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听得一愣。
裴继安道:“我把你当做同处耘一般,只是他皮实,又是个大的,不比你年纪小,平日里当真想对你好,你太过见外,倒叫我看着心中不舒服得很……”
又道:“我见你同婶娘在一处笑得都比我在一处多,有时愿意多与处耘说话,也不怎的来问我,是不是我素日板着脸,叫你看着不愿意亲近?”
这话虽是说得堂堂正正,却也叫人不知当要如何回才好。
沈念禾想也不想,立时就摇头道:“我对三哥景仰得很,当真做哥哥来看的……”
裴继安的眉毛慢慢皱了起来。
他自然听得出来,对面人说的是真心话,还说得十分诚心实意,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高兴。
沈念禾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觉得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古怪,只好低头吃菜喝茶,一时间只觉得那梅花饮子更难喝了。
正沉默建,忽然听得隔壁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隔着一重屏风,有人道:“这一处桌子够长也够大,正好摊开放,还是挪来这里罢!”
又有人问道:“他肯不肯买的?”
前头那人便道:“我看是个阔绰的,先头开了那样的价,也不见他还,如果看中了,多半就肯掏钱了!”
“嘘,噤声,人要来了!”
第94章 真与假
果然过得没多久,又一阵脚步声,似乎有几人进得门去,只听淅淅索索摊开卷轴的声音,有人道:“许先生且看,这卷便是燕太宗李附的所绘的《岁寒三友图》,原作是纸本,辗转之后,收藏者重新装裱了两回,又在后头垫了一层帛布,纵两尺,横七尺,上绘梅、竹、松柏三样,后有落款,又有私印——比起燕太宗后来所作不同,此份却是其人十七岁时画成,据闻乃是献与燕太祖贺寿用,尤显孝心,先生如若是想要为父祝寿,此作实为最佳。”
虽是隔着一架屏风,沈念禾却是不由自主地慢慢坐直了身体,转头看了过去。
隔壁安静了片刻,方才那人又道:“另有一幅屏风,只是不如方才那画作来得好,也是燕太宗李附少时为其母祝寿所作的,通篇共有‘寿’字九十九个,体势各自不同。”
紧接着是纸页展开的声音。
良久之后,那人再道:“本是有些贩子私下来问,只是燕太宗所作本就极为少见,流传在外的,更是罕有,我也是爱书爱画之人,若不是遇得先生,又实在手头拮据,哪里舍得拿出来……先生看着像是风雅之士,也是懂行的,我便不必多言,你看后头押印便知——这一枚花印虽在燕太宗其余书作上不常见,可也有史可依。”
他翻了翻书,念了其中一段出来,原是正史中的内容,大概意思是说燕太宗李附少年时如何孝敬父母,曾送书画贺寿云云。
沈念禾听得好笑。
旁的她倒不敢多说,可那所谓十七岁时亲手画什么《岁寒三友图》给父亲祝寿的事情,旁人可能做得到,她那义兄又怎么会去做——便是他肯去做,他那父亲爱金爱银,爱骏马爱珠宝,唯独不爱诗书字画。
李附十七岁时,应当正值其父六十岁大寿,当时他同几兄弟一同凑了银钱,大家乃是齐送的礼物,如若她没有记错,好似是一座金子雕成的麻姑献寿,足有一人高,哪里是什么《岁寒三友图》。
然而沈念禾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她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正是方才扶自己起来的文士,问道:“除却这两件,是否还有旁的书作、画作?”
前头那人道:“许先生实在为难我了,我而今急缺银钱,但凡能有多的可选,早已全数拿得出来,只是实在燕太宗流传在外的书、画俱是少得很,哪里能得那许多。”
那许先生并不再作答话,他好似带了几个随从,其中一名不知说了些什么,声音隐隐约约的,隔着屏风,也不甚听得清楚,说完以后,又问道:“总共黄金八十斤?”
