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劝了几回,见她虽是嘴巴上应得好听,可一旦拿起纸笔来,又忘了旁的,只好跑去找侄子。
“等得闲了,带你沈妹妹出去走走,已是开春了,外头山啊水啊的都好,我听得说荆山脚下的桃花也有开的了!”郑氏提醒他道,“小姑娘面皮薄,不好意思说,你也不能光顾着忙自己的事情。”
又叹道:“这回她一心去京城,其实不过是为了打听你沈叔叔的消息,偏偏又不能告诉她,我这心总定不下来,回来之后,你看她嘴上不说,心中多半也难受得很,不然怎的天天窝在房里算数?数有什么好算的?不过是在寄情他事罢了。”
裴继安深以为然。
正好他手头事情告一段落,次日就是休沐,问得确信之后,知道那山脚桃花果然开了,便趁着这机会要带一家子去看荆山桃花林。
沈念禾听说之后,十分不愿意动弹。
“在算砖材呢……”
她觉得花啊草啊的什么时候不能看,上辈子已经看得够够的了,可这修堤挖田的事情,却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能自己参与其中,感觉如果自己好好计算,若是能做到算出来的材料同实际使用的材料、人力恰恰相符,该多有成就感啊?
正是上瘾的时候,竟要把她拉出门,如果能选择,当真不想去。
郑氏就私下去劝她道:“陪你三哥走一遭,他从年头忙到年尾,一回得来就去上衙了,一时都没有停过,难得休沐,你要是不去,他坐在家里就又忙什么衙门里的事情了,总该把脑子休息休息才是。”
沈念禾听得说是要给裴继安作伴,就觉得不好推拒了,仔细一想,果然那裴三哥一向忙得很,都没见他闲下来过,倒是应该好好放松放松。
只她实在有些不舍得圩田的事情,便笑道:“桃花梨花的,怕是我同婶娘爱去看,三哥多半不感兴趣,倒不如叫谢二哥同他出去跑一跑马,松快松快。”
郑氏在侄儿面前扯陪“沈妹妹”的大旗,来了沈念禾面前,又说什么要“陪你三哥”,一是真的想要给他们两放松放松,二却是想叫他们年轻人多亲近。
毕竟在她看来,沈轻云都不在了,剩得沈念禾这一个女儿,实在可怜,虽是侄儿说了她对裴家无意,不想嫁进门,可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情?原本是才来,抹不开面子,眼下不就已经处出感情了?
最好感情深得快些,等到沈轻云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才好去给这小姑娘顺理成章地做安慰,再把她娶进门来。
可现在两个人住在一个院子里,一天却说不上几句话,还不如在京城一路回来的时候,叫她急也要急死!
眼见人就要及笄,能订亲了!
谢处耘陪着去跑马,能给侄儿陪出个媳妇来吗?!
可这样的话,她毕竟不好直说,便道:“跑马累得很,你谢二哥这一向也忙得很,哪里好叫他这样辛苦。”
然而这话却给在后头看书看得头都大了,想要出来寻些吃的喘口气的谢处耘听个正着。
他背书也好、看书也罢,已是看得头疼欲裂,但凡能有机会可以得到裴继安的同意,光明正大出去玩,简直是什么事情都愿意做,此时听得这跑马的借口眼见要从自己眼前溜走,登时急也要急死了,连忙进门道:“婶娘莫胡说,跑马哪里辛苦了?最是放松不过!”
又道:“早一时说也好啊!我此时去葵街上租马,都未必能选到惯骑的!”
急匆匆就要往外奔去。
郑氏唬得连忙把他拦下,道:“你去哪里,你三哥都不曾回来,问了他再说。”
心里已经气都要给他气死了。
谢处耘犹未自知,只觉得可惜得很,讪讪道:“去得晚了,好马都给人订走,剩得不是老就是弱,跑不动几步……”
他从头到尾听了个完整,对提出跑马的沈念禾就更多了几分顺眼,还问她道:“沈妹妹会不会骑马的?”
沈念禾自然会骑马,骑术还是从夏州请了教习特地过来教过的,未必比谢处耘差到哪里去,可她特地要支这一招,不就是为了不出门吗?
是以她笑盈盈道:“我就不去啦,跑来跑去,风尘仆仆的,谢三哥给我折几枝桃花回来就好。”
谢处耘见她如此知趣,登时看她更顺眼了。
他自觉同裴继安出去跑马,乃是男人同男人之间的游戏,一旦扯进去沈念禾,哪里还玩得好,少不得要走三步,歇两步,娘们唧唧的。
“看你谢二哥给你选一棵好的挖回来!”
