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三千罪业,渡世间苍生。
只身独行,一往无悔。
自从许下大愿,慈航的信念就从未改变。便是手握忿怒金刚杵的此刻,慈航也未忘记自己的大愿。
既然无法阻止天狐降世,慈航所要做的事便只有一件。
阻止天狐。
冰狱赤炎塔被忿怒金刚杵一劈两半。有上古妖魔嗷嗷嚎叫着冲出冰狱赤炎塔,却在下一秒于佛光中灰飞烟灭。
须弥山上妙音鸟被惊起两行,金翅鸟也不安地嘶鸣出声。不少佛弟子都恐惧不安地向周围的同门问着:“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金光琉璃塔中莲华尊者扶起因地动而摔倒在地的佛弟子,他轻叹一声,已然想到这地动的来源是在何处。
须弥山正殿中心大殿之内,入静打坐中的须菩提不言不语不睁眼,对于慈航擅自破坏冰狱赤炎塔出塔一事,他恍若未闻,视而不见。
第82章
祥愿怀中的杜尔迦没了气息。她带着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平和,就这样静静地睡去,不再睁开眼睛。
祥愿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与此相对的是周遭的波牟提陀弟子们无一人不眼中含泪,面有泪痕。
“快去护卫天狐吧。这不光是因为她救了我们,也是因为这是佛母的意思。”
“师兄——”
有尼僧满面是泪,她想质问素日里最为崇拜佛母、最为敬重佛母,也是最为依恋佛母的祥愿怎么还能如此平静,却遭另一名尼僧摇头制止。
“走吧,快些。都走——”
祥愿催促,诸弟子不得不依言照做。
波牟提陀已经死了太多的僧众,在佛母杜尔迦逝去之后,波牟提陀的最高领导者就是祥愿了。再者弟子们大多都意识到祥愿这是想与佛母单独告别,是以不再迟疑,点头领命后就抱着扛着极少数还想留下的年幼弟子朝着谢薇而去。
目送着诸弟子离开,抱着杜尔迦遗体的祥愿轻轻舒了口气。见他落单,他怀中的杜尔迦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正道修士里已经有不少人大着胆子围了上来。
祥愿的目光并未落到这些正道修士的身上。他不想浪费能与杜尔迦一起度过的这最后的时光,哪怕只是半秒。
凝视了杜尔迦好一会儿,祥愿这才爱怜地抚上了杜尔迦的面颊,拭去她嘴角的血渍。
杜尔迦生前祥愿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也没有这样的资格用这样的态度去触碰她的。杜尔迦与他双修,那就只是双修。其中没有男女之情,也无肉-体之欲。杜尔迦只是以神性垂怜祥愿,以母性溺爱每一个与她双修的佛弟子。
祥愿一直对杜尔迦存有不能言说的情感。这种情感从祥愿第一次见到杜尔迦时就朦朦胧胧的产生了,无奈第一次见到杜尔迦时的祥愿仅有八岁。八岁的孩子又如何能清楚的明白自己的心里究竟产生了何种情愫呢?
等数十年后祥愿意识到自己对杜尔迦的尊崇、依恋背后有着男人对女人的爱慕,他早已作为僧人在杜尔迦的座服-侍-侍多年。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祥愿知错,知错却不能改,因为他的错既是他的根本,由错构成的他才是他这个人。
“您是代替我死去父母抚养我长大的母亲,是指引我一生的师长……”
祥愿难得笑了起来。
“……亦是我永生永世之爱。”
不过他蹙着眉,笑得比哭更难看。
“您以为只要我继续跟着您修行,迟早我能超越男女之爱的桎梏,体悟无上大道,您唯独在这件事上如此天真——”
“您始终不知我早已决定将您认作我唯一的道标。”
正道修士们合围过来,有人拔剑有人抽刀,有人掏符箓,有人御起器。
萧萧冷风吹散空中一地冰凌,刺骨的冰寒里祥愿却浑身冒出热气。他眼中泪水刚一涌出,便尽数蒸发在了眼眶里。
“佛母……杜尔迦,您就是我前进的唯一方向。无论您在哪里,祥愿都会追随到底。”
“原谅我——”
原谅我枉费您的栽培。
原谅我不能成就您所期望的开悟。
原谅我擅自跟来。
当冲在前头的正道修士发现祥愿周身的白气并非冰雾之时,祥愿也化为了一道贯穿天地的金光轰然爆放。
金光仅仅持续了不到三秒的时间。那三秒钟天地间仿佛为光芒所荡涤,一切暴行都在光芒中停止。合围住杜尔迦与祥愿的正道修士们直接飞灰不存,逃得快的也难免被震飞出去数百米,断骨吐血之辈颇多。
三秒过后,天地间再无杜尔迦,亦无祥愿和尚。
目睹了祥愿自爆金丹的谢薇有几秒钟时间的失明。在那几秒里,谢薇的思考也暂停了。
她来此是为了救人,结果她没救到杜尔迦,没救到祥愿,甚至连和尚都——
“快把天狐和这些妖僧妖尼抓起来!不要让他们再玩花样!”