那人应道:“如若两样都要,就是黄金八十斤,如若单买,则是单买的价格。”
那许先生没有回话,倒是随从一直在同那人来往问答,倒是并不纠缠价格,只是一直在细问两副书画当中的细节,一听就知道这随从是要真买了,而那卖书卖画的人显然是个个中行家,对两幅画作来历,细节了如指掌,如果不是当真知道来龙去脉的,面对这隔了几百年的东西,当真要被唬住。。
如果是旁人,沈念禾也许不便多管,可遇得这一位许先生,才对自己施以援手,却是不能就这般袖手旁观。
沈念禾侧耳听着隔间的话,裴继安坐在一旁,见她这般动作,也十分醒事,并未做声,而是露出了一个疑问的表情。
“多半是骗子。”沈念禾不敢挪动椅子,怕发出声音来惊动了隔壁,便往一旁坐了坐,挨得离裴继安近了些,又以手半掩着嘴,转过头同他道,“我在家中见过李附登基前的书作若干,其中也都盖有印,只是印记的细节同方才那人说的并不相同。”
她这一厢往左边后头贴靠,头也半仰起来,不妨后头裴继安却是往前微挪,两人一时靠得比平日还要近了六七分。
不知为何,许是非礼勿视,裴继安一时心都有些着慌,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好把目光转偏,却是正正瞄到沈念禾的鬓角。
那一处散落着一小缕头发,细细软软的,看上去十分顺滑。
他心中一下子就想起来一个词——黄毛丫头。
不过比起刚到宣县的时候,面上干干瘦瘦的,此时黄毛丫头的脸颊已经有了一点肉,肌肤也养得白皙起来,越发衬得鬓角的黄毛可怜巴巴的。
本是在讨论事情,极奇怪的,裴继安的脑子却是闪过了一道不相干的念头:明日好似是要去拜访宋道途请托帮忙催一催国子监看详审批,如果一应顺利,也许下午就能办妥,接着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
那宋道途家应当是住在永昌门,多走小半个时辰,隔两条巷子便是马行街,既是都到了这么近的地方,正好去问问里头的熟人,看还能不能找到上好的何首乌。
不过这沈妹妹挑食得很,多半吃不惯那何首乌的草萃药味,怕是还要回宣县之后,拿鸡或猪骨给她吊汤,一两日一回,一次不要放太多,慢慢喂得进去一两个月,才好见效。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裴继安也没去多想。
此时隔间还在讨论那画作、书作细节,却听得小二推门而入,打了招呼要报菜。
有人打发小二出去,又道:“且不着急,等我们里头打铃了再进来。”
那小二应了是,正要推出去,只听文士许先生问道:“此处哪里有雪房?”
不多时,就跟着小二的指点出了门去。
沈念禾只犹豫了一下,便同裴继安商量道:“三哥,我看那许先生的从人好似不怎的靠得住,你说咱们要不要同他点一句?虽我说的未必对,看得也未必准,若不出言提醒,总觉得不甚过意得去……”
又轻声道:“只半路同他说一句,也不叫方才那些个人瞧见……”
许先生才对沈念禾施以援手,得了人的好心,自然没有转头就坐视不理的说法,裴继安想了想,应道:“此处我也来过几回,后头有一道回廊……”
第95章 分辨
裴继安一面说,一面引着沈念禾往外走。
他果然不是虚言,仿佛对这清景楼的构造很熟悉一般,也不用店小二带路,转转绕绕,很快就带着沈念禾找到了那条回廊,走到尽头,尽是有一道通往后园楼下的长梯,站在梯子旁,正正面对几条小道。
两人略等了片刻,去消解的许先生便带着几个从人由远而来。
裴继安前后看了看,不见有人留意此处,未待人走近,便上前相迎,先行了一礼,又道:“许先生稍待,还请留步。”
那许先生身后跟着的从人本来分前后站着,见得裴继安上前,面上看起来并无什么大动作,却是不约而同地稍微矮下膝盖,又把右手拢进了左手的袖子里。
众人的动作都做得一点不明显,仿佛只是自自然然地换了一个姿势,普通人看了其实根本不会在意,可是裴继安从前在街头混迹多年,打惯了群架,又去边关做过买卖,见过里头兵头操练对战,是以看到几人动作,不由得心念一动。
除却一名跟在许先生身旁的应当确实是个寻常人,另几名从人衣着十分普通,个子也不高,相貌平平,看上去都是掉进人群里立时就找不到的样子,然而仔细打量他们的手,却能发现哪怕是露在外头的左手关节都十分粗壮,多半不是做惯粗活,就是用惯武器的模样。
许先生听得声音,抬头一看,先见得裴继安,已是把他认了出来,转而看到后边的沈念禾,更是笑道:“原来是你们两个,这是有什么事情?”
裴继安指了指一旁的空地,道:“还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那些个从人转头看了许先生一眼,见他首肯了,复才四散开来,又一同跟了过去。
沈念禾跟着上前行了一礼,道:“叨扰先生,是我这一处有几句话想说……”
那许先生哈哈一笑,以为她是想要郑重道谢,是以还特地跑来拦在半路,便摆了摆手,道:“你这小姑娘挺有意思,我不过顺手搭了你一把,并不是什么事情,你也不必挂在心上……”
沈念禾忙道:“是另一桩事情——我正坐在先生隔壁间,惭愧得很,因那屏风隔得不好,虽非有意,也知君子非礼勿听,还是听到了你们里头说话,敢问那一行人是在兜售燕太宗李附的画作吗?”
