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晚间便分开睡,只是有一日走水路,大半夜的,老爷在隔间同人吃酒吃了许久不曾回来,我想着隔日还要赶路,便去寻他,谁晓得听得里头有女人声音,便叫人偷偷去看,竟是见得……见得……”
詹氏说到此处,牙齿直打颤。
田氏怎么也想不到是什么缘故,忙问道:“见得什么?”
詹氏左右看了一圈,确定无人在旁,才压低声音道:“见得那族侄女跪在榻上,一面笑,一面拿酒杯喂我家老爷吃酒……”
田氏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詹氏已是眼泪都下来了,道:“嫂子,我也不敢张扬,也无人商量,你晓得我不像你是个有体面的,又不敢去多问,只好来求你拿主意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詹氏这一处哭得痛快,田氏却是吓得胆寒。
这样的做派,同外头卖身的女子也无甚差别了,怎可能是一夕之间养成的。
难道那献《杜工部集》的沈氏女,同自己家中这一个族侄女,不是一码事?
两个摆在一处,虽然不曾见得另一个,田氏已经觉得家里这一个不像是真的,连忙回去找了丈夫。
当着妻子的面,沈众普义正辞严,道:“一派胡言!这族侄女自然是真的,若是宣县那一个是真的,老三已经去了好几个月,会不知道?她会不站出来?”
又道:“老二同我说了,上回闹去衙门的时候,冯家就说要给我们好看,多半是在这一处摆的道道!”
“你且想,这书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却是等到咱们这族侄女到京城了才出来,难道不是冯家特地抬出来同咱们一门打擂台的?冯凭明面上是前一阵才占的梁门大街的宅子,看谁晓得当年分家的时候,他有没有把冯老相公家中的东西拿走?又不是那等没积淀的平头百姓,家中得一部两部孤本,有什么稀奇?你莫要在此处乱猜,没得叫侄女伤了心!”
第125章 信件
沈念禾印书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此时会在京城,是以没有写出这一点。
因她没有写出来,沈家也好,冯家也罢,自然料想不到。
冯家只以为沈家里头那一个就是真的,而沈众普同弟弟商量之后,却都觉得印《杜工部集》的是冯家推出来作假的。
毕竟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情,沈二才带人进京,那书就在京中四处发卖了?
多半是冯家早早就为了拖延时间,准备的一着棋。
否则宣县那样的远地的小县公使库中印书,怎么可能发卖到京城,还一眨眼就卖得这样热闹?
冯凭虽然没甚能耐,毕竟也是冯蕉的兄弟,手中还算有些人能用,如果是他捣鬼,一切就说得通了。
沈家手中握着人,虽是假的,却赌冯家没有人——若是当真有那样一个真的,还不早早就站出来了,在等个什么劲——是以并不担心,只等着隔几天京都府衙给出判书。
而另一头,裴继安正按着沈念禾的想法,拿着那二十部书,往四个地方一处一处地登门拜访。
他手中虽然没有拜帖,可毕竟去的都是书院,在这个时候,那些个《杜工部集》在书院中当真要比什么拜帖都管用,听得是来赠这一部书的,除却国子学中两位学官正在衙门里头办差,无暇他顾,只好留了帖子下来,其余三个书院,全是院长出来相迎。
裴继安今次是以义兄的身份出的头,送完书之后也不多留,只说同妹妹一起进京,就要回乡,因沈妹妹惦记着从前听父亲外祖父说过旧事,特地要来给蓝田山南白马书院送书,本来还想上门拜访,只是毕竟有些不方便。
又说起近日听得京中有各色传言,说河间府那一个沈家接了一个沈轻云的女儿入京,虽不知为何会有这等流言,却要澄清一番,告知那不是真的,乃是他人假冒。
至于为何假冒,她一个孤弱女子,也无什么依靠,却是不知内情,只盼诸位叔叔伯伯在上,不要受了人的蒙蔽,也不要被人欺骗,她是沈轻云同冯芸的女儿,又是冯蕉的外孙女,自有尊严在,必不会用这个身份来招摇撞骗,讨要好处,如果将来有人上门求东求西,请打出去就好。
除此之外,又留下一封书信,信中做了一番说明。
这书信乃是沈念禾手笔,口吻、笔触同那《杜工部集》前头的自白书如出一辙,先说自己外祖父从前多么忠心于天子,再说自己母亲如何巾帼不让须眉,最后说父亲虽然下落不明,然则全是为了山河社稷,为了感念天恩,报君伯乐,无论是个什么结果,作为女儿,她都觉得甚是自豪。
