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影子静默许久,言,
“帝降夷羿,革孽下民;胡夫河伯,而妻彼洛嫔。他对我不起,我盗取神药,有何愧之?
我飞升后以月宫为宿,与玉兔为伴,桂树为邻。长长久久青春不老。有何悔之?
君非我,却妄自揣测,实在可厌。你们这些后世之人,未免也太自作多情了。”
用清冷而略带讥讽的语声给左玟留下了一段话。牢笼外的仙子翩然而去。
留下左玟在雷光中,听完嫦娥的话,心情也仿若被雷劈了一样震惊。
“原来后羿与宓妃……那却是没什么好后悔愧疚的。”
宓妃是伏羲之女,渡洛水覆舟淹死后成了洛水女神。即嫦娥所言的洛嫔。宓妃嫁与黄河之神河伯为妻。度过了婚后的甜蜜期,渐渐厌恶了狂妄的河伯,与后羿结合。
河伯发现了他们的偷情,化为白龙游于水旁。后羿便用弓箭射瞎了河伯的左眼。致使河伯上天向天帝告状。
天帝没有对后羿作出什么惩罚,但嫦娥却是不能忍的。便有了她盗药飞上月宫的后续。
且不论盗药的对错,仅说嫦娥飞升后。有漂亮的月宫居住,有玉兔给撸毛。月宫环境优美,桂树飘香。说话有吴刚,有天宫的天娥。再加上长生不老,还有了法力。
仔细想来,还真没什么好后悔的。
想明白的左玟捂着嘴,一脸懊悔。
“嘴快误事……得罪了嫦娥姐姐,可怎么出去呢?越狱?”
左玟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紫光雷电屏障。才挨到一点,就电得她直哆嗦。左玟连忙收回手,打消了越狱的念头。
正是百无聊赖,坐在地上看着那雷笼发呆之时,却见一个修长的身影隐隐约约映在了屏障外部。
左玟霎时有了劲,从地上起来,惊喜喊了声,“嫦娥姐姐!你回来了!”
话喊出口,莫名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不自觉又想起了之前要去救的小胖子三郎。似乎就是这个模样?
用力摇头,努力想要甩掉脑子里古怪的画面。却听得一声笑叹。
“嫦娥?贫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那语声熟悉,清越好比山涧清泉。
左玟停下了自虐的动作,定睛一看,惊喜莫名,“道长?”
只见牢笼没有任何变动,这块圆台上,却多出了一个被灰雾笼罩的修长人影。
她小跑过去,站定在道人面前。
不知是不是每回遇到困境,道长一出现就解决养出来的信任。左玟看到道人后,由心而生的欢喜竟比之前以为是嫦娥回来的时候还要浓郁一些。
藏住面容于灰雾之后的道人看着左玟的模样,虚抬了下手,又克制放了回去。轻笑道,“贫道来带你出去。”
这话刚一说完,道人还没有任何动作,两人却同时感觉到天旋地转。
四周场景变得灰白,如同流动的水墨,急速转动。让左玟来形容,可比另一个记忆里的滚筒洗衣机。
左玟如今不过凡人身,突然天地环境这么一扭转,哪里还站得住?
惊呼一声,险些跌倒。幸而被道人伸手接住她,帮她稳住身形。
就在灰雾里的道人伸手之时,四周流动的水墨环境又重新有了色彩,转动的速度放缓,渐渐定格成为一座高耸入九霄的雪山。
道人揽着左玟,目光环顾,瞳孔骤然收缩。头一次露出些不淡定的情绪。
“不周山?”
震惊的话刚刚出口,却有一道灼热的视线,迫使他垂下了头。
桃花眼的少年粉唇微张,轻轻皱眉,一副惊讶不自胜的模样,澄亮的眼瞳里映入了他的模样——
黄裳锦衣,亦没有灰雾的遮挡。
“道长?”她抬起手搭在他的脸上,像是为什么所迷,充满了困惑与茫然。“你,好生面善啊……”
玄都:!!!
……
虚空中,一红衣道尊捻了捻指尖浓缩的灰雾,玩味的笑道,“又不是大姑娘,总遮着脸做甚?还是本尊助你一臂之力吧。”
第72章 不周山行
左玟是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这么突兀地看到了一直被遮盖起来的道长真容。
只因那道长不过是妙乐天尊分割出的一缕真灵,借一颗金丹灵气而成的道体。常以灰雾遮挡,也是因为金丹灵气的道体还算不上肉身实体。
加上画壁中存在妙乐天尊的形象。故而道长神入画壁后,就直接作为画壁中的妙乐天尊醒来。形象,面貌,自然也是画壁中的模样。
他自己用了障眼法,变作了灰袍道人。
但在玉宸大道君的操作下,灰雾被取走了,障眼法也消失了。出现在左玟眼前的,就成了本尊妙乐天尊的模样。
见那道君,穿着黄裳锦袍,头戴太清鱼尾冠,玉立颀长。
第一眼看他只觉得清俊秀逸,霁月清风,给人一种和煦自然之感。那种清净无为的气质,好似穿林而过的清风,又似如如不动的磐石。
这气质太具有迷惑性,倒让人很难注意他的五官。绕是左玟与他贴的那么近,也是看了几眼,才能专注于看他的脸。
却见他面如冠玉,鼻若悬胆。修眉下,一双灰眸清透如水,因左玟的注视微微泛起波澜。淡色薄唇,仅唇珠微微凸起些,形状优美。嘴角自然含带了二分笑意,不甚威严,但温柔和煦。
左玟怔怔看着他的脸,自初次见到道长便升起的熟稔之感,在看到他的真容后愈发浓郁。漫天飞雪下,更有一种如梦如幻之感,仿佛身在梦中,见到前尘的旧人,似真是幻。
忍不住下意识上了手,困惑道,
“道长……你,好生面善……”
“只是……面善么?”
