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犹豫,她真的动了离开的念头。
这个认知让他彻底愤怒。他一直都默认这只是执明的一厢情愿,从没想过唯音也可能会喜欢上执明。
她怎么能喜欢上执明?
她是他挑中的人,十几个人里挑中的这一个,换谁也不行。
他想到了他们族的镇族之宝,一柄长剑。据说是圣器,可以弑神。
心念一动,他便去取了那把长剑,径直找到执明,一言不发就直取执明要害。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怒不可遏,一心想杀了执明,别的什么都想不起。执明虽然是神仙但没了法力,也只能像普通人一样闪躲。他的剑术在整个部落里无人能比,很快执明就落了下风,他看准执明一个疏忽,狠狠刺向他。
可是他刺中的人是唯音。
如果他没有气得失去理智,或许他就能听见唯音跑过来的脚步声,听见她的高呼和劝阻。
或许就不会把这一剑刺进她的心脏。
她骤然睁大的失神的眼睛看着他,血喷涌而出,溅在他的身上和脸上。他看见她身上迅速弥漫开的红色痕迹,就像看着一场噩梦。
她倒下去,执明抱住她,呼喊着她的名字。那个平日里清冷俊雅的男人第一次这么失态,她抬起手吃力地安抚地握住他的手,勉强地笑一笑。
“这是意外,你不要怪他。”她这么对执明说道。
他看着相依相偎的两人,忽然觉得这场景如斯熟悉,就像当年他的父母。他完完本本地继承了父亲的偏执和母亲的疯狂,无论他多么恐惧多么厌恶,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这诅咒一样的宿命。
他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某种疯狂的绝望的情绪喷涌而出。
他大声笑起来,摇着头慢慢后退,他笑着对唯音说:“你愿意为他而死。”
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苍凉。他听自己的声音,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遥远。
“说什么要陪我一辈子,都是说谎,你们一个个的,你们所有人都是骗子……你不是问我喜不喜欢你么?”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黝黑的瞳孔里映出一个状似疯狂的人影。他瞪着她,用尽全部力气撑着这一个坚硬的骄傲的躯壳。
“我不喜欢你,一点儿也不喜欢你,永远也不会喜欢你。”他一字一句地说着。
仿佛这样他就没有输。
她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一张口便有大量鲜血涌出,然后她浅浅地笑了一下。
“我累了,少主。从此以后,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她便合上了眼睛,安静地如同睡着了一般。就像八年来的每一次普通的晚上,他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偷跑去看她,她就像这样睡得安稳。
他怔怔地看着她,痛恨和愤怒渐渐湮灭,变成一片荒芜。有些话在心里呼啸着,却卡在喉喽里,半晌才露出一个音节。
“别……”
别走,求你。
别丢下我。
他忽然像崩塌的大坝一样,所有坚硬的东西碎得分崩离析,洪水奔涌而来,淹没他的世界。
他跪在地上,跪在她面前。
你回来啊,求求你回来。
我错了,是我错了。你喜欢谁都不要紧,不想看到我我就不出现,只要你活着,活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我会学着忍耐,再也不冲你发脾气,再也不任性。我会对你很好,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你想和执明在一起都可以。
我什么都能做,所以你活着吧。
我杀了你,你回来折磨我也好啊。
这些卑微的渴求,他一辈子也说不出口的话像利刃一样在身体里翻涌,大肆杀戮。
后来这些利刃就长在了他的身体里,稍微动一动,便是彻骨的痛。
她死在十九岁这一年,因为被神剑所杀而魂飞魄散。
他堕妖在二十一岁这年,因为用神剑杀死一个凡人而受到诅咒。
而执明被罚轮回十世,不得善终,因为他在唯音死后逆天而行聚起她的一魂一魄。
在执明的恳求下,天帝答应他只要能够补全唯音魂魄,就让唯音飞升为神,待执明回归神位他们便可以在一起。
可执明进入轮回,每世记忆都忘得干净,又只是区区凡人,如何帮唯音拼魂?
不过这和他兰夜没有半分关系,这是那两个人之间的情深义重,至死不渝。
他一边想傻子才会继续管这件事,一边用自己的内丹保着唯音孱弱的魂魄,年复一年地帮她找那些灵魂碎片。他把自己卖给了妖王重璘,从此手上沾满鲜血,万劫不复。以此换得了镇妖令,朽夜阁的官方支持,和奚恒的白玉瓶子。
两千年的时间很漫长,他有时候会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唯音真的回来了,他想改变什么呢?