而今家中出了这样的事情,她只想默默为父亲祈福,求翔庆能有一个好结果,相信天子无论做出什么决定,一定是最英明、最合适的,至于自己绝不会为了什么钱啊财啊物啊的出来蹦跶。
而此时朝中还有许多问题,西、北两地鞑虏窥视,她虽是女子,可从小被父母外祖父母教育,也愿意出一份力,打算将小时候在家中并外祖父母那一处见到的各类孤本整理出来,一一付梓刻印,所得钱物,除却养活自己,其余还打算捐出一份来给朝廷充作粮秣军资。
最后再说自己最近听得京中传闻,这一处说有一个沈念禾,那一处说有一个沈念禾,所有全是假的,虽然不知对方所求为何,却请诸位不要相信,更不要被其骗了钱财。
这书信当中文采虽然称不得上佳,却把该说的内容都说得清清楚楚,用字、用词都是精心挑选过的,乃至于结构跟情绪都是层层推进。
裴继安送完书、信,没给书院里头的人留下来,把话一说,立时就告辞走了。
剩得那几个书院的院长俱是一面看,一面叹,蓝田、白马两院的院长看得感动不已不说,当场就提笔写了文章,赞扬此女秉性贞烈纯淑,倡议朝中为她竖牌坊云云。
至于山南书院那一位窦横照,更是在文章说自己想到当日冯蕉老相公对自己的照拂,一下子就涕泪横流,恨不得以身相代。
三位院长都是文坛巨擘,同时写了文章,角度不同、立意不同、写法不同,却全是佳作,自然被人四处传阅。
而早在他们的文章面世之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外头早已流传开来那“沈家女”附在送给几个书院后头的信件。
这信件便如同一碗冷水倒进了滚油当中。
冯家进得梁门大街,要占冯蕉的宅子,而度支副使沈众普那一门河间沈家带着冯蕉外孙女上门吵闹,说要把宅子要回来给正主住的事情还没过去,真真正正就在昨天,众人前一日还在讨论那沈家女儿应当归给哪一家,后一日就得了这样的消息,看戏简直看得不亦乐乎。
比起河间沈家那一个,这个献上了家中藏书,又留了这样一封信的,自然更得百姓相信。
除此之外,世人总有怜孤悯苦之心,而文人对着文士或许要酸一把,对着武人又要挑三拣四,嫌这个不够勇武,那个只是莽夫,可遇得沈念禾这样的忠烈之后,左右是个女子,怎么夸也不会叫人嘲笑自己品味,怎么可怜也就浪费一点纸墨,乘着这一把东风,如果文章写得好了,其实是自己得名,如此好处,谁又肯放过?
况且这事情又不同于国是、军事,肚子里没点墨水,便是想要评价也写不出什么惊人之语来,不过一个孤女爱国而已,乱夸一通就完了,毫无门槛可言。
一篇文稿长的千言,短的数百言,写的快的一个时辰便能挥毫而就,写得慢的最多也就半天而已,是以没过两天,京中文章就开始四处乱飞,人人都要就此事讨论一回,便是路边不识字的卖饮子的老婆子,也能点评几句。
外头消息这样杂乱,还都是讨论一桩事情,自然很快传进了宫中。
第126章 在德不在险
崇政殿中,周弘殷正闭着双眼、盘着双腿坐在椅子上打坐。
距离他四五步开外的蒲团上,坐着一名看起来四五十岁,皮肤白皙细腻,满脸福相的大和尚。
他也眼睛紧闭,口中道:“请陛下以舌叩上齿三百下,尽吞津液。”
周弘殷依言而为,果然数过三百下后,口中津液满盈,食之带有甜味。
那和尚又道:“请陛下以上下齿相叩五百下。”
周弘殷又听其所言。
照着和尚所说的打坐了小半个时辰,他方才睁开眼睛,趁着口中尽是口水,将桌案上放着的那一颗药丸吞服进去。
药丸略带苦腥,闻着还有一股血味。
和尚见他皱着眉,便在一旁解释道:“此丸中用了血灵芝,自有血味,陛下服后能长精神、起精气,只是夜眠之时,必要按着老衲的术式而行……”
又说了一回阴阳互补之道,见得时辰不早,便也不再多留,退得出去。
周弘殷虽未相送,却也站起身来。
和尚出得崇政殿,见得殿外一人匆匆而来,不避也不让,行着方步,缓缓朝前而行,与那人错身而过。
倒是对方见得他来,轻轻让到了一边,低头呼道:“星云大和尚。”
和尚颔首示意了一下,也不理他,径直走了。
剩得管勾皇城司的王得礼站在原地,转头看对方的背影好几眼,复才进得崇政殿。
他进门行礼之后,先将手中的折子呈了上去,正要给天子回话,见得周弘殷的样貌,心中却是立时打了个咯噔,说话时忙把声音放轻了三分,道:“陛下,这便是这两日京中传样的沈氏女书函。”
周弘殷双颊红得十分不自然,两眼里头也仿佛烧着两根喜烛一般,又亮又红。
他才打坐完毕时只觉得周身发冷,可吃了药丸之后,却是先从胃发,至于五脏六腑,再到奇经八脉,都泛着一股洋洋暖意,烘得全身都十分舒服。
过了片刻,直到药性发到手指脚趾了,周弘殷才把那折子取了过来,本是只待扫一眼,可才要拿开,那纸却是像粘在他手上了似的,许久没有放下去,半晌之后,才问道:“这是那沈家女儿作的?”
