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薇绝望了。
她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囚犯。一个被困在躯壳这座监狱里、永不超生的囚犯。
那囚禁了她的人虽然摸不到灵魂状态的她,却能看到她,并占着她只能飘浮在自己肉身之上这一点,充满恶意地在她面前展示着他如何占有她、玷污她的全过程。
谢薇被迫旁观了自己五十多年的人生。被“儿女”绕膝时她止不住地犯恶心——她根本不想生下这些继承了那人污秽血脉的小崽子,小崽子们光是存在都会不断地提醒她她被那人做了些什么。
无法行动,无法自杀,被那人用药物和医疗机器吊着性命。谢薇直到曾孙女在梦境中发现了自己的存在,这才靠着托梦请求曾孙女拔掉自己身上的管子。
三岁的曾孙女很懂事,她那双黑葡萄般圆而黑的眸子倒映出了真实的谢薇——一个因痛苦而濒临癫狂的灵魂。
曾孙女很努力地向大人描述她看到的东西,大人们却从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最后,这个可爱的三岁小女孩偷偷拔掉了维持谢薇生命的医疗装置的电线,被囚禁了五十多年的谢薇得以在发疯以前逃离囚笼。
放了自己的曾孙女会被那人怎样对待这种事当时的谢薇没能去想。她再度跨越时空,投胎转世,并在转世时抹掉了会让自己想要发疯的可怕记忆。
慈航轻声叹息,拿拇指抹掉了谢薇脸上的泪痕。他发现自打亲眼见到谢薇,他就变得非常容易叹气。
特别是看到谢施主眼泪的时候。
在他化身的记忆里,谢施主从来不是个爱哭的人。相反,她很喜欢笑,笑起来的模样从来都好似无忧无虑,有时候甚至会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没心没肺。
他还记得,那个雨天的夜晚,谢施主淋了一身湿,伞也不打地走回客栈。她看起来那样落魄,那样疲惫,又那样伤心。可当他问她是不是哭了的时候,她一怔,跟着就是一笑,笑容璀璨靡丽,却带着一种关上心门的拒绝。
他想,谢施主一定是不喜欢哭的。
可是,当他真的见到了谢施主,谢施主总是在哭。
她会因为他化身的死而哭个一塌糊涂,嚎叫如同野兽。她也会为他的出现而哭,只因为她将他当成了他的化身,她为他化身没死喜极而泣。
现在,她在他面前哭到晕厥过去。整个单薄的身子小小地缩成一团,像一只害怕的小动物试图藏起自己。
未干的泪痕消失在慈航的指腹之下,却又因为慈航手指上的体温而浸出些泪来。
瞧着谢薇的眼泪溢出,顺着她的眼角蜿蜒过他的拇指,慈航再度叹息。
……他会想抱住她,一定是因为他同情这位施主、可怜她命运多舛吧。
谢薇在深深的黑暗中感觉到了暖意。
那暖意就像是活物,每次在她难受难忍的时候自行出现,给予她安宁的温暖。她拥着那片暖意,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充满弹性的柔软,全然不怕这暖意突然要她付出代价。
她是认得这片暖意的。
“……大、郎……”
迷迷瞪瞪地用黏黏糊糊的起床音去唤面前这片柔软的温暖,谢薇撕开有千斤重的眼皮,对上了眼前那张充满慈悲气质又略带禁欲的脸。
闭目的大郎还是一如既往,这让谢薇含笑从他饱满的胸肌上抬起小脑袋,先啃了一口大郎的下巴,再亲亲大郎闭着的眼皮。
“早,大郎。”
慈航困顿至极,这一个半月来他每日都以自身血肉滋养谢薇,并用佛力一点点地散去堆积在谢薇识海之中的杀气、煞气与嗜血的暴戾。
也是慈航修为深厚,寻常人要像慈航这样献身,哪怕没被谢薇直接吸成干尸啃成排骨,恐怕也得被谢薇的杀气、煞气与嗜血的暴戾污染了识海。
就是这样一来,饶是慈航有着渡劫期的修为也难免疲惫。随着谢薇的修为大境界三-级跳升至合体期,慈航身心与修为的耗损程度也达到了巅峰。
怀中的谢薇一动慈航就感觉到了,只是他太过疲惫,又觉得直接对上谢薇实在尴尬,这才装作睡着的模样闭眼假寐。倒不想怀里的谢薇会蹭上来咬了他的下巴。
谢薇的这一咬并不疼,就是微微的痒。然而惊骇之下,慈航差点儿下意识地就要睁开眼睛。袖袍里的双手紧握成拳,慈航终究是忍住了,没睁眼。
谢薇却是浑然不觉他的忍耐,直接亲了亲他的眼皮。
这一次,慈航睁开了眼。当他对上谢薇的视线,谢薇面上的笑容忽然凝固。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面上血色尽失的谢薇完全清醒了过来。
慈航与大郎长得一模一样,看她的眸光却是天差地别。
