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桃轻声问闻大郎:“你是从哪儿找的那三件衣服,帮你阿娘晒上了?”
闻大郎还是有些害怕地看着崔桃,不大敢说话。
崔桃想起来自己身上还有一包自制的话梅,本是打算拿给韩琦品尝的,如今便拿出来先给闻大郎尝了两颗,等他吃了嘴馋了,便哄他带自己去找干尸原本所在的地方,就把一整包都给他。
别瞧这闻大郎智力似乎只有四五岁,对外人的防备心却很重,也很依赖他娘唐氏。便是他吃了崔桃给的甜蜜蜜的话梅,他馋得不行,还是犹豫不想受崔桃的引诱。不过最终当崔桃把那一包话梅送到他鼻子边儿的时候,他忍不住了,抢走那包话梅,就转身跑向杂物房的方向。
崔桃就跟着闻大郎一块走。
闻大郎并没有进杂物房,而是绕到了杂物房的后面,扒开地上的稻草,露出一块带把手的木板子来。
抓住把手,把木板子一掀开,发现里面竟是一个地窖。
“这地方竟然有地窖?我竟不知道!”唐氏惊讶不已。
地窖不深,其实只有到成年人肩膀那么高,跳下去后要猫着腰走,门开着的时候,光鲜也不算太暗。
王钊和李远率先跳下去后,搜查了地窖的情况。
地窖里比较空,没太多别的东西,只找到了几件破衣裳,三个粗麻布袋子和三个应该是用来系麻袋的绳子。
崔桃发现那几件破衣裳不仅上面还粘着沙土,布料还有些糟了,稍一撕就破。相较于三具干尸现在身上所着的‘结实’衣物,这几件糟了的衣物反而更像是干尸们身上原本该穿的衣服。
像闻大郎这样的孩子,能把三具干尸身上的衣服穿得那样妥帖,有些不大可能。
崔桃就向唐氏证实。
唐氏应承道:“是如此,平常都是我给他穿衣服,他自己一个人便会穿得乱糟糟的,衣带都系不整齐。”
唐氏便问闻大郎细节,他是如何跳进了这个地窖,又是如何搬运三具干尸。
“嗯……娘做饭,想给娘晒晒衣服!”闻大郎揪着唐氏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唐氏。他从大家的表情中能够感觉到,自己好像又犯了什么错了,大家都在怪他,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他好委屈。
崔桃先向唐氏确认一下那三具干尸身上的衣物是否属于他们家的。
唐氏摇头,“家里人的衣服都是我来洗,每一件我都清楚,他们身上的衣服没一件是我家的。”
“搬家后这三日,你一直在家?”崔桃再问。
唐氏一边点头,一边拉住闻大郎,不让他乱动乱跑。
“这刚搬家有很多地方需要收拾,再说养一个他这样的孩子,我只能在家待着,做不得别的事儿。”
再瞧闻大郎如今拽着自己的衣袖,竟还闹着要去玩儿的模样,唐氏不禁面色犯愁,连连叹气。
“便是说他们身上的衣服并非闻大郎所换,是另有人给三具干尸换了衣裳,还往他们的身上泼了血。”崔桃对韩琦道,“三具干尸应该在他们搬家之前,应该就已经在地窖之中了。”
“更换衣物,故意泼血,像是有人意图用拿干尸来吓人。”韩琦推敲道。
崔桃点头,“我也这么觉得。这地窖的环境还不足以形成干尸,那三个麻袋很可能是用来装三具干尸的,应该是从别处转移而来。”
崔桃随即跟韩琦解释了在自然情况下形成干尸条件,在炎热干燥或完全密闭的条件下,尸体需要迅速脱水。
鉴于干尸原本的衣物上粘有沙土,崔桃觉得三具干尸应该是被葬在环境条件比较干燥炎热的沙土之下。一般都是荒漠之类的地方,才满足这样的环境条件。汴京地界,自然情况下的环境是不满足这些条件的。