“波牟提陀的妖僧杀了我师弟,炸伤了我师兄!我要波牟提陀的余孽和天狐一起给我师兄师弟偿命!!”
“可恨的妖僧!可恶的天狐!!该死的波牟提陀!!”
“快抓住他们!!”
“把他们带回去正法!!”
正道修士们叫着喊着,托他们的福,谢薇那颗低落到谷底的心再一次强而有力地跳动起来。
——凭什么!!
他们这些所谓的正道修士死了师兄师弟,难道她谢薇就没有失去朋友和爱人吗!?
波牟提陀的人不过是反击来犯者而已,这些人要他们偿命,那和尚的命、杜尔迦的命、祥愿的命又有谁来偿!?
挂个“正道”的-名头去杀人放火就不是杀人放火了!?挂个“正道”的-名头做什么就都是对的了!?
如果这就是“正道”,如果这就是仙云十三州所有人都认可的“正道”……那么——
“去你-妈-的狗屁正道——”
手断了还有脚。
脚瘸了还有牙。
牙碎了还有脑。
脑坏了还有心——
在她最后一滴血流干之前,她不会再让任何一个站在她这边的人被杀!
顾不上考虑风险,不去计算成功率的高低。手脚俱废、身体已经不能动弹,窍穴与经脉都已经达到极限的谢薇银牙紧咬,准备展开识海。
一圈金色的光出现在了谢薇的手上,谢薇愕然一愣,跟着发现自己双手之上已经多了一对法器。
法器显然是由象牙璎珞衣改造而成,两个手环先卡住谢薇的手腕,再像有生命的植物那样抽出细条往下爬上谢薇的中指,缠住谢薇的指根,往上游过谢薇的整条手臂,在谢薇的臂上形成臂环。
像有自我意识的法器刺破谢薇的皮肉,谢薇只觉得自己像被吸血植物在手臂上扎了根。而那些细长的根正顺着她的血管蜿蜒到她的全身,它们一边抽着她的血,一边往她体内的每一寸覆盖,最终停在了她的心脏上,狠狠朝内一扎。
被抽血的感觉自然是苦不堪言。谢薇浑身骨头碎了大半,一双手和手臂的骨头更是一滩稀碎,如此情况下再被抽血扎心,那滋味可想而知。
要不是谢薇耐力惊人,恐怕被法器同时刺破身上无数处皮肉时就得晕厥过去。
谢薇咬着牙龈的牙齿都在无法控制地打颤个不停,但别说是惨叫了,她就是连哼都不哼一声——这法器扎根于人是疼得人意识都开始朦胧恍惚,可谢薇也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骨头,尤其是稀碎的一双手与布满裂痕的手臂骨头都被这法器的根须弥合、填补并强化了。
“不愧是、巫山老怪……”
太阳穴上疯狂渗出汗水,谢薇皱眉一笑,双手紧握成拳,跟着松开,朝着空中充满敬意的一拱手。
——多谢前辈。
谢薇的感激传达到了。瞧见谢薇拱手的巫山老怪哀声长叹,嘴里骂骂咧咧几句。
“真是个傻丫头片子,都这时候了还搞这些虚的……!唉,那破烂玩意儿多少也算有些效用,就是……唉!”
巫山老怪叹气不已,他可没想过要让谢薇受罪。
然而从金灵那里收到传讯的他确实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再去改造打磨要交给谢薇的法器了——巫山老怪担心自己这边迟上一日,那边谢薇人就没了。那他这法器做得再尽善尽美又如何?主人死,法器废,他这铸器天下第一的招牌不如自己砸了算球。
是以明知自己为谢薇量身定制的“破烂”得让谢薇再被上一遍酷刑,巫山老怪还是带着这法器来了章州。
只不过他前脚刚到章州,后脚谢薇就引了与道不孤同出一源的荡魂枪射杀了道不孤。
——倘若只是谢薇本人的力量,道不孤还不会被毁灭肉-体。他周身护体之力过于强劲,哪怕谢薇在至近距离也只能伤他皮肉,不能损他根本。
御使冰刺的谢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她才会千方百计地试图让道不孤露出破绽,并抓住那转瞬即逝的一点机会,逼得道不孤驱使荡魂枪朝她射去。
荡魂枪是道不孤自身的力量,道不孤的护体之力在荡魂枪的面前并不奏效。也因此荡魂枪一枪射来,直接就灭了道不孤的肉身。
彼时听到本应灰飞烟灭的道不孤于虚空之中发出声音,巫山老怪犹豫了。
道不孤死了也就算了。树倒猢狲散,没有道不孤的天道盟算个屁。
问题是吃了荡魂枪那一枪还有本事活着的道不孤究竟强到什么地步?在这个时候把法器交给那狐狸丫头无疑是站到了道不孤的对立面。
他史一行年轻的时候没怕过谁,现在更不可能会怕谁。
但,他已经不仅仅是史一行了。
他是巫山十杰之首,是统领巫山的巫山老怪。
他真的要让巫山站到道不孤、站到天道盟、站到与天道盟结盟的所有宗门的对立面去吗?