当年那些莫名的情绪,有些他已经明白了,有些他仍然不懂。可是他知道自己说不出口。
而且她终究是要和别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说出来又能怎样,只是可笑而已。
直到两百多年前,唯音终于有了二魂六魄,虽因魂魄不全而命属极阴,但可以投胎转世。他再一次见到她,相隔一千八百多年,她睁开眼睛看着他的时候。
所有的痛苦和渴望像久旱逢甘露的种子一样疯狂生长出来,在哽咽的时候他才明白。
他只是想念她。
他只是,太过孤独了。
或许他还在执着那个关于一辈子的诺言。从前他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做了妖也是一样,可是在无意识中,他已经等了这么久。
第18章 长夜[拾伍]
陪着兰夜回忆完了这长长的故事,卫颜疑惑地摇着扇子。他似乎不能理解兰夜这种复杂的纠缠的感情,沉默半晌方才开口。
“我原以为你是话本里那痴心不改的书生,没想到你竟是棒打鸳鸯的纨绔。蔷华他们真是白心疼你了,按照常理来说,你就是个混蛋。”
兰夜没有反驳,他眼里蓝色的妖气退却,从回忆里慢慢剥离出来。
“或许吧。”
卫颜打量着面前的兰夜,这张二十一岁不变的少年的容颜下,有一个已经两千多岁的苍老灵魂。他已经不像年少时那样冲动,懵懂,血性,易怒,现在的他做事冷静,不怒自威,是受众妖拥戴的朽夜阁主。
只有在遇到有关唯音的事情的时候,兰夜身上才会出现年少的影子,那种别扭的骄傲,痛苦和偏执。
卫颜问他:“唯音转世后你一直用观世镜看她,却不肯出现在她面前,难不成是因为她死前说再也不想见到你?”
兰夜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说:“她既然不想见我,我何苦凑上去。”
卫颜笑起来,眼角的泪痣给他的笑容添了几分邪气。他敲着桌子,漫不经心地说:“这两千年来你为她九死一生,却连见她一面也不敢。且不说前世如何,现在你可是朽夜阁主,生得这样一张祸水的脸,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就这样非她不可,到头来还要为他人作嫁衣,你图什么呢?”
兰夜沉默了很久,手指把酒杯磨得发白:“我忘不掉她,这不公平。”他漆黑的眼眸里映射出某种偏执:“我要她亏欠我,要她也永远记得我。”
卫颜一脸看着傻子的神情看着兰夜,嘲讽地说:“你倒是有心了,可惜没脑子。”
兰夜也不生气,可能是因为刚刚回忆过那样一段起起伏伏的人生,他现在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他只是淡淡地说: “等你有了心就明白了。”
卫颜愣了愣,扇子在手里打了个转,红色的眼眸里仿佛燃了一层小小的焰火。他笑了起来:“指日可待,不过这种感觉,我可不想明白。”
兰夜看着这个千年如一日游戏人间,逍遥自在的朋友,不禁说道:“你真的想要一颗心么你现在这样无牵无绊,倒也挺好。”
卫颜拿起一个酒杯,另一只手拿扇子挑着酒壶的把儿给自己倒满酒:“遗憾的是我连‘好’这种感觉是什么都不知道。”
有一颗心的话,应该会有趣得多吧。
酒过三巡,卫颜看着兰夜一身绣着蓝色兰草的黑衣,抱怨道:“大晚上的你不能穿件鲜艳点的衣服么?看不清你身子只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忒吓人了。”
兰夜夹了一筷子菜,不咸不淡地说:“你今天怎么没有恢复妖身?”
