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大声道:“陛下既是差人来押解我回京,我便叫来人带信回去——谁人今日诬陷于我,害我妻小,他日我将百倍还之!”
再道:“不清君侧,我誓不为人!”
他中气十足,句句话都从胸腔出震得出来,其中正气凛然,激得满屋子人都激动起来,个个热血上涌,不是跟着叫道“清君侧!”,就是喊“百倍还之!”。
一时之间,满屋子都是呼和声,声音先前还有些凌乱,到得后头,也不知是有人领头,还是众人有了默契,一声又一声,声音越齐,声响越大,透过屋顶,传入云霄下,惊得州衙后院里的野鸟展翅乱飞乱窜,再不敢作停歇。
翔庆军衙门正在繁华中心之处,此刻里头声声口令,外头就听得一清二楚,沿街货卖的、州学里头摇头晃脑读书的、靠在墙边喝酒的,伸手挑选簪子的,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百个千个,再传于千个万个成亿上兆,谁人都知道城中出事了。
才过了不到半日功夫,整个翔庆城中人人都知道天子诬陷郭保吉通敌叛国,已是诛杀了郭保吉被扣留在京中做人质的一妻二子,又要使人来翔庆,将要押解他进京审讯。
不用任何人说什么,满城都愤懑起来,或有要奉郭保吉为帝的,或有要上全城书给天子周弘殷解释,要他给个说法的,或有要筹钱去探听京中消息,搞清楚是哪个奸佞如此妄为的,更有拍了桌子就要进京同天子说理的,也不管就算自己当真去了,能否靠近大内都是未知。
正当众人气急之时,郭保吉终于打出“清君侧”、“表丹心”的旗号,整合翔庆军中兵卒重新排布,一来半边御敌于国门之外,不叫西贼再做入侵,半边将翔庆军中剩余西贼包围起来,叫他们乱窜,二来以防做攻,以攻做防,小心朝廷要派兵前来清缴。
翔庆军中上下一心,不分老少,人人都要投军上阵,瞬间四处俱是一片沸声。
***
远在京城的清华殿中,自是不知道此处情形,傅皇后甚至不清楚周承佑已是垂拱殿中给周弘殷磕头磕得满地是血,然而听得周承顺说翔庆事,还是忍不住惊惶起来,问道:“那郭保吉当真反了?!”
周承顺点了点头,道:“母后,郭保吉一反,二哥势必要受牵连……而今还不是考虑他的时候,却不如想想二哥罢!”
傅皇后刚要反驳一句郭保吉反了同你大哥有什么关系,可转念一想,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周承佑自然与郭保吉私下没有什么不能见天日的密谋,然而若要要说二人没有来往,却又实在是个笑话了。况且此时此刻,已经不是太子与武将之间究竟有没有问题,而是周弘殷这个天子是否会认定他们之间有问题。
想到此处,傅皇后心都凉了。
周弘殷什么人,她不敢说最懂,却也是最为清楚的那一拨,便是没缝的蛋他都爱去叮两口,看能不能叮出个口来,更何况此次还很可能当真有点迹象。
一时之间,傅皇后脚都软了,手中捏着帕子,咬牙切齿地道:“那郭保吉是疯了吗?!他反什么反,进得京城,自有人给他伸冤,自有人给他保命!现下倒好,一造了反,此事当要如何收场??”
又怒道:“得财得官全为子息,他两个儿子不是都死了,此时造反,又是给谁人挣?还不是送与外姓人去?!平日里看着明明是个聪明人,怎的此时倒是蠢了!”
周承顺急急又提醒道:“母后,二哥那一处……”
傅皇后叹道:“你二哥近日不太好,我实在放心不下,偷偷使人出去请了太医院院判,想来一会就能到了……”
语毕,又打铃召了个黄门进来,吩咐道:“去看看殿下此时醒来了没,若是醒了,就……”
周承顺忙道:“我同母后一同去看看二哥罢。”
也不待她回话,已是当先站了起来。
母子二人一前一后,还未进得周承佑养病的院子,却见屋外围着重重禁军。
第373章 小公子
看到两人过来,门外守卫的人立时迎了上去。
傅皇后挥手免了他的礼,迈腿就要往里走,正待要问话,屋外另几个禁卫官却是不约而同跟着迎了上来,看那架势不像是要来请安,倒像是特来阻拦她进殿的。
“娘娘,太子殿下自请陛见,眼下不在此处……”
当先那人急忙道。
傅皇后愣了一下,脑子一时尚未转过来,等到品出那“陛见”二字是什么意思,面上当即一白,连掩饰情绪都顾不得了。
周承佑上回重伤,到得今日一直病情反复,前两天傅皇后还因为见得儿子反复高烧不退心中紧张至极,哪怕瞒着周弘殷,宁愿将来承担责罚,也要另寻医官进宫给其看诊。
今早来见,明明儿子还是十分虚弱的样子,究竟是发生什么事情,叫他急急要去陛见?