投桃报李,谢处耘自认是个大方的,立时就夸下海口来。
荆山那一处野桃树多得很,也有些小桃林是官营的,况且一旦要修圩田,许多原本的荒地都要重新布置,上边的花也好,树也罢,自然得全部清掉,拿来送人情,也不勉强,还算救了那棵好运的桃树一命。
两人各取所需,都十分高兴,只剩一旁的郑氏心中郁闷。
倒是谢处耘并未察觉到,还高高兴兴地问郑氏道:“婶娘一同去罢!”
这问也不过是随口一问。
郑氏早被气掉了半条命,哪里肯理他,只道:“我家中有事,就不同你们年轻人一齐去了。”
然而一等到裴继安回来,她就偷偷去告状道:“你沈妹妹不肯出门!倒是小耘那个躲懒的,书也不背,图也不看,明日想要溜出去同你玩哩!”
第152章 跑马
裴继安叫谢处耘背书,不过是拴着他的心而已,其实没有当真指望他做出什么事来。
这一趟去麻沙办事,谢处耘办得心都野了,回来之后浮躁得很,被关了大半个月之后,才好了些,不过看起来蔫蔫的,倒是有些可怜。
听得郑氏告状,裴继安就问她道:“婶娘一齐去吧。”
他问得真心诚意,同谢处耘那随口一说,全不是一码事。
郑氏心中熨帖得很,却是摇头道:“源县那一处有人要来,我在家中等着吧。”
又道:“想想办法,叫你沈妹妹一同去,若是她不肯走,我只好同她说清楚了。”
她这一番话,一半真,一半假,叫裴继安立时就不好问了,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上回去京城回来,那贴着红色纸篓里头装着的是给源县的东西,既是他们来了人,正好带得回去,省得还要托人帮忙送来送去的,又要推脱。”
郑氏面上的笑意则是收敛了几分,道:“看他们怎么想吧,便是我这一处想要给,也要看他们那一处肯收才是。”
两人一时默然。
源县乃是郑氏娘家所在,裴七郎抱石沉河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郑家都想要把她这个外嫁女接回家再嫁,劝也劝了,骂也骂了,还是没有说动。
郑氏想要给裴七郎守节,她那老娘劝不通,拿手把她狠打了一通,后头索性骂她道:“你是不是贱死的!那裴七但凡心里有一点想着你,哪里至于走到投河那一步?莫说你们连孩子都没有一个,就算是有,大把带子女再嫁的,哪里就不行了?!”
又骂道:“你老娘生你这一个,难道养你这许多年,是叫你给旁人守寡的?!你们两个无儿无女,裴七死了还有你帮着收尸,你死了连个摔盆的都没有!”
郑氏对着亲娘哭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偷偷溜回了宣县。
她父亲对外发话,说再没有这个女儿,自此之后,多年里头两家面子上都不太好看。
先前的时候,不管裴家怎的穷,遇得三节五气、父母过寿的时候,郑氏都要亲自送礼回去,后头见她回回都被赶,东西也被扔出来,郑母便偷偷给女儿传话,叫她有好东西自己收着,裴家眼下这个情况,将来还不知道还能吃多久饱饭。
郑氏只好抹泪走了,后头只通过兄弟暗暗送些东西过去。
倒是前年的时候,郑母有一日忽然翻了急病,病入膏肓之时,嚷着要见女儿。
郑家大哥便瞒着父亲偷偷把妹妹接了回来。
后来给郑父知道此事,他年纪虽然大了,脾气依旧倔强得很,险些把儿子也撵了出去,无意中知道几个儿子曾经私下去见郑氏的事情,特地发话叫他们一个都不许再搭手,打那时起,郑家来人的次数就少多了。
裴六郎活着的时候,也劝过这个弟妹改嫁,可他到底是个男子,许多话也不好说,劝得几次,见她执意不肯,还同郑家闹成这样,差点要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只好不再多劝。
长辈的私事,裴继安不好评价,他知道郑氏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她拿定的主意,谁都说不动,也帮不上什么旁的忙,只好每次遇得源县来人的时候都避开去。
郑氏见裴继安面色有些担忧,便笑道:“你又想什么?我这不是帮你七叔守,只是我自己的意思,怎的做出这副模样?”
又打发他回院子里,道:“劝劝你沈妹妹。”
等到裴继安走了,她才低头见得手中绣到一半的帕子,出了半晌的神。
她方才的话,并不是胡说的。
其实不是给裴七守节,而是给自己在守。
世人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她每每想到从前同丈夫在一起的日子,就难受得厉害。
一颗心里已经装满了一个人,怎么还好去祸害别人?
