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破了,周初锴气愤得拍拍手,问韩琦这账该怎么算,全府就这么一本簿册,里面详细记载了仓曹府库所有的东西。
“有簿册,才有数。如今都没了,怎么看?怎么查?怎么有数?”周初锴表示,如果重新清点一遍的话,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精力,却也不是不可行,但这事儿却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仓曹的人因为崔桃随手一焚,就要忙上好久,去哪儿说理去。
崔茂和吕公弼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崔桃身上,吕公弼有意帮崔桃的忙,想出人帮忙清点,挽救崔桃的错误。却被周初锴一句给否了,表示开封府的府库,绝不能由外人来盘查,否则这事儿就成了他的失职。
崔茂则因为崔桃犯此错误,叱骂她丢人,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女儿。当初不清不楚地离家出走,后惹了大案坐牢,给崔家丢尽了脸。再之后她总算有几分能耐,将功赎罪了,找回了点脸面,结果如今又犯下这样的大错。叫他和整个崔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吕公弼忙请崔茂息怒,他几度欲言又止,很想告诉崔茂,崔桃当年并非离家出走,她是被劫持。可崔家的事儿还没查清,崔家还有个人没揪出来,他承诺过崔桃不说,他自然不能言而无信。
崔桃听着崔茂的谩骂,低头不吭声。
周初锴见崔茂比自己骂得很,也不吭声了。
“周仓曹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才会满意?”吕公弼问。以他宰相之子的身份,他相信周初锴会给他一个面子。
“既然是吕二郎为她求情,那我也不好说什么,这事儿便算了吧。”周初锴无奈地叹口气道。
“自然是不能算了。”韩琦淡声道,“谁犯的错,谁领罚,谁补救。”
说罢,韩琦就看向崔桃。
吕公弼闻言,忙道:“可她——”
“三位御史正在包府尹那里做客,吕二郎可要想清楚,今日这遭求情最后是否真能帮上忙。”韩琦扫了一眼在场众人,门外还有好几名正待命的衙役和小吏。
吕公弼也瞧了瞧四周的情况,明白这场面这多人,秘密肯定是保不住,自己如果硬揽事儿,会给他父亲添麻烦。
崔茂这时拉住吕公弼,皱眉道:“不必为她如此,用不着,不值!便听韩推官的意思,叫她自己补救自己的错处去。”
一直低头装认错状的崔桃,听崔茂当众人面这么说她,差点没忍住。
韩琦便令崔桃担起责任,将府库所有物品一一清点记录清楚为止。
这一句话乍听倒是简单,殊不知着开封府的仓曹府库里有多少东西,在场的只有韩琦和周初锴最清楚。毕竟是大宋都城,全国排第一的府衙,东西自然多。包括粮草在内,还有数以千计甚至万记的各类其它东西,且不说别的东西了,只墨和砚这块就近百类,并且每一种记载的时候种类、数量、出处和所放的位置都要列清楚。
但是没在开封府当过官的人,自然是不太清楚具体情况,比如吕公弼和崔茂。他们都料到库房的东西应该挺多,却也以为不过清点几日就完毕的那种‘多’。
韩琦问周初锴,对这处置可还满意。
周初锴却没应承,而是询问看向吕公弼:“倒是可以,不过若吕二郎觉得这处置不合适,不用了也行。”
吕公弼也意识到自己的求情,令周初锴开始顾忌他的身份了,反而更加警惕了,觉得自己不好给父亲添麻烦。毕竟他如今跟崔桃的婚事,他母亲还是不愿意的。若再因为崔桃的事给他父亲增了麻烦,只怕阻碍会更多。
“即是她该负的责,周仓曹倒不必为此顾忌。”晚两日离开开封府罢了,倒也不是不能等。
“好,那这赔罪书可少不了,这事儿责任不在我。”
崔桃便写了赔罪书给周初锴,周初锴这才消停了,跟众人告辞。
韩琦随后也告辞,给崔茂和崔桃父女相聚的机会。
当屋子里只剩下崔茂、崔桃和吕公弼的时候,崔茂蹭地起身,抬手就要朝崔桃脸上打。
“你个混账东西,你到底要给我惹多少事!”
“若嫌我碍眼,何不写下一纸文书,和我断绝父女关系。”崔桃憋很久了,乍然抬眸看向崔茂的时候,目光里透着冰冷的犀利。
崔茂怔住,被崔桃这般冷静的眼神儿给吓了一跳。
吕公弼随即意料到事情哪里可能不对,瞧她这态度,刚刚发生的事怕不像是一个无意间的错误?