周弘殷本来就不是个好相处的,这几年又得了重病,吃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丹药,听邪僧异道胡言乱语,更是同个疯子一般,平日里躲还来不及,今次伤成这样,全是拜他所赐,儿子素来脑子里头警醒得很,今日为什么要去跳火坑?
况且而今又有翔庆之事……
一想到翔庆同郭保吉,傅皇后脸上神色更是难看,也不管此刻边上有谁人在,又会传出什么话,立时转头向周承顺问道:“方才你同我说的话,除却你这一处,还有谁人知晓?”
周承顺也马上醒悟过来,答道:“怕是不只儿臣一人……”
傅皇后只觉得头晕目眩,险些要站立不稳。
周承佑同郭保吉往来频密,不但公事上相交极多,亦是私交甚笃,若是叫他知道郭保吉有心要反,怕是但凡有一口气在,都要到得周弘殷面前为其争取一条活路。
儿子还年轻,经事太少,看不透他那父亲心中所想,傅皇后却是同周弘殷多年夫妻,早不抱半点希望,知道此时凑得上去不但无用,反而会把自己给拖累了。
她身子打了个晃,忍不住用手按着太阳穴,明明是大白天,硬生生面前黑了好一会。
等到终于缓和过来,傅皇后正要转头回去,却是忽然听得殿中传来阵阵声响,似是什么东西被打翻了。
那声音不是零星的,而是声声相叠,另又有不少人的说话声,命令声。
纵然没有听得很清楚,傅皇后也察觉出不对来,面上露出几分怒意,转头问那禁卫官道:“谁在里头?!”
那禁卫官低头跪地,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傅皇后怒气更甚,喝道:“此处是清华殿,却不是你们巡卫的后廷,进得人来,在里头翻来覆去,竟是不用同我说一声的吗?!谁人在里头?又在做甚!你们要反了吗?!”
她甚至等不得身后宫女上前出头,已是忍不住亲自斥责起来。
那禁卫官以头伏地,道:“还请娘娘莫要为难下官,下官也只是奉了皇命行事……”
虽然眼下是周承佑住着,可这偏殿同院子到底归属清华殿,乃是傅皇后的居所,禁卫官们敢带兵来围守阻拦,甚至在抄检,必然是得了天子交代,这一点不用任何人解释。
见那人只晓得磕头,口风却是丝毫不露,傅皇后心中骇意翻涌,一时也猜不透周弘殷意思。
自她让太子搬来清华殿养伤,早已让下头把儿子惯用的东西从东宫中送了过来,周承佑虽然伤情反复,却一直挂心朝务,一日不曾停歇,此刻里头自然有不少折子、文书。他监国时间并不短,更兼多年前已经在朝中任职,便是京都府尹都做过两任,若说同下臣当中没有来往,除非是个瞎子聋子才有可能。
即便是亲娘,毕竟儿子大了,宫中也不是寻常人家,周承佑到底在忙什么,手中又有什么事情,同什么人来往,傅皇后其实知晓得也不多,此刻听着里头声响不断,隐隐还有下令翻查搜检的声音,她着急之余,却又无法可想。
连清华殿都不放过,怕是东宫此刻也早已有人进去了。
若是放在平时,被一个小小的禁卫官打脸打到面前,傅皇后绝不可能轻易放过,可此时她一心挂着周承佑,竟是无心理会,转头就朝外头走去,一面招手叫来亲信,附耳叫对方去寻太后,又让人去东宫打探消息,本想让人将儿子书房中东西销毁一番,可转念一想,尚不知里头究竟有什么,要是什么都没有,这般行事反而欲盖弥彰,倒是好心做了坏事,只好交代次子道:“你去看看你哥书房……”
周承顺想也不想,立时摇头道:“让二哥宫中人自去看就是,我未必有他们清楚,我同母后去垂拱殿。”
他语气坚定而果断。
傅皇后斥道:“胡闹,你去垂拱殿做什么,陷了一个进去,你还要跟着搭上吗?!”
她明明还未见得儿子和丈夫,可不知为何,言语之间竟是已经隐约有不祥之意。
周承顺道:“若是遇得陛下手中持槊,我也能为二哥挡一挡。”
傅皇后听得儿子将周弘殷比作曹孟德,心中一凛,有心要拦,却听周承顺低声道:“母后,当真遇得有事,我能往里头闯,你却不能——若是你……谁人来救我同二哥?”
这话虽然说得隐晦,傅皇后倒是一点就通。
天子废掉一个皇后,还可以立第二个,第三个,她娘家不得力,使不上用,此刻半点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看她进冷宫。
可周弘殷只有两个儿子,他早不年轻了,这两年又总吃丹药,能再得子嗣的可能何其渺小。
能不要妻子,总不能不要儿子罢?便是他不要,朝中百官也会出头劝诫。
大白天的,就叫禁卫官光明正大抄检房舍,其势危急,已经不能再等——谁又知道垂拱殿中情况如何?