她一对上慈航的视线,就因为慈航眸中隐着轻微不喜的忍耐而想起了大郎已经死去的事实。这下她再是睡昏了头,也不会将慈航看成大郎。
“……尊者莫怪。”
一骨碌爬起,谢薇双脚一软就要摔回稻草里——慈航与她身处一座小庙之中。
小庙是砖瓦结构,但因常年无人居住,又历经战火的洗礼,已经破败不堪。
庙外天光大作,暖烘烘的阳光从破庙漏雨漏风的屋顶上透入,碎裂四散在稻草之上。这里并不像谢薇之前所以为的那样黑暗无光。
谢薇之前是身心都到了极限,这才出现了视觉障碍。
破败的小庙里哪里找得到棉被褥子?稻草已经是慈航能找到的最好的保暖物。
慈航虽是须弥山尊者,在佛国身份非同寻常,在修真界又为人敬重景仰。但他常伴青灯,对于外物并不上心。不论身上披的是须弥山至宝的僧伽梨,还是身下垫的是寻常稻草都不妨碍他修行。
“谢施主小心。”
“多谢尊者。……对不住,我又给尊者添麻烦了。”
被扶住的谢薇匆忙瞧了波澜不兴的慈航一眼便连忙站好,向后退开一步离开慈航扶住她的手,连慈航的衣袂都完全避开。
她真诚地低下头,朝着慈航道谢,又向着慈航道歉。
谢薇的目光一次都没有再落到慈航的身上。更不要说与慈航视线相交。
本来就严正端庄的面容再添严肃,慈航被咬的地方仿佛不是下巴而是心脏。他微微蹙着眉头,困惑地感受着自己那像是被小猫挠了一爪子的心,同时又难以遏制地去嫌弃谢薇那翻脸不认人的功夫。
谢施主待他的化身与待他,为何差了这样多?
……确实,他的化身不是他。可他的化身也是他的一部分啊。
“谢施主——”
慈航张口,也不知自己是想说些什么,但听一声哼笑不解风情地横插-进来。
“这可真是……怎么说好呢?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稻草窝?”
人影从天而降,手持乌金铁扇的俊美男子一身招摇过市的打扮,降临在小小的破庙之中。
谢薇只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只开了屏的绿毛孔雀。
“鸠施主。”
慈航与来人寒暄一声,不自觉地双眼微眯,勾出抹不耐烦来。
“尊者倒是好兴致,竟躲在如此清雅寂寥的地方独自享受。”
戏谑地视线扫过谢薇的脸,似笑非笑的鸠兰夜以扇子轻敲自己嘴唇,口中话语似是无意般加重了“独自享受”四个字。
谢薇对这开屏孔雀一样的男人并无好感。这人几句话说得难听,什么叫慈航尊者“独自享受”?她不是人吗?慈航尊者哪里是“独自”了?在这种破庙里待着又哪里是享受了?这不是含沙射影她不是人是玩具,还在供慈航尊者消遣是什么?
好家伙,这说一咬二的……啧,一张口就知道是老阴阳人了。
慈航并未像谢薇那样将情绪写在脸上,他口中宣了声佛。立掌道:“鸠施主可是没看到门外的波牟提陀弟子?若是这般,鸠施主应当请医修看看眼睛。若是你这双眼睛治不好了,还得早想法子,以免日后影响正常生活。”
哦,怼得漂亮。
谢薇在心中给了慈航一个大拇指。
鸠兰夜轻笑一声,也不与慈航计较。倒是破庙之外他那些心腹手下差点儿没紧张得把心脏从嘴里吐出来。
——帝尊居然也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这要换了别人敢对帝尊这么说话,只怕拔舌剥皮都是轻的!这位慈航尊者果真厉害,不愧是连帝尊都要刮目相待的男人。……也是,寻常秃驴被魔将索要金身,吓都要吓死了,甭提自己亲自将金身送予魔将。
“波牟提陀的诸位都在外面吗?”
谢薇在意的重点倒不是鸠兰夜。她提起裙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边,冲着那扇歪七扭八的门就是一推。
阳光炽烈刺眼地从门外透入进来,谢薇适应了两秒,看清了眼前的景色。
破败的小村庄已经被荒草淹没,九天玄雷的摧残之下,不少房屋都成了斑驳的焦炭,荒草亦是被烧出大块大块的斑秃。波牟提陀的僧众们一个个灰头土脸,人人身上都带着九天玄雷劈出的焦黑伤口。
瞧见推门而出的谢薇,几位尼僧不好意思地将自己满是焦痕的手臂与双手掩到身后,还有几个僧人散发着烧烤般的味道。
谢薇红了眼眶。
不是因为波牟提陀的众人都受伤不轻,而是因为她发誓要用上自己的全部去回护的人,真的一个没少。大家虽是灰头土脸,却也都好好地活着。
“尊者还真是残酷啊——”
鸠兰夜唏嘘着,跟在谢薇身后踏出了小庙:“竟是让这些修为不过将将筑基、金丹的佛修去承受那九天玄雷的洗礼。倒不想想他们若是有个万一,那可就是魂飞魄散,飞灰不存啊。”
谢薇闻言转过身,她的目光终于落在慈航身上一瞬:“尊者让波牟提陀的诸位生生受了那九天玄雷?”