崔桃犀利的目光随即扫向吕公弼。
“上次跟你讲明白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你当你通消息给我父亲,带我回家,一切便都会如你的意了?”崔桃反问吕公弼,“我的意呢,谁在乎过?打着‘心悦’的幌子,行自私自利之举。你比我道貌岸然的父亲,只好了那么一点点。”
崔茂立刻气得吹胡子瞪眼,拍桌指着崔桃:“你这个大逆不道的孽障,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难听么?原来父亲也知道‘恶语伤人六月寒’的道理?我还以为你骂我,说我‘不值’的时候,不懂呢。”崔桃接话道。
“你——”崔茂气得脸色通红,以至于咳嗽了两声。
“有说错么?不过是直言无讳,在讲实话而已,向来我小时候父亲也该教过我做人要言行一致吧。坐大牢的时候,没见您老问候一句,甚至连我能不能吃到饭、会不会饿死都不关心。如今我将功赎罪,不坐牢了,有用了,又假装慈父地过来接我。再见我再犯错,又翻了脸,何其讽刺。”
崔桃反问崔茂可知什么是父爱,什么是亲情。
“你荣耀时便巴结讨好,你落难时便弃若敝履。这不是亲情,也不是父爱,这比狐朋狗友泛泛之交还凉薄。”崔桃垂下眼眸,思量了下,复而看向崔茂,“由此看来,您对我母亲想来也没有多少真情。”
对亲生女儿尚且可以如此无情,更不要是对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妻子了。自私的人只要自己的感受和脸面,没发生什么事的时候,看不出什么,有事了,才晓得‘患难见无情’。
吕公弼被崔桃言语讽刺了一番之后,本来挺恼怒,但听她说了崔茂那一番话之后,他才恍然反应过来,确实如此。如崔茂这般的父亲,确实对崔桃没有多少真情在的,而他却在得知崔桃赦罪的消息后,第一时间把崔茂领了来,让她面对。
可是她终究是崔家的人,难不成一辈子不回去?
“你这个孽障,你居然还有脸胡沁,忤逆顶撞自己的父亲!当初的你娘生你的时候,真是该把你掐死的!”崔茂要吕公弼把腰间的佩剑给他,今天他便在这杀了孽女,一了百了。
吕公弼当然不会同意,忙拉住崔茂。
“父亲最好乖一点,别再开封府大闹,没听韩推官说,那还有三位御史在包府尹那里做客呢?您杀我,确系不犯法,可犯了名声也不好啊。名声不要了?我可不会老老实实地甘心受死,在死之前,我定要把心中的不甘报复回去。比如跑出去疯喊,父亲为巴结权贵,比我屈从于吕二郎做妾。”
崔桃退了几步,靠在门边,瞧她那样子,似乎随时都准备着要跑出去大喊。
崔茂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了,特别是当她听到崔桃威胁自己的话。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是不是疯了?我怎么可能让你给人做妾。”
“反正怎么毁父亲名声,怎么能让外人听了之后深信不疑,我就怎么说。”崔桃无所谓道,“所谓的礼义廉耻,所谓的普世道德,在我这没有。我只懂得一个简单的道理,不论是谁,不论至亲至疏,别人敬我,我亦敬之,别人不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崔茂气得嘴唇惨白,抖着的手,指了指崔桃,正要再说话——
“父亲若不信,大可以试试。反心我牢也坐过了,脸面早就没有了,我没什么输不起的。”崔桃无所谓地对崔茂耸了耸肩,“烧府库簿册一事,已是我对外给父亲最大的体面。拿这个理由对外说,暂且无法接我回家,挺好的。”
“崔桃,你不是要断绝父女关系么,行,我成全你。”
“姨父!”吕公弼忙劝崔茂三思。
“行呀,那我要改姓韩。”
吕公弼和崔茂一听‘韩’,当即都震惊地看向崔桃,他们立刻都联想到了韩琦,莫不是……
“我要让韩二郎做我大哥,这世上真心对我好的人,大概也就只有姓韩的了。”崔桃决定再撒一点狗血进去。
韩二郎?崔茂疑惑了,据他所知,韩琦排行六。
吕公弼却立刻反应过来崔桃说谁,狠狠皱着眉头,对崔茂解释道:“她说的是韩综。”
第51章
听张昌回禀,说崔茂和吕公弼都是脸色铁青着离开,特别是崔茂,走的时候手还有点发抖,似乎气得不轻。
韩琦一笑置之,便专注忙自己的事务。
张昌却是很好奇崔桃在屋子里跟那俩人说了什么,才不过片刻的工夫,就把原本挺气派的崔茂给气成那副样子。这能耐他若是学会了,以后他跟在六郎身边处理事情的时候,岂不是更加如鱼得水?
张昌灵机一动,回家问方厨娘讨了一小坛蜜渍梅花给崔桃送去。
“你给我的送东西,倒是稀罕。”崔桃开心地收下,让张昌有什么请求尽管说。
“倒不是我好奇崔娘子的家世,只是想跟崔娘子讨教那对付无赖、缺德之人的有效法子。”张昌赔笑着求问。
“本来呢,你以前对我态度也没多好,随便来求我,我肯定不应你。”崔桃拍了拍那坛子蜜渍梅花,“可架不住你会送东西讨好人,还会说话,最喜欢你那句‘对付无赖缺德之人’,用词精准。”
崔桃言外之意,张昌骂得好!