巫山十杰,所有的巫山弟子们,金灵……他应该让他们去冒这个险吗?他有权利擅自毁掉巫山所有人的平静生活吗?
话虽如此,巫山老怪又不乐意直接离开——道不孤算什么东西也能吓得他拔腿就跑?他史一行要是会被区区一个道不孤吓得对什么东西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史一行也就不会是巫山老怪了!
“正面我就直接走,反面我把法器扔给那丫头片子后走。”
巫山老怪从袖中掏出一枚凡人才用的铜板儿,指着铜板儿喃喃自语道。
“去吧!让天道决定我该如何!”
拇指一弹,巫山老怪死死盯着那铜板儿,直至铜板儿落地。
可那铜板儿落地后并未翻倒,倒是咕噜噜地滚了出去,到撞上地上的石头,这才又倒滚回来一段距离,跟着——
卡在了石缝里。
直立着的铜板儿反射出一线刺眼的微光,巫山老怪仿佛听见金灵在他身旁言笑晏晏道:“师尊呐,把决断推给天道可不好。您瞧瞧,这会儿连天道都让您自己做决定了吧?”
“呿……!”
巫山老怪气呼呼的,跟只螃蟹似的挪动脚步。
“自己做决定就自己做决定!我巫山老怪史一行从来都不是会逃避选择,逃避选择结果的人!”
衡量利弊是人之常情。在衡量过利弊之后,巫山老怪决定听从自己的心——人总干那违心之事,真是枉生为人!
向着法器内注入修为,唤醒那沉睡的法器。巫山老怪将法器送到了谢薇的手上。
紧接着他马上脚底抹油,这一跑就直接跑到了章州与虚海接壤的地方。
面对一片灰蒙蒙的虚海,巫山老怪总算停下了脚。他不歇气地这么一通跑,为的不是别的。
正是——
“阁下终于肯停步了?……还是说,阁下是故意引我来此?”
虚空之中,一个熟悉的人影双手背在身后,一身正气地降落了下来。
人影玄袍翻飞,头发一边灰,一边黑,堪称英姿飒爽,有盖世枭雄之感。
是的,人影正是应该死在荡神枪下的道不孤。
此刻的道不孤浑身修为充盈,不仅没有半点儿狼狈,甚至不像是刚经过一场恶战。他淡定地直视巫山老怪,步履从容,气度高华。
“你我谁不是活了成千上万年的老妖怪?搁这儿揣什么明白装糊涂呢?”
巫山老怪以鼻孔发出嗤笑。
道不孤微微挑起一边眉毛,颇有兴趣地问道:“阁下这是决定要与我,要与天道盟作对了?”
“阁下可知你这一时冲动会让巫山死多少人?阁下总不会是天真地以为只要你死在这儿,我就会饶过巫山上下吧?”
“呸!谁要向你这怪物摇尾求饶!你这怪物可别想威胁我,威胁巫山!”
巫山老怪朝着道不孤就啐,道不孤往旁一偏脑袋,正好动作优雅的避过巫山老怪这一啐。
道不孤耸耸肩:“叫人怪物可真是失礼。”
“叫怪物作怪物有什么失礼的?你这玩意儿又不是道不孤!倒是谄媚怪物的人才是有病!”
拢在宽袍大袖中的双手悄悄掐诀,巫山老怪一次祭出七个巨鼎,以自己为阵眼,排出北斗灭魔阵。
他把这假扮道不孤的玩意儿引走是为了两件事。
第一件不用说,就是让这鬼玩意儿不能对那狐狸丫头还有那些个半死不活的秃驴动手——但凡他们这些当前辈的能争点儿气,哪儿能让道不孤那死脑筋被人换了还发现不了?一想到他们这些自诩了不起的老货被这假的道不孤耍得团团转,且还不是一次两次说不定是几年、几十年,巫山老怪就觉得自己和老货们的脸都丢光丢尽了。
第二件事嘛……一不做二不休。弄死假的道不孤,看谁还敢威胁他巫山老怪?他和巫山就是站在狐狸丫头那边又怎么样?修真界就是这样,有实力那就强者动手不动口。没实力?那就滚边儿憋着去!
闻言,面对北斗灭魔阵的“道不孤”不仅不急不躁,竟还有余裕朗声出笑:“我怎么不是道不孤?这身体的每一滴血,每一片肉,都是实实在在的‘道不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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