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昌本想让崔桃亲自送,可转念想也不能总是如此刻意,便自己来了。
该分的菜都分出去了,剩下的就随便崔桃和王四娘、萍儿三人大快朵颐了。
菜在桌上摆好的时候,大家都被肉香味儿勾得满脸挂笑,特别愉悦。
王四娘故作神秘得看一眼崔桃,说她还买了好东西。
崔桃便问王四娘是什么。
王四娘赶紧转身溜回自己的屋子里,捧了一坛酒出来。
“八仙楼的青梅酒,你们喝不喝?”
崔桃毫不犹豫道:“满上!人生最快意之事,不就是喝酒吃肉么!”
“对对对,正是如此。”王四娘高兴找到酒友了,拿来一个碗,便给崔桃倒上,又看向萍儿。
萍儿问有没有小点的酒盅,王四娘不理她,干脆给她倒了一碗,随她喝不喝,然后也给自己倒了一碗。
三人随即举碗,互相敬着。
王四娘豪爽道:“今儿我们三姊妹在此也算是结缘不浅,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也不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崔桃接话道,然后训王四娘,“好好儿吃饭,别瞎扯。”
“是是是,吃饭!”
一口酒一口肉,好不快哉。
张昌来送碗筷的时候,发现院内只有萍儿一人在收拾东西,不见崔桃和王四娘的踪影,二人的屋子也是黑的。
“人呢?”
“今儿太累,她们吃完饭后就去睡了。”萍儿一边用抹布擦桌上的骨头一边说道。
张昌没多言,将已经洗好的碗筷放在厨房,随即就去给韩琦复命,告诉他崔桃已经睡了。
“睡了?”韩琦正负手立在窗前,似乎已经站了很久。
他忽听张昌这话,微微勾起嘴角,便大迈步出门,张昌立刻跟上。
……
瓦舍。
崔桃和王四娘正红着面颊,高兴地在瓦子热闹的街市上闲逛,忽见那边有耍戏法的正在喷火,俩人赶紧挤到人群最前头去,一边吃着药木瓜,一边跟着众人起哄喊好。
忽然,火冲她们喷来,俩人赶紧偏过头去躲闪,其实玩杂耍的人很有分寸,火根本就没触及到崔桃和王四娘跟前。不过俩人闪躲的样子,倒是逗笑了周围许多人。
崔桃和王四娘也笑,给了杂耍赏钱之后,俩人就从人群中退出来,互相依偎着打算回开封府。
“你是不是喝多了,身子总打晃,往我身上撞。”崔桃推一把王四娘。
王四娘踉跄了下,直摇头,“我才没喝多,倒是崔娘子才是喝多了,酒量不行,两碗就犯迷糊了。”
“我可没迷糊,我看得清你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嗯——”崔桃对着王四娘的脸正说着的时候,忽见王四娘身后不远处,有个戴着黑纱草帽男子正踱步走过来。
大晚上的,本来天就黑,这人还捂成这副样子,肯定有问题。
崔桃随即想到了地臧阁的杀手,便把袖中的银针备好,凝眸盯着朝她走过来的人。
再走近些的时候,虽然隔着黑纱,但崔桃能感觉到那男子在盯着自己看。
男子还在继续往前走,靠得很近了!
崔桃一把扯着王四娘到自己身后,疾言厉色道:“你想做甚?”
“桃子?真的是你?”
好听的男声带着很浓的惊讶语调,随即他便摘下了黑纱草帽。
因为离得近了些,崔桃的手里还挑着灯笼,她看见了这男子的右手食指上有一颗黑痣。
第37章
夜风轻拂, 黑纱随帽而落, 这男子露出一双桃花眼,长眉若柳,注视她时眸中带着激动的笑意,有几分灼人,似很情深。莫名地, 崔桃的心突然抽搐一下, 有一丝什么情绪好像要迸发, 却不得其路。
“崔娘子!”身后突然传来张昌响亮的喊声, 随即又听他再喊,“六郎, 崔娘子果然在这。”
六郎?韩琦来了?
崔桃和王四娘闻声都回头瞧去, 便见身着一袭红锦官袍的韩琦正挑着灯笼,从远处的街口缓步走来。
崔桃没想到会在这遇到韩琦,不过正巧了, 可以让韩琦一起帮她看看刚才遇到的那个男人。崔桃转头欲再去看向刚才那名男子,却发现人不见了。
她匆匆往前跑了几步, 发现路的左右两边都有岔路, 却不知这人走了哪一条。
崔桃问王四娘和张昌, 可看见刚才的那人走哪条路没有。
“什么人?”张昌不解地问。
王四娘四处瞅瞅,不见人后就挠了挠头,惊讶叹道:“对啊,人怎么没了?刚刚还在这。”
“何人?”韩琦走近了,问道。
“刚才遇到一位长得挺好的小郎君——”
崔桃立刻用手捅了下王四娘的后腰, 王四娘当即闭嘴,乖乖不多说了。
韩琦的目光便从王四娘身上,转移到崔桃那里。
崔桃:“好像是问路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你们来了,他就被吓走了。”
张昌忍不住笑,“既然是问路,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怎么一见我们来就吓跑了?”