如今首要应当查明的是,是谁将这三具干尸挪到了地窖里存放,并给干尸更衣,身上还洒了血。
唐氏连忙表示她真的什么都不知情,“、我房里的东西还没拾掇利索呢,根本不知道这宅子后面还有个地窖,买房子的时候却也没人告知这里有地窖。”
唐氏接着告知崔桃,她们是从一位灯笼铺的掌柜手里购得这座宅子。那房主举家搬迁江南,说是就剩这一处房舍没有处置,因为急售所以价格便宜,当天议定价格之后,便过了地契,就去衙门缴税过户了。
凡在汴京购房定居者都会有户帖,因为就是最近发生的交易,王钊迅速就查到了这宅子以前房主的户帖,姓薛名艾,确系曾在京开过灯笼铺,于两个月前就将灯笼铺转手了。还查得他名下曾有八间民宅,在这两个月内,其余的宅子都已经出手转让了,确实只剩下闻家所住的这间宅子最后一个出售。
“原房主在你们购房前可住在这?”崔桃问。
唐氏摇头,“这宅子应该是空置有一段日子了。我们来看房的时候,门上和窗台上四处都落着灰,屋子里都是空的,连一样家具都没有。”
李远等人去查问了薛艾曾经的邻居,薛艾的家人早在两个月前就动身,先搬迁去了江南。薛艾自己留京负责处理产业,这两个月他一直住在好友李子明家中。
据李子明供述,薛艾在处理完最后一间宅子之后,便于第二日,也就是前日,离京前往江南。李子明并不清楚闻家如今所住的这座宅子是否有地窖,也从未听薛艾提起过。不过李子明表示,薛艾说过,他自住一间最大的宅子,其余七间宅子都租出去,所以闻家所购的这间宅子在此之前应该一直是租给别人住的。
崔桃:“这宅子薛艾买了七年,若一直租给别人住,也不排除是租户挖了地窖,而他并不知情。”
这前租户也并不难找,问了隔壁邻居罗大娘,便得知原住在这里的住户是孙氏夫妻,共一家七口,上有父母,下有俩孩子,另还有妻弟一起住。
“那夫妻俩在州桥夜市卖莲子羹,他家莲子羹所用的羹汤可讲究了。”罗大娘道。
一听州桥夜市,崔桃的眼睛就比平常亮,饶有兴致地问罗大娘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讲究。
“且不说这莲子羹里放了多少不同的配料叫滋味不同了。只羹汤的汤底就分了很多种,有用稻叶煮得的,竹叶煮的,茶叶煮的,还有用浆水煮的。这其中浆水的卖得最好,我们也爱吃,时常他们这买上一大碗!”
罗大娘随即感慨,可惜他们一家子搬走一个多月了,不过州桥夜市的生意还做着,以后她们想吃只能多走路去夜市才能买到了。
“这夏天的时候可还有冰镇的?”崔桃问。
罗大娘连忙点头,“有有有!不过这带冰的就贵了,也跟那些卖冰雪冷元子的摊贩一样,要特意花钱去冰库买来,每次都算计着买,买多了怕白花钱,买少了又怕少挣钱。”
崔桃恍然点点头,跟罗大娘道了谢后,便跟韩琦回禀,这地窖八成是孙氏夫妻一家挖来用于暂时储冰所用。原房主薛艾很可能不知情,所以在卖房子的时候也没有告知,闻家人刚买完房子还在忙着布置,也没注意到,倒是让闲来无事贪玩的闻大郎给发现了。
“我瞧他今天可能还不是第一次发现,早见着了。今天因见唐氏要晒衣服,寻思着那地窖里的衣服不见光,肯定更需要晒,便扛了出来。他有一身蛮力,干尸份量又轻,于他而言倒不算难。所以才会有两道菜的工夫,三具干尸就被那样快地晾在门口的情况。”
韩琦略略点头,赞同崔桃的推敲。
崔桃打量一眼韩琦,发现他正站在树下,人安安静静的,也不知在想什么,不过却因姿容不俗倒成一景了。可惜的这是案发现场,客流量不够大,不然崔桃觉得自己在他前面支个摊子喊着合照收费,都能小赚一笔了。