最难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再嫁,可晚上做梦时一梦到那一个,早上起来,心里就难过得很,又怪他绝情,又怪他情痴,后头大病过一场,反而想开了。
能多留一日,也就算一日吧。
虽是不孝,对不起父母,可已是断绝了往来,也不至于叫婆家再连累娘家了。
***
裴继安站在门外,回头看了一眼,却也不好逗留,想了想,径直去找了沈念禾。
“……趁着明日我休沐,带上你同你谢二哥一同去一趟荆山……”
沈念禾把先前拒绝的理由再说了一遍,道:“正算砖材呢,时间也赶,三哥同谢二哥一起去就是。”
裴继安却是道:“还是要看一看实地,看图也好,听我说也罢,到底不同亲眼得见,你既是要帮着核算,自然得瞧瞧那堤坝、圩田修建在何处,否则岂不是比之盲人摸象还不如?”
去京城那一回,已经叫他知道沈念禾骑术很好,是以也不担心这个,又道:“那荆山边上就是河道,说是去看桃林,其实是去走河道的,我过一会去找马来,明日你同你谢二哥一同都要去,多带一双好走路的鞋,届时要看河堤的,我会同你们说一说——也带着图绘去。”
沈念禾一下子就把态度放端正起来。
她虽然觉得自己不过是算数,有数字跟式子就够了,可此时听得裴继安说了,竟是也觉得十分有道理——还是要实地走一走,才是谨慎的做法。
便再不推辞,应道:“我听三哥的。”
她此时坐在桌案面前,手中还拿着笔,桌上摆着全是散落的纸,看起来乱作一团,人倒是乖乖巧巧的,小小的脸,眼睛圆圆的。
裴继安面上就露出一个微笑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看到她的时候,心情总是很好。
看到乱的桌子心情也好,看到人心情也好,见她帮自己做事的时候心情好,眼下一句“我听三哥的”,不过五个字,就叫他也高高兴兴的。
裴继安想伸出手去揉一揉她的头,到底还是忍住了,只微笑道:“给你挑匹好马,明日也一起跑一跑。”
沈念禾应了是。
第153章 背书
出得沈念禾的房间,裴继安立时就转去找了谢处耘。
这一位的心思早已经飞去十万八千里外,只顾着想明日跑马的事情,同谁去,去哪里都不要紧——这半个多月,他在衙门应差时被裴继安抓着做事,回来之后又时时对着书册,比要了命还难受。
杀人不过头点地,眼下这般背书、背图,在谢处耘看来,简直和凌迟是一个意思。
他如同屁股下头坐了个刺猬似的,可看到裴继安进门,还是装作一副认真读书的模样,嘴里还念念有词,又皱着眉头,像模像样的。
裴继安哪里不晓得他是个什么德行,并不说话,取了一册书坐在一旁。
谢处耘等了好一会,也没等来被搭理,只好转过头去,问道:“三哥回来啦?婶娘说明日休沐,给咱们一起去荆山下头跑马!她另有事不去,沈念禾也不去,说懒得动弹,喊我给带几枝桃花回来插瓶……”
已是晓得扯虎皮张大旗来了。
他说完这话,便一心等着裴继安答应,谁知对方却是问道:“书背完了不曾?”
谢处耘一愣。
裴继安又道:“还记不记得先前我是怎么说的?”
谢处耘一时脸色都变了。
他自然没有忘记。
当时裴继安说叫他好生背书,背完要考问。
可这书厚得很,又难,全是他不熟悉的东西,背得几天下来,进度实在是慢,又这裴三哥嘴巴上说要考,后头其实也没考,是以便抛到了脑后,人虽是在桌前坐着,内心早已划起水来。
本以为这不过是教训教训,等糊弄过这一阵子,也就忘了,谁知今次当真要考……
谢处耘不敢接口,生怕本来不是这个意思,倒叫他问成了这个意思,便勉强道:“三哥是怎么说的?”
裴继安便把他桌面上摊开放着的书拿了过去,就着摊开的那一页,先叫谢处耘背,果然支支吾吾,一个字都背不出来,再问问题,也一般含含糊糊,仿佛半点没有看过一般。
他也不生气,只皱着眉头把那书重新掷回了桌面上,问道:“你就是这样背书的?”
谢处耘低头不语。
裴继安叹了口气,道:“是我没把你教好,才养成这个样子。”
谢处耘连忙抬头道:“三哥,同你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不上进!”
裴继安摇头道:“从前家里日子难过,我总出去找法子,在外头混迹久了,又叫你跟在后头,就有样学样,性子左了,再转不过来。”
他这一头严肃,对面的谢处耘却是紧张极了,忙道:“三哥,你怎的能这样说?我打小就不爱读书,只想从军打仗,怎能怪到你头上?”
裴继安道:“打仗难道只用蛮力就能打了?你去问问郭监司他从前那些个仗是怎么打的,仗有这样好打,他为什么要转来路中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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