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砚州范围时, 时间已经到了初夏时节,罗玉静手上的伤痊愈,只落下两道粉色的疤痕。
一连几日, 她们都未曾遇上什么妖邪鬼怪, 罗玉静觉察不对。她先前对这世界毫无探究的好奇心,但几个月下来,多少也有些了解, 便猜到:“这里是一位氏神的地盘吗?”
都说氏神所在, 清净安宁,不生邪祟,这一路行来,最多也就只看到些无害的小精怪出没在森林野地里。路边不知名的野庙少了许多, 倒是去人家讨水喝时, 看见不少人家中供着一座小神龛,奉着氏神小像。
“这种地方少有厉鬼吧,来这里做什么?”罗玉静问道。
“此处氏神为罗姓。”苦生说道。
“罗?你是特地带我来这的?”罗玉静一惊,“可你不是知道吗, 我姓罗,但这具身体不是姓罗,我甚至不是这里的人,你带我来这里又有什么用?”
苦生说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一些奇特之处,你应当也是被氏神庇佑之人。”
只是他毕竟没有成为氏神,看不清楚罗玉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才会带她前来砚州,想要追溯她身上的那一段因缘,解开她一道心结。
罗玉静虽不清楚自己身上有什么奇怪,但她对去见罗氏神这事仍不看好, 从他身后扭过头来,抓着他的头发说:“算了吧,不是说氏神都很难见到吗,你肯定是想闯进去,万一打不过怎么办。”
苦生:“你那次睡在棺材里,我已经带你去过一个氏神宅邸。”
罗玉静:“……原来是惯犯。”
虽然苦生说得简单,但这一次与上一次终归还是不同。从进了苏沄城,他的脚步便略有些沉重。只因此处笼罩着罗氏神的气场,这位氏神明显异常地排斥外来者,尤其是如他这样堕落成僵尸的“邪神”。
不至于寸步难行,也像是肩上背着一座大山。不过,不欢迎又如何。苦生大步往前,去往苏沄城外的行云山。
砚州是著名的风景秀丽之地,行云山也是此地有名的灵山,远远望去,山中一片深绿浅红,行云环绕。
连绵的黑白两色建筑在碧树梢头探出,顺着起伏的山势修建而上,组成了一座不大但精美的山中城池,那便是罗氏神所在,罗氏祖地。
走到行云山下,一群人从山阶上奔下来,拦在他们面前说道:“不管客人从何处来,罗氏祖地不欢迎客人,还请回转。”
他们腰间佩刀,严阵以待的模样。
见这架势,罗玉静拽拽苦生的耳朵,说:“算了,走吧。”
苦生不让她拽耳朵,将她的手拉下来。
“慢着,这位客人可以走,我们氏神吩咐,将她留下。”那群站在山阶上的佩刀者又一指罗玉静,肃然道。
苦生早有预料般,把罗玉静从背后拔了下来,推到身前:“去吧。”
罗玉静扭头怀疑道:“你是想把我扔在这,自己跑掉?”
苦生:“我在此处等你,早去早回。”
他说一不二,不曾骗过人,罗玉静见他说罢盘腿坐在旁边的山阶上,不管那些人的虎视眈眈,像是真要等她。
她稀里糊涂被推出去,又被那群人让了过去,一个女子过来领她上山阶,穿过许多黑白分明的建筑。
这里还有学堂,一群小孩正在念书,轻灵翘起的燕子檐上停着啁啾鸟雀,和那群小孩的读书声穿插响起,相映成趣。
路边的门内探出几个年轻女孩的脑袋,又很快缩了回去,她们在墙内说话的声音也能叫在外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什么人?”
“听说是远方来的,要去见氏神。”
“她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怎么能去见氏神,这不年不节的。”
“长得倒是好看,就是头上不戴些花儿钗儿的,有点可惜了。”
引路的女子脸上笑容都维持不住,对着门内喊道:“不去做活在这说什么呢!太失礼了!”
