悔,只当着傅令明的面,不好多说什么,勉强笑了笑。
傅令明又道:“你今次早来了这许久,却也不晓得与我说一声,莫不是郭叔叔不带你上门,你就不敢来我家了?我爹又不会吃了你。”
他调侃一番,一面说,一面与郭安南并肩出得大门。
一时早有随从分别将两人的马匹牵了上来。
郭安南心中憋得难受,便对那随从挥了下手,转头与傅令明道:“我去街上走走,你先回吧。”
傅令明一向会做人,因两家有旧,年初时郭保吉还趁着其父回京时带着长子上门来拜见,其时还特地叫了傅家女儿出来见礼,很有两边相看的味道。
傅莲菡已是说亲的年岁,他这个做兄长的有心帮着把把关,难得两人在流内铨相遇,便想趁机多看看,是以也跟着把从人打发走了,道:“你久未回京,我当要在旁作陪才是。”
果然当先几步,同郭安南一齐向前走去。
第264章 松墨
流内铨本在御街同潘楼街相接处的内街上,一走出去便是繁华闹市,除却商铺酒肆,也有不少小贩或挑担或铺布在街边叫卖。
郭安南本就心中烦闷,听着街上的烟火嘈杂声响,更觉难受。
方才在流内铨中听得那等不入流的官员议论,他虽是当着傅令明的面做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实际上耿耿于怀。
郭家一个武门世家,他是嫡系长子,跑去学士院中做官,今日已是看到了职事,实在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眼见就要报道,届时左右都是甲次极高的进士,上峰更是状元出身,对自己这个并非科举出头的,又会如何看待?
比之文学一道,便是同僚不说,郭安南也难免自惭形秽。
父亲的安排没有同他细细解释,只在临行前匆忙交代过一回,说朝中此时形势微妙,叫他好生在学士院埋头读书抄书,将来再行科考,不要惹事,也不要想着冒头云云。
郭安南先入为主,就总觉得这说法莫名其妙。
明明他已经荫庇得官,前次还说要现在江南西路做官攒资历,立下几个大功,将来好行转官,本是外放、回京、部司、外放这般轮番转官晋升的路径,怎么眨眼之间,就又要重新去科考了?
如此做法,由不得郭安南不多想,觉得这是父亲郭保吉对自己失望透顶,已是放弃扶持。
只他又不能去细问,更不能表露自己的心虚,只好老实应下。
傅令明却不知道身边这同龄人在想些什么,他只同郭安南说些京城轶事,又引他说话,看他谈吐应对,越看就越觉得此人不行。
他觉得郭安南心不在焉,双目无神,看着既不精神,也不机敏,谈论事情时没有半点真知灼见也就罢了,毕竟不是进士出身,也只在外做了一年不到的县官,可与之说话,也毫无志趣可言,实在乏善可陈。
只是再想到其人郭家的背景,郭保吉如此一员大帅,又兼家中并无正经主母,只有一个继母,妹妹嫁进去就能当家做主,郭安南又是嫡长子,好似又勉强算得上不错。
世上总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婚姻既看人,更看家世门第,为着郭保吉同枢密使郭骏,傅令明也愿意再多给几次机会。
他往前走了小半里地,见得边上不少小摊贩摆了一地的书画,便指着同郭安南道:“京城里头,除却大相国寺外每月万姓交易时有小书摊子,这潘楼街上也时常有人出来摆坐,有拿家中私藏的,有在外收了来此处做倒卖的,时不时就能淘到一两样好东西,听闻刘翰林就常来此处逛,你那学士院中不少人都喜欢聚集于此,将来若是有意,可以过来看看。”
傅令明做这一番提醒,已经算得上是好心了,毕竟郭安南初来乍到,又不是文士圈子里的,如若能借用一两桩由头同众人拉近关系,未必不能融入。
他说这话,就是想看看郭安南如何反应,如果这一位晓得借势而上,倒也不算没救,可要是连这样的杆子都不知道顺着爬,那也没甚前途可言了。
傅令明一面说,一面转头去观察郭安南,欲要等他回话。
然则郭安南却是一下子站在原地,眼睛直直看着路边一个小贩的摊子,半晌没了声响。
傅令明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得那小贩正笑呵呵说话,道:“姑娘倒是好眼力,这两锭墨乃是我家中传下来的,听闻是前朝开国皇帝李附在潜邸时亲手所做,当年我有个先祖在他身边伺候,因功得了赏赐,一直就将此物供奉在家,我原也不想发卖的,只是而今手头实在紧,不得不拿出来换一二银钱养家糊口,姑娘若是看上了,我也不同你胡乱开价,二十贯钱,两块一并拿了去!”
小贩对面的小几子上半坐着一个少女,正低头弯腰去看地上摆着的两块墨锭,她手上隔了一层帕子,正轻轻翻捡查看细节,笑道:“如若单买怎么算?”
声音清柔,十分好听。
小贩为难了一下,劝道:“若是单买却不合算,这两枚乃是一对,拆开就不好卖了,拆开我要收十二贯。”
那女子手中捏着两锭墨,一时也没有说话,只低头看着,仿佛有些犹豫。
傅令明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这应当是自己方才在流内铨门口遇到的两兄妹当中妹妹。
潘楼街上的买卖旧物的小贩确实很多,可其中假货更是不少,多有人拿新物做旧行骗,傅令明对这兄妹二人印象倒是不错,此时见得妹妹好似要受骗的样子,很有些不忍,不过他一向不是个多事的人,只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然则他不动,边上的郭安南却是走了上去,招呼道:“沈姑娘。”
傅令明愣了一下,暗想:这女子不是姓裴吗?只好也两步跟了上去。
对面那人正是同裴继安出门的沈念禾,她听得人声,转过头来,见来人是郭安南,顿时也十分意外,站起身来,客气地回应了一声,又道:“不想在此处偶遇。”
她看了看郭安南,又看向一旁站着的傅令明。
“这是傅侍郎家的长子。”郭安南随口将傅令明简单引荐了一回。
又对傅令明道:“这是沈姑娘。”
沈念禾一下子就记了起来,问道:“原是前科一甲的傅官人,常听人议论才名。”
她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话虽然说得云淡风轻,听起来却叫人十分顺耳。
傅令明心中暗暗点头。
郭安南引荐他,只说他是傅侍郎的儿子,这女子叫他,却称呼他姓名,又赞他才名。
按道理郭安南自己就是世家子弟,应当最晓得高门之后,最讨厌的就是被旁人夸时只夸出身,可轮到他说话的时候,还会如此不讨人喜欢。
不过这一番引荐,并未解释对面女子来历,也没说出身,叫傅令明有些疑惑。
他转过头,本以为对方会再做补充,谁料得郭安南已经把他扔到一边,就看着地上摆着的东西,还同那姓沈的姑娘指着墨锭道:“你要是喜欢,也不差这十贯八贯的,我送予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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