其实像这种案子,推官级别的人物可以不必抵达现场,自当是先由他们这些小喽啰调查,他完全可以休假完毕之后再过问。
韩琦其实难得有一天休息日,往日他每天都很忙。
“倒怪我的疏忽了,不该让六郎来。这边我都可以,六郎就该趁着过节在家好好休息,做点让自己开心的趣事就好了。”
“正在做,”韩琦目光安静而柔和地看崔桃,“等你忙完。”
把韩琦的话完整补全之后,内容就是:‘等你忙完’就正是让我觉得开心的趣事。
崔桃心脏咚地快跳一下,缓缓吸口气。这飞速进化的情话水平,简直太厉害了,说得隐晦却让你回甘无穷,越琢磨越有味儿。
“想吃莲子羹。”
听完罗大娘的介绍之后,本来就饿着肚子的崔桃,岂可能不被勾起吃的欲望?回想自己逛州桥夜市的时候,只顾着吃那些新鲜少见的美食,像这种听起来比较普通的莲子羹,倒是暂时被她给略过了。
“以后品尝美食当不分轩轾,公平对待每一样拥有特别名字或普通名字的食物。”崔桃不忘深刻地检讨了自己一下。
本来仪态清清冷冷的韩琦,忽听崔桃这话,忍不住笑了一声,瞬间灿烂过高阳。
“干嘛啊,我检讨得不对么?”崔桃睨一眼韩琦。
“韩推官,果然有发现!”王钊喊道。
刚才奉韩琦之命,细致搜查这宅子围墙情况,在相邻罗大娘家的那堵墙上,发现了有攀爬过的痕迹。
墙那边的罗大娘在院里种了点菜,几垄地刚好挨着这堵墙,韭菜和芫荽正长得绿油油的,可以采摘吃了。这种着菜的几垄地都为黑土,一瞧这土就是经过自己调配施肥过的腐殖土。闻家宅子这边的土则为黄色,这也是汴京地界大部分地方的土地颜色。
而在闻家与罗家相邻的黄色夯土墙上,能看到有些微量的黑土残留的痕迹,如果说这个证据不够明显的话,墙半高处还能分辨得出一道半截的黑鞋印。相对于石墙砖墙,夯土墙表面比较平滑颜色均匀。
前两天刚下过雨,当时地面肯定比较潮湿,在翻墙的时候,踩过黑土的鞋子,先借力踩一脚墙身,才能翻墙跳过去,鞋印便就这么留了下来。
崔桃看这痕迹,不禁想起孟达夫妻和仇大娘的案子来。
“怎么又是近邻作案?”
“倒未必是近邻杀人,你刚才专注验尸没注意到,我瞧隔壁那报案的罗大郎神色不对,紧张之色甚过惊讶恐惧。”韩琦对崔桃道,“那罗大郎不过十五岁,正是爱玩闹的年纪。这三具干尸先被更换了衣裳,又被特意泼了血,这目的便是使干尸的貌表看起来更加瘆人。”
崔桃明白了韩琦的意思。
“孙氏一家七口住在这,本分做生意,再怎么样也没必要存三具干尸在地窖里。假设即便有,也至于等搬家的时候还不去及时处理。原房主薛艾也不大可能。的确很可能是有人知情这地方没人住,又有隐秘的地窖,所以干尸暂存于此。”
知道地窖存在的人,除了跟孙氏一家交好的,就是附近的邻居了。加之韩琦说过,罗大郎的情状有可疑,那他身上的嫌疑就变得非常大了。
十五岁的男孩,可能愤世嫉俗,可能想恶作剧吓人,可能……总之他可能有很多想法,在他这个年纪都不算奇怪。
墙上的鞋印并不算小,崔桃依稀记得,那罗大郎好像长得高高大大,一双脚应该也不小,比较有特点。
遂把人招来询问,看他那一双脚,与墙上鞋印的情况基本重合。再问他家里的人脚,可都没有他这么大的。如今不过问几句话,瞧他格外紧张害怕的表情,更可以确定了。
王钊等人稍微恫吓一下,罗大郎就吓得哭哭啼啼全招了。
“我是在窑厂的沙堆里发现了这三具干尸,便想着挖出来,在陈三郎生辰那日,丢到他们吃饭的地方,吓一吓他们。
谁叫他过生辰的时候所有人都请了,唯独不请我!我想让他后悔!”