王得礼道:“正是,臣已是查得清楚,正是上回在清景楼遇得太子殿下那一个女子,她那义兄出自越州裴家……”
周弘殷点了点头。
他记忆力很好,清景楼的事情发生不久,自然有印象。
那王得礼又把沈家、冯家的事情说了,最后道:“此事已是闹上京都府衙,想来这两日就要问审,却不想忽然出得这样一桩闹剧,眼下京中都在争论,说沈度支家中送来那一个乃是假充……”
周弘殷没有理会,把文章看完之后,原本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却是慢慢回转了些。
言辞恳恳,倒是没有太过矫饰,写得还算不错。
沈卿果然是个体贴上意的,生出的女儿也还算是懂事,很知道感念上恩,总算没有闹出事来。
他把沈念禾的文章看完,又往后翻阅,见得蓝田、山南、白马三个书院院长的文章,又有京中几个知名文士的高作,这一回却是略扫了一眼,就没有再细看。
面前的桌面上还摆了不少奏章,里头有国子学大司成、司业的,也有翰林学士的,都是些没甚权力的酸腐文人,折子里头多半都是提及有此一女,如何贞烈云云。
倒是御史台有几本弹章痛斥度支使沈众普指使外人冒充沈轻云之女,妄图夺人钱物,其心不仁不义。
这样的小事,说起来其实就是争产而已,哪一时哪一地没有,周弘殷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一个孤女冒出来,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名声。
冯蕉之死自然同他没有关系,天子施恩,纵然是贬谪,下臣也没有不满的道理。
而其女冯芸在翔庆的事情,虽然同韩成厚不无关系,可归根到底,也是沈轻云管辖不利,冯芸自己不小心。
然而道理是这个道理,只要明眼人都会懂得,却总有那些个外头百姓要叫屈,似乎只要人死了,就能占着大义一般。
一则顾虑人言,二则担心后世史书上要抓着从前冯蕉说自己寡恩的官司来做例证,三是沈轻云总归有苦劳功劳,自己是个仁厚的,也不好太过亏待了他那女儿。
毕竟是京都府衙的案子,周弘殷想了想,最后还是道:“去把太子叫来。”
王得礼应声而退。
不多时,太子周承佑便进得殿来。
才打坐完,又见得外头声音不像自己担心的那样,周弘殷心情不错,见得儿子,也不似前一向那般横看竖看挑鼻子瞪眼的。
他先把手中折子扔了过去,道:“沈家、冯家的案子,你盯着人好好断了,不要把事情闹得太难看。”
太子连忙低头应是。
周弘殷又道:“上回潘齐那一份折子,你看了不曾?”
太子道:“儿臣已是认真看了。”
周弘殷点了点头,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太子犹豫了一下,复才道:“父皇,依儿臣之见,潘齐所言,其实有些道理,京城虽是天下之冲,然则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而今四下蛮夷觊觎,州县之处也偶有乱象,洛阳居于天下之中,又有邙山,通幽燕,对伊阙,还有洛水,便是遇得乱事,也是易守难攻,不失为一处好都城……”
周弘殷不置可否,只挥了挥手,道:“你且回去办差吧。”
太子只好退了出去。
剩得周弘殷一人坐在殿中的时候,他看着面前的折子,心中的念头越起越烈。
年轻的时候看着还不觉得有什么,眼下年纪越长,看人的眼光也越强。
他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儿子不适合做皇帝。
潘齐这一份折子,其实不过老调重弹,多年前就曾经有人提议过。
当时还是他那哥哥在位,时时想着要迁都,一来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在京城之中权势太重,根基太深,很容易勾结朝臣,二来总是觉得天下甚乱,还是要找个安全的地方保命。
后来是自己劝服了他。
天子守社稷,在德不在险。
当真有本事,哪里做都城不能做?
第127章 往事
城南官驿里头,沈念禾陪着郑氏一同坐在正堂喝茶。
官驿自然比不得城里的茶楼酒肆,虽是上了几碟子咸水花生、瓜子、白糖糕之类的小食,味道却是都十分平平,幸而看着江南东路监司的文牒,驿卒还算给了几分面子,上的茶叶是新茶。
两人捡了张居中的桌子,一面坐,一面闲话。
沈念禾虽然腹痛了一天,然而下午就好多了,又有裴继安一日按着三顿地给她煮姜糖水,此时已经只有隐隐的不舒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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