傅皇后还在犹豫,周承顺已是叫道:“母后!”
她一咬牙,再不管其余,举步带头往垂拱殿走去。
清华殿同垂拱殿相距并不太近,等他们紧赶慢赶到得地方,却被仪门官挡在了门外。
傅皇后道:“吾有要事,十分着急,此刻要求见陛下。”
那仪门官低声回道:“娘娘,陛下尚有要事……”
不待他把话说完,周承顺已是扬手一巴掌打了过去,将那仪门官直接打了个趔趄,口中喝道:“娘娘要求见陛下,见是不见,自有陛下决断,何时由你来说?!”
周承顺身为皇子,偏又不是太子,打个仪门官,便是最后被天子责罚,被百官弹劾,最多也就关关禁闭,罚罚俸禄,无关痛痒得很,打了也是白打。
那仪门官的嘴角直接给打出了血,此时摸着脸,却是头也不敢抬,腰也不敢直,只得隐忍地连连道:“是下官的不是……”
一面说,连嘴巴都来不及抹,匆匆就推门往里头走。
垂拱殿外本来守卫着数十名禁卫,方才见得周承顺打那仪门官,个个都看了过来,却又不敢靠近,好容易等得此处事情好似平息了,更是低头不敢再去窥视,唯恐自己脸上也要挨上一下。
周承顺见无人敢看自己,边上另几个黄门也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样子,而一旁的傅皇后却是召来另两个守门人问话,知道来了机会,等先头那仪门官进得殿门,便不做丝毫犹豫,立时跟了上去。
他步伐又快又大,哪怕特地踮着脚,靴子同垂拱殿外金砖地面相碰,依旧发出踏踏的声响,是以等还没等将门推开,众人已是反应过来,守在门口的黄门官当先扑得上去,大声叫道:“殿下不可擅闯!”
然而他终究晚了一步,给周承顺将门用力推得大开。
傅皇后见得儿子冲得上前,已是立时跟了上去,此时见门已开,当即就要打头上前,才走几步,却见周承顺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等到越过他往前看去,却见垂拱殿中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无,唯闻众人呼吸声、风从外往内吹动的声音。
“太子何在?!”
周承顺面色遽变,转头朝着门外众人厉声喝道。
早已追进去的仪门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捉着周承顺靴子,带着哭腔道:“殿下,太子行踪,下官如何敢打听?!殿下未得天子召唤,不得随意进殿,还请给小人留条活路罢!”
他叫着叫着连声音都变了调,哭得十分可怕,又“叩叩”地不住往地上磕头。
周承顺只觉得烦躁不堪,把脚往他胸腹处一踢,喝道:“太子何时走的?”
那仪门官只会磕头,旁的一声不吭,外头禁卫官进又不是,退又不是。
周承顺在此处跟个小官纠缠不休,傅皇后看得十分不悦,开口拦道:“行了!”
她偏过头,正要吩咐,却见远处地上不知什么东西黑黑红红的,颜色十分奇怪,仿佛油脂似的,正反着光,心中忽的一跳,上前几步就要去看。
周承顺反应极快,见她如此动作,转头一看,立时将地上仪门官的发冠抓了起来,提着他的头,指着前方地上黑红之处,喝道:“那是什么?!”
他逼问半日,垂拱殿中个个都似锯嘴葫芦似的,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傅皇后前头虽然有几人拦着,却也不敢十分用力,让后头一个宫女推搡开去,又撞到前头,几乎是连滚带爬到得那反光处。
那宫女蹲下身子,甚至来不及去缓一缓头晕,已是整个人趴在地上闻了味道,又用手沾着舔了舔,当即惊叫道:“娘娘,此处有血!”
这话犹如当头一棒,打得傅皇后几乎要站立不稳。
方才仪门官已是说了,今日陛下没有让人进去伺候,那么此处血迹自然不可能是下头人的。
血迹在阶下,周弘殷从来高坐上头,更何况他祸害遗千年,不可能出事。
出事的只能是周承佑。
周承顺听得那宫女说话,半步都不停留,也不顾傅皇后,当即掉头往外走,走到一半,见得门口有个宫女双手捧着一个托盘,那盘中不知是什么东西,长长的一根,想也不想顺手就抓了过去,等握在手里了,才发觉原是一柄尘拂。
他抓着尘拂不放,回头叫了一声“母后”。
傅皇后当即反应过来,跟着往外走。
垂拱殿内无一人敢拦。
两人快步向西,不用交流半分,已是不约而同向着福宁宫而去,才行到半路,见得对面一人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喊道:“娘娘,太子……太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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