许先生面上笑容收敛了些,眼睛里少了几分温和,声音里的笑意也没了,问道:“什么事?”
很有些警惕的意味。
他前头一向是好好先生的模样,此时才把笑容一收,立时就有了几分严厉的感觉。
沈念禾也不紧张,只道:“不瞒先生,我家中从前有些收藏,因缘际会,自小也见过不少燕太宗手书、画作,此次虽是隔着屏风,不曾见到那画作模样,可听那人口中所说,已是能断定那《岁寒三友图》同《百寿图》多半是假……”
听得她这样说,那许先生顿时笑了起来,道:“小姑娘倒是好心,只是李附传世的书画本来就少,世间多有仿造,我带得人在身边,他们几个都是有过钻研的,如果见得不对,不会受这个骗。”
又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是哪一家的?”
沈念禾只作未闻,道:“不怕许先生笑话,家中长辈曾经说过,辨认古书、古画,不怕半点不知,就怕有过钻研,我看那几个卖画的说得很有几分真,多半是特地下过大力气的,最好哄行家,越是钻研琢磨,怕是越容易上当。”
她顿了顿,道:“先生且想,那燕太祖夸得好听些,是武将出身,说得直白了,其实是白身投军,他少时字也不识得几个大的,连私印都没有两个,喜欢藏、买的除却神兵利器,何时有过书画?”
“况且燕太宗十七岁时,其父燕太祖正值六十大寿,才在边关赢了打仗,得了朝廷封赏,没能来得及回朝——哪有儿子在这当口,又是千里之外,画什么《岁寒三友图》给不喜书画的父亲祝寿的?这寿礼是否有些不合适?若说给其母祝寿还可能些,姚皇后是秀才之女,比太祖皇帝多认得几个字,多看过几幅画,不过史载她只爱养些花花草草,对书画也不感兴趣……”
沈念禾说完背景,又说细节,道:“况且我听方才那人说画作上有李附的小印,其形瘦长,右上角缺了一个小口,乃是因为他十六岁时与人口角,不小心将印摔破是以才有缺处,这话全是唬人的——那李附的小印右上角并非砸出的缺口,而是一块印石被依势切成了两半,做了两方印,那‘附’字上最右边的一横上头还有一道裂痕,是以横得不平,还有点向下走……”
她数了几处地方出来,又道:“先生可以回去查一查,看我所说是真是假,如若能应得上,那才当是李附画作。”
那许先生挑了挑眉,站在原地看了沈念禾一眼,却不着急应,而是笑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话?”
沈念禾想也不想,便道:“家中长辈同我说的,许先生若是能寻得来一两副真迹对着看,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了。”
她也不再多说,再行了一礼,又道了谢,这才同裴继安一同走了。
两人在此处站了许久,虽是躲在檐下,外头风大雪大的,还是吹得人通身发寒。
沈念禾见得外头那雪越下越大,只觉得一时半会难停,便同裴继安道:“三哥,这风雪太大,天色也晚了,怕是路上耽搁久了不太好,婶娘在家中也要担心,不若咱们改日有机会再出来罢?”
裴继安只得应道:“也只好如此了。”
语毕,他也不回包间,而是径直去一楼结了账,又重新取了马车,带着沈念禾回驿站不提。
两人没有多做停留,自然不知道自己才离开清景楼没多久,那许先生的从人便去得隔壁的包房找寻,又去寻了小二,问了他们来历半日。
第96章 调查
大内,垂拱殿。
天色渐晚,周承佑正坐在偏殿当中看折子。
他三十余岁,其貌不扬,气质却是很好,尤其两条眉毛虽然很黑,但不似寻常男子的刀眉、剑眉,而是形整而清秀,有这两道眉毛,便给他平白添了几分和气。
如果沈念禾或是裴继安在此,一眼便能认出这就是两人白日间见的那“许先生”。
一旁有个黄门站着等了片刻,待他把手头折子翻完了,复才上得前去,小声道:“殿下,下官已是去东宫的库房里头寻了一遍,把燕太宗的书画全数翻了出来,只是量少,若要探看得更为清楚,怕是要开紫宸宫后头的内库……”
周承佑摇了摇头,道:“不必开内库。”
虽是钥匙已经交到了他手上,却也不好随意乱用,否则叫父亲晓得了,那一位一向多疑,眼下又是病中,即便自己问心无愧,也总归不妥。
他想了想,问道:“那些个画里头是什么情况?”
黄门并无半点犹豫,忙道:“同昨日那小姑娘说的一般,上头盖的只要是那一方印,‘附’字的一横俱是往下斜,另在右边角处有个叶子形状的缺口,寻得一副荷花图,在画作不起眼处另有一方印迹,同前头的印凑在一起,果然就是一石两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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