“哈哈哈不敢了!”“这就去!”一群女孩嘻嘻哈哈跑掉。
越往上越僻静,人迹渐少,最后她被领到一处六角楼前。月牙形状的一弯莲池浅浅,开满白莲,环绕在旁。
“氏神在里面等你,去吧。”引路女子说道。
罗玉静连路上遇到的那些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都不怕,此时面对这楼,却忽然心生一股敬畏。一进楼内,便是成排的牌位,往楼上走,四处空荡荡,唯有一个闭着的神龛,前方放着一个蒲团。
站在原地四处张望,罗玉静正不知该做什么。忽然,她感觉身后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来到蒲团前,扑通一声跪下,手上又有自己的意识般捻起三根香点燃插上。
这时闭着的神龛打开,墨色绘白莲的衣摆在她面前展开,罗玉静只觉得头抬不起来,有一只手轻轻按在她头顶摩挲着。
摸了会儿她的头,一个声音道:“是我罗家后嗣……只是你似乎不该出现在此时。”
作为被世代供奉的氏神,罗氏神能感觉到自己的族人。氏神与族人之间有着割不断的“因果”,因此他能感觉到这确实是需要庇佑的孩子,只是她又十分奇怪。
似生非生,似死非死,身在此世,魂在彼世,并且……
“你身上有恶孽。”罗氏神道。
罗玉静抬头,看见面前的氏神面容混沌,如雾气飘忽聚散。气势威严疏冷,像是一位不亲密但很严厉的长辈。
她咬咬牙,压住内心的愤怒问:“什么样的恶孽?是因为我让厉鬼杀人?”
罗氏神道:“‘恶’是毁灭他人,及毁灭自我。‘孽’是错乱的因果纠缠。”
罗玉静愣住,口中咀嚼着这句话,似有所悟,又无法完全明白。
“但你身上同时有一股强大的心愿之力,有人为你供奉香火,是你血脉亲人。”罗氏神伸出手在罗玉静额头上虚悬,感应到那股冥冥之中若隐若现的联系。
“……血脉亲人?”她的亲人,就只剩下姐姐罗玉安。除了她,世界上没有其他人会为她供奉香火。
姐姐……她还在想着她吗?没有因为她带来的麻烦生她的气,决定把她这个脆弱又懦弱的妹妹忘记吗?
“怎么会,她不在这个世界啊……”罗玉静喃喃说。
她一直不能肯定自己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是否就是她来时的世界,因为她在后世,从没听过氏神的存在,也没有遇见过这些非人的妖物。
“待我追溯——”罗氏神道。
罗玉静感觉额心一凉,身体发沉,神魂却往上飘去。
她回忆起了年幼时的记忆,那时父母还在,她们是最平凡普通的一家人。后来父母去世,她们姐妹相依为命,她上下学姐姐会去接她,明明自己也还是学生。还有那件事……她的过去一幕幕浮现,像列车的窗口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最后,她听到姐姐罗玉安叹息一般的声音,她说:
【妹妹,我亲爱的妹妹,姐姐真希望你可以安息。】
罗玉静大睁的双眼里流下泪水。她茫茫然,听到罗氏神说:“你与一位亲人之间的亲缘因果未断,恶孽共同分担,她在未来供奉香火,消你怨气,为你求来世。”
……
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座莲花楼,罗玉静被人带到一个房间里,看着窗外的日影西斜。
“我已为这一段奇特缘分做下标记,以待来日。”最后氏神似乎这么说了一句。
她不是很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也没心思去想,脑海里只反复回荡着那些话。
氏神说,凡有恶孽,都由姐姐和她一起分担,还说姐姐在等她的来世。
她放弃自己了,但姐姐没有,她还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试图拉着她。
……她不能再做之前那样的事,至少不该再随便放弃自己的生命。如果她应该承担的东西被姐姐替她承担了,那她也该承担起这份来世再见的期待。
仍然觉得活着很痛苦,但她不能再逃避这样的痛苦。
外面忽然的嘈杂将罗玉静从沉思中惊醒,她往外看了眼,见铺陈开的黄昏夕阳下,一个人从墙头跳下来,走到她身前,问:“你要留在这,还是和我离开?”
是苦生。
罗玉静没有思考,下意识将手递给了他。他的眼睛弯了一下,从窗外俯身把她从房间里抱出去。
外面有许多人跑来跑去寻找闯入者,还有人聚在墙下说话:
“那人闯进来是去找今日见氏神的女子?”
“应该是,可不能被他把人带走,氏神说了,今后让那女子住在这里。”
罗玉静想起那一场和氏神的交谈,回想起他似乎真的说过既然是自家孩子就别出去乱跑了。她当时都没能回神,也没能做出反应。
闯入氏神地盘抢人的苦生从众人头顶掠过,快步下山,他问道:“今日之行,可为你解惑了?”
“不知道。”罗玉静说,“有越来越多的事不知道,我只想明白了一件事。”
“以前,我因为那些人不能安息,现在我想为爱我的人安息。”
她抱着苦生肩头的手稍稍一紧,说:“对不起。”
苦生:“怎又和我说对不起。”
罗玉静:“我之前说对不起,因为你不想杀我了,我还要你杀我,所以要和你说对不起。现在说对不起,是因为我现在不准备死,我这样反复,所以和你说对不起。”
苦生:“谁说我不想杀你了?”