她随即就把‘知己知彼,专扎对方软肋’的怼人精髓之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张昌。
张昌听了崔桃那番话,颇觉得羞愧。他以前对崔桃是有几分瞧不上,特别是当他发现六郎对崔桃很不一样的时候,他心里更纠结。一方面他想要从主人的意思,一方面他又觉得崔桃配不上他家主人,所以他做着撮合的事情,却颇有嫌弃之意。
现在回想起来,这行为极蠢。得幸崔娘子宽容大度,把话挑明了,却没给他难堪。
张昌面上没表太多,但心里却很感激崔桃只是点到为止,留了面子给他。他连忙虔诚地跟崔桃道谢,心里越发觉得,难不得这样的人物会被他家郎君瞧上,见其度量便可知,人家真的配得上。
崔茂随吕公弼离开开封府的时候,心里憋着一口气无法抒发,越想越觉得不甘心。他堂堂朝廷命官,人至中年,竟混得被女儿威胁羞辱,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今天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但她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吕公弼提醒崔茂还是不要再有动作,如今他在心里面对崔茂已经没有之前那般敬重了,但面上的礼仪还要维持。
“我看那个韩推官在护着她,烧簿册这种事,可大可小。可刚刚韩推官那里,不过是轻罚了她查点府库。若这烧簿册并非她一人的主意,而是一群人在我们面前演戏,就为了将人留下来呢?”
崔茂活到这年纪,也算阅人无数了,那韩琦的确是个不俗的人物,怕只怕他不止读书聪明,为官做人更聪明。他女儿在开封府的表现他也略有耳闻,留她在开封府,自然是更有助于他的仕途。
吕公弼本打算快些带崔茂离开,可听他提及韩琦,再想想刚才发生的事儿,也有些怀疑这是他们几人一起做戏给他们看。如果只是崔桃一人任性,擅自烧了簿册,讲不了什么。但如果是一群人故意如此,这其中只怕是有韩琦的主张。
韩琦的性子他多少了解一些,看似温润儒雅,实则冷情冷性,非触及他利益的事情,他不会过多插手。
为了留崔桃立功破案,让仕途更好?他倒是觉得凭韩琦的傲骨,不会这样做。怕就怕他帮崔桃是出于另一个原因,而恰恰就是这个原因,让吕公弼心生警惕。
吕公弼立刻派人悄悄去给开封府的王判官传话。吕公弼父亲是王判官的恩师,王判官与吕家的关系向来十分亲厚。他所以让他来帮忙,非常可靠,他断然不会对他们撒谎。
吕公弼就带崔茂在八仙楼的雅间内等消息。
崔茂因气性仍然很大,便要了壶烈酒来喝,辣酒穿肠的时候,灼烧得凶猛,崔茂不得不夹两口菜缓解一下。但菜一入口就发现味道极好,就不禁多吃了两口。
前来伺候的厮波何安,一边把端来的果盘放在桌上,一边请崔茂尝一尝八仙楼的特色炙鸡,特别是放在鸡肚子里一起炙烤的果块,趁热吃的那味道保证好。
崔茂便依言夹了一块品尝,果然觉得新鲜,便叹道:“都很好吃,比过别家,你们这的茶饭量酒博士却不一般。”
“原也不这么美味,跟别家差不多,多亏了崔娘子的提点呢。”何安笑着崔茂在斟酒。
“崔娘子?”虽然觉得不大可能这么巧,但崔茂隐隐有一种预感。
“对,开封府的崔娘子给我们博士出得的改良主意,她可是个能人,什么都会呢。”何安叹道。
崔茂夹菜的手一顿,随即放下筷子。
吕公弼生怕崔茂当场发火,闹得不好看,忙把何安打发了。
崔茂纳闷地思量之后,对吕公弼道:“她以前十指不沾阳春水,不会做饭!”
“可见她过去那三年不知吃了多少苦。”吕公弼趁机劝慰崔茂体谅崔桃的难处。
“体谅她什么?便是吃了苦,那也是她活该!谁叫她当年擅自离家!”崔茂气得道。
“当年的事——”吕公弼欲言又止,崔桃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瞒着,此刻他断然不能再做自以为是的事,坏了崔桃的打算。毕竟今天他带崔茂去开封府的举动已经惹她嫌了。
崔茂看着吕公弼,想知道他后半句话要说什么。
“我相信她有她的苦衷。”吕公弼只能这样说道。
崔茂叹了口气,拍拍吕公弼的肩膀,“你这孩子倒是念旧情,是我们崔家对不起你。本以为这次能把她领回去,你们还可以——”
“三年都过来了,”吕公弼苦笑一声,“我可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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