“是。”
慈航知道鸠兰夜这是在挑拨离间,但他并不想对谢薇解释说自己是为了波牟提陀的众人好。
修真界就是个吃人的地方。修士们看上去仙风道骨,实际谁都在把不如自己的人往下踩。好踏着这些人的血肉铸成的通天梯自己往上爬。
佛母离世,波牟提陀的高僧又是十不存一。这些还活着的波牟提陀弟子若是不想自己的血与死成为别人的垫脚石,那就只有自己强大起来。
就算这强大起来的过程中会遭受非人的对待,会感受至极的痛苦。
只是,慈航也确实有自己的私心。
他要以血肉滋养谢施主,九天玄雷他无法一力承受下来。波牟提陀的残存僧众修为不高,胜在体格强健,又多有炼体的基础。让这些僧众去生死之间走一遭不光可以锻炼他们的精神,淬炼他们的肉-体,还能让他们分散九天玄雷的威力。
若是他们挺过了九天玄雷的洗礼,往后他们至少能少拖谢施主的后腿。
像这次,谢施主就是因为波牟提陀的僧众连想跑都跑不了。倘若波牟提陀的僧众能自行逃跑,谢施主也不至于与道不孤再一次正面抗衡。
出家人不打枉语,慈航的顾虑很多,有些想法也不是真的纯善。他不欲欺骗谢施主,所以并不为自己辩解。
谢薇复杂的目光从慈航的面上一扫而过。
她弯下腰来,朝着慈航拱手:“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尊者救得了这么多人一时,却没法救这么多人一世。受九天玄雷洗礼是炼皮炼骨最猛最强也最烈的方式方法,大伙儿能挨过九天玄雷的淬炼,想必是尊者从中调控,挡下大部分的玄雷,只留大伙儿能够承受的玄雷让大伙儿炼皮炼骨。”
“知薇在此多谢尊者。”
谢薇言词切切。众波牟提陀的弟子便是最抗拒慈航作法,也被天雷炸得最为惨烈的几人也在听过谢薇这一通分析之后心里没了疙瘩,真心诚意地感谢起了慈航。
鸠兰夜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在扇子后面撇了撇嘴。
这种展开他可觉得太不好玩儿了。他想看的明明是狗血的:“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啊。
……罢了。这些也不过余兴而已,他来此是有正事的。
“尊者,你求我查探的事情已有眉目,你是想在这里听,还是在里头听?”
求?
慈航睇了鸠兰夜一眼,没理会这魔的口头上占便宜。
“就在这里吧。这些是谢施主与波牟提陀的诸位也应当知道的事情。”
慈航说罢就自行找了块地方坐下。鸠兰夜不欲坐在荒草或是石阶上,他那影子般的下属顿时分-裂成三人,安静无声地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抬来了极为豪华,装饰有宝石灵珠乃至大妖皮毛的座椅。
脑子里闪过一句:“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认为自己身份比慈航低的谢薇没有贴近到慈航与慈航这位“朋友”的身边凑热闹,只与波牟提陀众人一起坐到了草地上。
坐在石阶之上的慈航又是轻微的一顿。
还好众人的注意力这会儿都集中在鸠兰夜的身上,无人看到慈航身上这一点点的不自在。
“咳嗯。”
鸠兰夜轻咳一声,这才发表重要讲话:“第一件事,尊者与这位——姑娘。”
谢薇拧过头,假装没看见鸠兰夜那不怀好意的眸光。
“追杀你们的正道修士都死光了。除了一人,对,就是道不孤。”
“现在‘慈航尊者受天狐蛊惑,为天狐杀死正道修士几千修士,又重伤了道不孤’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绝情宗、冲霄阁、青阳书院……数十个宗门损失惨重,有几个宗门甚至后继无人,昆仑与飞花仙府等正道宗门皆是震怒不已。”
“这些正道宗门已与天道盟结为同盟,誓要讨伐天狐以及堕-落为邪僧的慈航尊者。须弥山看似没有动静,实际嘛——”
鸠兰夜转动着眼珠子,卖了个关子。
慈航并不焦急知道后续,他和鸠兰夜多年孽缘,鸠兰夜一翘尾巴他就知道他是想做什么。丰富的斗争经验让他选择安静地等着鸠兰夜满足了他煽动人心的恶趣味,再据实以告。
慈航能忍,波牟提陀的僧众们却是抓耳挠腮。脸色比纸更白的谢薇就是晒着太阳也感觉不到温暖,她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这让她将十指紧握成拳。
打败恐惧的唯一办法就是直面恐惧,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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