罗玉静:“……”
罗玉静:“……那你把我放下来吧,我不走了。”
苦生大笑。同时,他们离开了行云山罗氏祖宅地界。
“在那!快追!”
一群到处搜索他的罗氏族人听到笑声,正要追过去,忽听后面又匆匆跑来几人,说道:“氏神说,莫追了,随他去吧。”
……
“日后便跟着我行走修行。这天地广阔,万物循环,善恶两面,若眼中只能见恶,沉溺于怨愤,随心所欲却不加以克制,终会迷失自己。”
“跟你修行……所以我要拜你为师吗?”
“我不收徒……只教你用诛邪剑。”
第208章 14 画符
罗玉静从前用诛邪剑, 都是将它当做刀随便劈砍,诛邪剑,毫无作为剑, 并且是作为一柄灵气宝剑的尊严。
苦生教她,便是教她用剑, 御剑术配着轻身的功夫,练好了和一两个大汉周旋不在话下。
“能御剑飞行吗?”罗玉静问。
苦生答:“再修炼两百年。”
罗玉静:“……”
他教的御剑术, 通俗来说,更像是召剑术, 隔着一段距离念咒, 能让飞剑飞到手中。
罗玉静迟疑道:“可是, 我不用念咒,短距离内只要喊诛邪剑, 它也会飞过来的,毕竟是灵剑。”
苦生不信:“怎么可能。”
罗玉静当场为他表演,走出去三米距离回头喊:“诛邪剑!”
插在一边的诛邪剑瞬间出鞘飞来, 被她接住。
见到这一幕的苦生抓着自己的头发:“怎么可能,我不用御剑术,它根本不听我的!”
他气急败坏,对着她和诛邪剑大喊可恶。
罗玉静:“人和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
从此, 诛邪剑就由罗玉静拿着,她每日将剑擦得干干净净, 还配上一个白色剑穗。平日练剑, 诛邪剑也很慈爱随和地让她用, 与之相比,苦生从前可谓是养子待遇。蹲在一边将可恶翻来覆去念叨了八百遍。
不过苦生这御剑术还是有用的,可以控制诛邪剑远距离与人缠斗, 由近战变作远攻。缺点便是要看得见敌人才好指挥,若看不见便如盲人打架。
为了练习,罗玉静从苦生背上下来,自己行走。苦生常不走寻常路,什么峭壁山崖、什么茂密森林,寻常牛马骡子不好走的地方,没有路的地方,他都照走不误。可对罗玉静来说,路途艰险,行走吃力,苦生为了等她,赶路的速度慢下来许多。
若是从前,他大概要对着缓慢的速度暴躁烦恼,但如今他对此一声不吭。罗玉静若走得慢,他便在一旁等着——倒不是他脾气突然变好,而是他一旦显露出暴躁的情绪,罗玉静就要求燃安魂香。
“看到你暴躁,我也想暴躁。”罗玉静此话一出,苦生只好抓着头发遮着自己的脸,拼命忍着,连喊可恶的声音也没有从前那么中气十足。
如此一日不停地走着,罗玉静到晚上休息时,脚上尽是水泡红肿。苦生凑近一看,吓了一跳:“怎么不与我说!”
罗玉静:“我可以忍。”
身体上的痛,对她来说,比心理上的痛更容易忍受。便是如这般近乎自虐的行为,会让她觉得好受一些。一旦陷入糟糕的情绪,她就发狠地练剑、狂奔。
苦生拧眉画符,给她贴在脚上,隔日又让她坐着背后的藤椅,带着她走一天,等到好些了,再放她下来自己走。
习惯这样行走的速度之后,罗玉静感觉身体都轻了不少。
待到再遇到那种越不过去的沟壑,苦生用手托着她的脚,轻轻将她往前送上一送,罗玉静便如同乘着风轻飘飘跃到另一边。
便是翻墙,也不需要苦生或是墙边树木的帮助,轻车熟路翻上去。
黄昏时路过一个县,县内不知是什么节日,搭了戏台表演,简陋的草台子上热热闹闹红红绿绿,敲锣打鼓弹琵琶。台下的人们挤作一团,大人小孩还夹杂着一些精怪。
见了这场面,罗玉静不愿意走,说要看上一场,跳到戏台不远处一棵树上坐下。苦生一声两声唤她不下来,无奈只得也跳到她身旁的枝桠上,一起看着这一场不知演什么的戏。
罗玉静往台上看得出神,不像是在看戏,而是在回忆。
“我小时候,好像家附近也有戏班子搭台唱戏。”演的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那种热闹,那种亲人都在身旁紧紧牵着她手的安全感。
151/165 首页 上一页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