细问之下方知,这陈三郎和罗大郎一样,都在青窑做活儿。他们年纪相仿,之前在一起关系很好。后来因为罗大郎在私下里嘲笑他那玩意儿小,结果被陈三郎给知道了。陈三郎便小恩小惠拉拢人心,联合所有人孤立了他。
罗大郎气不过,这段日子一直想着该怎么报复陈三郎。
十天前,罗大郎在青窑的沙堆里无意间发现了干尸,本想着直接报官,但转念想他若报官之后,衙门封了青窑,青窑有死人的事儿被宣扬的四处都知道,便耽误了人家做生意。到时候报官的自己必然会被东家给记恨上,他哪里还能继续在青窑做工有钱赚?
于是罗大郎就干脆假装自己没发现这三具干尸,等回头谁倒霉再发现了,那就让那人折腾去,反正他不管这闲事。
但这之后没多久,罗大郎听人说陈三郎张罗生辰宴,请了青窑里所有的同龄人,唯独没叫上他。罗大郎更加生气,越发想狠狠报复陈三郎,于是就想到了这三具干尸。
“我把这三具干尸拾掇都好了,给他们换了衣裳,撒了猪血,让他们看起来像鬼一样,更吓人。等两天后到陈三郎生辰的时候,就可以给他找晦气,吓尿他们了。谁知这空了这么久的宅子,突然就卖了出去,突然就搬了新人家入住。”
罗大郎被打得措手不及,他倒是很想把三具干尸运出来想办法处理掉,奈何这两日闻家一直有人,他不得机会下手。
崔桃等人随后就带着罗大郎前往青窑,令其指认了发现干尸的地点。
青窑常会用到沙子用来制砖,所以砖窑边总有一些沙堆。罗大郎发现干尸的地方,就是在青窑一座废置不用的砖窑旁边。那里原本有个土坑,后来才堆沙。再后来这座砖窑不用了,旁边的沙堆也没人去管,渐渐沙堆就有些平了。
那天罗大郎偷懒,跑来这里偷偷方便,结果‘水冲沙’的时候,见到了一根干枯的手指,随即用手挖了两下看看,便瞧见是一具干尸。当时,罗大郎并不知道有三具,先吓得跑了。
后来他折返,打算拿干尸吓唬陈三郎的时候,一挖起来才发现竟然有三具。因想到多一个就能更吓一吓陈三郎等人,他便一不做二不休,都给搬走了 。
王钊等人听说罗大郎竟然为了吓人,这么搬尸折腾,不禁感慨这孩子既胆子大,又太幼稚。为此犯罪做大牢,挨板子,未免太不划算了。
“有句话说的好,‘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你在他年岁的时候,就没有像他这样?一冲动就想上手,跟人锱铢必较?”李远反问王钊。
“倒也是,不过我可不会嘴贱地说人家鸟儿小。”因这话不大好听,王钊特意小声地跟李远提。
“说不定是真小呢,人家只是说了实话。”李远道。
“真小也不能说小,男人没有小,只有大,真大!甭管是什么,夸大就高兴,这是男人!”王钊悄声纠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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