卫颜挑起自己的黑发,笑起来:“偶尔的时候觉得当个人也不错,虽然这黑发不及我原来的红□□亮,这黑眸也比不上我的红眸,但是我的美貌可是一点也没减。”
卫颜的确很漂亮,比兰夜的容貌也不会差到那里去,他的漂亮是明艳的炽烈的,让人觉得看久了会灼伤眼睛的漂亮。
与几乎不现妖身的兰夜相反,卫颜十分喜欢自己的妖身,一旦离开人群便会恢复红发红眸的样子。
兰夜上上下下打量了卫颜一番,轻轻一笑:“怪不得尚书大人的独女要死要活地要嫁给你。”
卫颜一副无辜的样子:“是她说喜欢我,说要陪在我身边,我从来就没有说过喜欢她的话。她父亲要我放弃,那还不简单可我放了他女儿又不干了,非逼问我到底爱不爱她。”
他还记得他毫不犹豫地说出“我不会爱人”的时候,那个女人眼中的泪水。人啊,既然只想听自己想听的那些,为什么还要他说实话呢 “对了,南和王进京,正巧骊妃也怀孕了,真是顺利。”卫颜咂了一口那美酒,笑嘻嘻地说:“檀尘有神骨,妖不可杀之,但是人可以啊。”
这边唯音从风烛画的小寮回来,逛了半天的集市却越来越意兴阑珊,索性坐在朱雀街朽夜阁门口的台阶上,把花坛里檀尘给的佛珠刨出来把玩着。她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先想着最近可能要通过释真来了解檀尘的动向了,然后思绪慢慢飘远,她想起下午蔷华美人说的话,好像隐隐有什么线索浮出水面。
就在她觉得她要看清那个线索的时候,一双黑色云靴出现在她视线里,她愣了愣,目光上移。那张熟悉的苍白绝艳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兰夜身后是朱雀街上的点点灯火,橙色的光芒映得他的轮廓柔和,呈现出一种少见的近乎温柔的美丽。
他似乎也很惊讶,低头看着坐在台阶上的她。唯音先反应过来,她慌忙站起来,隔着两级台阶的高度正好能够平视兰夜。
“公子,我把皆凌带到风烛画那边了,烛画说三天能好。我三日后会去把他带回来的。”
不用带回来,绘完面皮后他七窍已开,可以自己回来。
兰夜看着她惊喜的眼神,沉默了一瞬然后说:“知道了。”
说完他便想绕过唯音走进门里,却被一股微小的力量牵住。
唯音攥着他的衣角,一双明亮的眼睛对上他的:“公子,今天是我的生辰。”
兰夜面上没什么反应,却不禁把袖子里那个白玉簪子再往里藏了藏。
“我知道,去千鸢那里领贺礼罢。”
“我不要礼物。”唯音有些紧张:“公子能陪我聊会儿天吗?”
兰夜眼眸微动,就这样看着她许久。就在唯音以为要被拒绝的时候,他转过头去,声音飘来:“走罢。”
唯音愣了愣:“啊?”
“你想在大门口聊天么?”
第19章 长夜[拾陆]
唯音第一次来到朽夜阁的九层,兰夜的起居室,侍者们的禁区。
这一层的布置很有兰夜的风格,以黑色和蓝色为主,地上铺着华丽的波斯地毯。他似乎很喜欢兰花,房间里摆着格式兰花,都是风姿独绝,品相上等的。
铜炉里冒着袅袅白烟,也是清淡的兰花香气。唯音现在知道兰夜身上的味道是从何而来的了。
千鸢给兰夜倒了酒,却给唯音沏了茶,引着唯音让她坐下。兰夜脱去了外袍,里面是一件黑色绣了蓝色云纹的单衣。一头乌黑长发用一根孔雀蓝的丝带扎了一半,看上去慵懒又妖冶。
兰夜真是好看,看多久都不会腻。唯音默默地想。
“你想和我聊什么?”兰夜坐在她对面,淡淡地问。
唯音想了一会儿,说:“我小的时候,有个哥哥经常带我去长安的街上玩。他话不多,但是对我很好,我想要什么他都会买给我,还带我去看戏听书逛集市。后来我大了,可以自己出去玩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从前我只当他是妖力高强可以承受长安的王气,后来离开了朽夜阁的侍者。但是现在想来,那个哥哥其实是用了另一张面皮的皆凌吧?”
是你吧,公子。唯音望着兰夜的眼睛。
兰夜低眸喝了一口酒,忽然觉得不该为了破坏她和檀尘的约会让她送皆凌。不过他很好地掩饰了心中的起伏,波澜不惊地说:“我既然把你从你父母那边接过来,自然要负责照看你。”
唯音点了点头,对他这样平静的回答似乎有瞬间的失望,不过立刻她眼里的光芒就恢复如初。她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公子。”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和阁子里的大家不一样。那时候我看了很多很多书,想知道自己是什么。后来我知道了我是人,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人,没有任何概念。我很害怕也觉得寂寞,为什么大家都是一样的,就我不一样呢?”
“后来某一天,那个哥哥带我去了长安。街上有熙熙攘攘的人潮,大家嬉笑怒骂,热闹非凡。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原来人们这样生活。原来我并不怪异,也不是孤身一人,我只是和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地方而已。”
“那个时候我特别特别开心。公子,谢谢你陪了我那么多年。”
唯音笑着说着,她的感谢有些羞涩却笃定,眼里似有盈盈星光。
兰夜有些不自然地喝了一口酒,苍白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淡淡红晕:“我说了,这是我的责任。”
他目光流转之间,看到了唯音手臂上缠的佛珠,目光就冷了下来。
“你的这串佛珠……”他话说到一半,却不知能以什么理由责怪于她,顿了顿才接着说:“这种东西你也敢带进朽夜阁”
唯音愣了愣,继而慌乱地把缠着佛珠的手背到了身后,她都已经忘记这茬了。
“这是檀尘……我的一个朋友送的,我之前一直埋在门口花坛里,今天挖出来就忘记放回去了……实在是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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