“该是见到韩推官这一身官服,才觉得害怕了吧。”崔桃揣测道。
平常百姓见到当官的,都会谦卑避让。如今那人正要跟崔娘子搭话,忽见有当官的来找她,害怕逃走也实属正常。
张昌觉得合情合理,不再说什么,只对崔桃和王四娘道:“你二人偷偷出来,却叫人担心。”
“就是出来看看热闹,街上那么多女子都出门逛呢,我们怎么不行?”王四娘不解道。
“正经出来行,可偷偷摸摸出来却不行。崔娘子莫不是忘了上次刺客的事?”
张昌如今说的这些话,其实都是在替自家主人说。如果正常出来的话,开封府那便自然有人暗中跟着,保护崔桃的安全。可偷偷出来,便没人护着她们了。
“是我们思虑不周。”崔桃乖乖认错。毕竟人家是出于关心,不过仅因为她偷跑出来,韩琦就亲自来找她,倒挺让人挺意外的。
“韩推官是特意来找我的么?”崔桃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韩琦。
“六郎去广贤楼会友。”张昌解释道。
“噢,原来是顺路啊,那我们就先回去了。韩推官请放心,我们会注意安全。”崔桃跟韩琦行礼道了别,就拉着王四娘飞快地离开。
王四娘不解问崔桃,“刚才的事为何要瞒着韩推官?那郎君一瞧就是认识崔娘子,喊崔娘子桃子呢。说不定她知道崔娘子的过去,那以前不记得的事都能弄清楚了。”
“没看韩推官一出现他就跑了么?既然他躲着韩推官,若想指望他下次还能出现,便暂时不让韩推官知道吧。”崔桃让王四娘管好嘴巴,倘若这事她敢透露出去,以后绝无任何情义可言。
王四娘激动问:“那我们现在有情义了?”鉴于之前喝酒的时候,崔桃还拒绝了她‘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状况。
“也没有,但目前你还是可以吃我做的饭的关系。”崔桃道。
王四娘明白了,要是她嘴欠乱说,那就是连吃饭这点关系都没有了,确实好可怕。王四娘当即捏住自己的嘴,向崔桃保证她绝对不会乱吐出一个字。
张昌随着韩琦来到广贤楼前,本停下脚,想伺候自家主人入内,却见韩琦徐徐迈步从广贤楼前走过了。
张昌愣了下,忙凑上前问:“六郎不去了?”
脚步未停,显然给了张昌答案了。
……
两日后,开封府开堂公审陶高,这一日来了不少杏花巷的百姓围观,一见他被押上来,百姓们纷纷谩骂起陶高,少不得有人说他‘人长得小却心思歹毒’。
陶高原本蔫蔫地低着头,跪在公堂中央,忽听这话猛地回首,便是发髻凌乱,遮盖住了他大半张脸,那一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却仿佛饿狼一般,似乎要把所有人都吞入腹中,倒把堂外看热闹的众百姓吓了一跳。
“长得小如何了,长得小就不能心思歹毒,就不能杀不了人了吗?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都只准你们长得大的人干不成?一帮蠢货,瞧我长的小便看不起我,可最后呢,却都死在我手里了。蠢得只知道哭,无力挣扎哈哈!”陶高说着哼笑两声。
百姓们听这话,气得更要去骂陶高,随即一声惊堂木乍然响起,大家这才都安静下来。一定要围观,等着这畜生在狗头铡下尸首分离,才算解气。
文书先将陶高所犯下的罪行诵读一遍,篇幅之长,花费了近一炷香的时间。
韩琦随即才淡声开口,问陶高可认这些罪行。
陶高低垂着头,手紧紧抓着衣襟,未吭声。
李远见状,便呵斥他:“韩推官问你话呢,你是否认罪?”
陶高还是不言语。
李远举起木杖便朝陶高身上捅去,倒要看看他是否清醒着。
“啊哈哈哈——”
陶高身子被戳得歪倒在一边,忽然大笑起来。
在场的人无一不觉得他疯魔了。围观的百姓们悄声嘀咕,对陶高指指点点,多数人都被陶高这样子给吓着了,叹他是被妖魔附身了。若不然这么小小的人儿,瞧着挺乖巧的样子,怎就杀人不眨眼了?再说正常的杀人犯上了这公堂,哪有不怕的,不都是战战兢兢地应对,老老实实地回答官员们的问话么,哪有像他这样猖狂的。
有几个百姓胆小,甚至还后退了几步,告诉大家离远点,省得被那妖魔从陶高身上钻出来,附了他们的身。
“若无话可说,也可不说。若不认罪,也可不认。然罪名非你不认而不在,今日审定结果,必为斩立决。”韩琦欲掷签之时,堂下的陶高突然发话了。
“这罪我不认!”
陶高喊声响亮,底气十足,倒叫在场的众人有一瞬间竟以为陶高真可能被冤枉了。可转念想,其所为的桩桩件件,衙门都有切实的证据,又是在杏花巷地下的墓里现场将人擒获,无论如何其身上都不可能有冤情。
这可真真是,连杀人恶魔竟也有脸喊冤了,太不要脸!
“你有何冤情?”韩琦倒是耐心,闻得陶高之言,便顺势问他。
这会儿崔桃站在百姓后面,也跟着凑热闹围观。听韩琦这话,让她恍然想起当初她刚穿回来受审的那一刻,韩琦也问她有何冤情。嘴上是这样问的,可当时他可是很无情,差点直接砍了她。
崔桃随即望向坐在公堂上首之位的韩琦,朱色官袍尽显好气色,穿在他身上更是面如冠玉,惊才风逸,身后的巨幅青天红日图把人衬托得仿佛如神祗一般。
“嗷嗷嗷——”
身侧传来很小的声音,因为激动不得不捂住嘴控制自己的音量。
崔桃扭头见有三名女子凑在一起,都捂着嘴往公堂的方向张望。瞧得自然不是受审的犯人陶高,而是一直看着上首位的韩琦。
三人发现崔桃在瞧她们,倒也自来熟,凑过来试探着问崔桃是不是也来看韩推官。
“来瞧审案的。”崔桃道。
“小娘子不用跟我们客气,刚刚我都瞧见了,你一直盯着韩推官的脸看呢。其实我们也是来看的,大家一起呀!”三人中有一位个头高挑的年轻女子爽快地对崔桃道。
崔桃也不愿跟她们多聊分散注意力,随便点点头附和,“那别说话,咱们赶紧看!”
“对对对,赶紧看,这样公审的机会可不多。”三人又激动起来,继续往里瞧。
此时陶高已经开口解释他不认罪的原因。
“老天爷不公平,凭什么我们要长成这副样儿,你们却高高大大的。一样是人,我们却因为长得像孩子,要被你们肆意嘲笑。
不认命有错么?我把老天爷欠我们陶家的东西讨回来有错么?我爹爹为此不惜舍了他的性命,我不能辜负他,绝不能辜负他!差一步,就差一步!再等一个三年,我们陶家人身上的诅咒就可以破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些已经拥有一切的人,还要阻挠我!”
陶高恨极了,双手握拳,频频砸着地面发泄自己的情绪。但他发疯的样子,看起来还是很像是哪家不懂事的小孩子在闹脾气。
或许正是因为他这副样子,让在场围观的百姓多少有点懂了陶高对于自己‘长不大’的那种怨念有多痛苦。当然,这并不能说以此作为他杀人的理由,大家就会理解原谅他。只是大家多少明白了,原来他并不是被什么妖魔附身了,他杀人是因为他不甘心永远做长不大被人嘲笑的小孩。
“陶酒章系自尽而亡?”
韩琦之前就多少怀疑过陶酒章的死,时间上未免太巧合了,刚好在改建杏花巷之后,安排好一切之时,人便死了。
“《逆命经》上说,要以夫妻祭祀至亲,十二年为一个轮回,才可逆命令后代破除诅咒,子孙绵延,福泽深远。我爹爹怕等他老死的时候,我已经年岁大了,难有子嗣,便擅自做主,那天趁我外出的时候,留信一封,他就——”
陶高说到这里,红了眼睛,泪水一颗接着一颗地往下滚落。
“我怎么能辜负他,岂能辜负他……”
陶高不停地重叨这句话,仿佛魔怔了一样。他低着头,小小的身体紧缩在一起,瑟瑟发抖着。
在场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安静地看着陶高。大概都被陶高父亲陶酒章为破除诅咒自尽一事,给惊到了。为破除诅咒杀人不对,可父亲为了让子孙后代不再背负这些而做出的牺牲,倒也不禁令人惋惜难受。
“故而为了破除诅咒,为了不辜负你父亲,你便打算在十二年内,夺走八对无辜夫妻性命,用以无谓的祭祀?”韩琦质问道。
“无谓的祭祀?”陶高猛地抬头,当然是完全不认同韩琦的说法,他觉得自己的做的事情再有意义不过。
“此书为先朝一个叫黎细的人所作,他自称是李淳风后人的徒弟,招摇撞骗多年,后被宛丘县府衙缉拿后处以极刑。如今在陈州宛丘县的县志上,仍然还可以找到相关记载。”韩琦说罢,便将桌上的县志丢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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