道人口中呢喃重复,垂眸注视着左玟,神思却恍惚飘到了久远蛮荒之前。
也是在不周山,白皑皑飘雪的半山腰。作为初代人族的他得太上指点,拜山求道。每逢山便拜三月,以示向道之心坚固。
那一日,正好来到不周山。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而在盘古开天的传说中,不周山又为盘古脊柱所化撑天之柱,高耸入云,常年飘雪。凡人不可到达。
放眼望去,可见冰雾笼罩,浮云遮在半山,看不见顶峰。漫天飞雪缥缈,山体气贯苍穹。
彼时共工还没有怒撞不周山,十金乌之一自东方扶桑神树上升起,山上紫色曦光漫洒,与飞雪氤氲生辉。
他仰头观景,透过奇景,看到的是仙道妙法而得的大自在。
不想那紫烟竟成了个白白嫩嫩的婴孩,飘飘然落到了他的怀里。瞪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小孩不知跟脚,一日三变。他采集雪水灵草喂养她,未等三月拜完,便长成了桃花眼的妙龄少女。
从此,独自拜山的人族玄都就多了个“大兄”前“大兄”后,跟着他的妹妹。
如今想来,那却是极好的一段时光。只可惜后来……事事总不会尽如人意。
尽管及时收住了回忆,然情绪却再难回到无为清净的状态。
玄都抬手轻轻按住自己面颊处的手,目光随心情几经变幻,讳莫如深。
那“少年”却忘记了前尘旧事,仅留下些许面善眼熟的感觉,皱眉瞧着他,既是困惑,又是迷蒙。
缓缓呼出一口气,玄都松开左玟,微勾嘴角,露出温润的浅笑。温声道,“出了点差错,贫道送你回去。”
“哦……”
左玟应了一声,眨眨眼,一脸认真地重复道,“可我还是觉得您好面善。”
闻得此语,玄都轻轻“嗯”了一声,神态不改淡然。
没有回应左玟的困惑,他伸出手臂,轻声道,“一会儿你若站不稳,可以扶着……”
话没说完,站在他面前的左玟却陡然瞪大了眼,指着玄都的背后,惊呼道,“那是谁?好像要撞上来了!”
玄都回头看去,瞳孔微缩。
“共工氏!”
只见一个巨大的身影,人面蛇身朱发,驾起飞龙,猛地朝山峰上撞来。
一声震天巨响,轰隆隆——
霎时间,天地巨变,山川震动,星辰移位。
不必等转换场景,山体剧烈晃动倾斜之下,刚才跟他分开的左玟又主动自觉地抱住了稳如磐石的玄都。
且在轰隆隆的巨响中大声喊,“共工氏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撞不周山啊啊啊——”
左玟:这也太不走运了!
玄都:……
反手揽住情绪相当不淡定的左玟,玄都嘴角微抽,低叹一声,“大道君……”
无语且无奈。
为了看热闹,连共工怒撞不周山都衔接上来了。相比起他老师的淡然无为,那位大道君未免太皮了一点。
叹过后,他足下生云,带着左玟升到半空。方拍了拍左玟的肩膀,温声道,“莫怕,这是画境之中,伤不着人。”
又把手一指,“此场景贫道也未曾近处看过,机会难得,不如看看再走。”
昔日共工氏与颛顼争帝位,怒撞不周山,使得天地震动。除了三清这等远古神尊能观得全景,其他人都在变动的大陆上求救无门。
难得玉宸大道君今日这般大方,耗费法力给他们放映远古场面的画卷,怎么能不珍惜机会看个清楚?
左玟闻得玄都之言,加上踩到软绵绵的云上,也消去了畏惧,再次看向不周山的方向。
只见山体被拦腰折断,一半山体斜踏下来。天柱折断,致使四方偏移,天空倾向西北,而大地塌向东南。大江大河奔流向东,其势滔滔,奔腾流入大海。
那等场面,不可谓不壮观。
震撼过后,左玟却是抓着玄都的衣襟,不忍而焦急地问他,“天柱塌,四方偏移,岂非造成生灵涂炭?”
不同于左玟的悲悯与焦态,玄都的目光却淡漠如初,答曰,
“所谓福祸相依,此乃劫数,亦是造化。此后中原大地的地势会更适合农耕灌溉,乃长久之计。”
“可今日的生灵,难道就……”
见左玟抿着唇,不似赞同的模样。玄都轻叹,下意识抬手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温声补充安慰道,“劫数不可避免,但灾难很快会过去,曙光终将迎来。未来,只会更好。”
下意识做完了这般亲昵的举动,不管是动作的玄都还是左玟皆是一怔。
左玟定定看着玄都,想要多问点什么,却还是没有问。
“嗯……”
看完了不周山倒,天地变动的场景,为防止某个不正经的长辈再给出新的惊喜。玄都没再多话,就着此时揽住左玟的姿势,直接回到了原来的画卷天牢之中。
不周山一景好似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一会儿。再看到那些悬浮在云间的雷光牢笼,左玟竟然生出些恍然如梦的感觉。
事实上,何止不周山,天宫之景不也是梦幻虚无的吗?
还处于感怀之时,却听得一声清冷的女声惊呼,“你们——妙……”
“太阴星君!”
被打断的女声很熟悉,打断人家的声音也很熟悉。
前者来自嫦娥姐姐,后者来自刚刚松开了她的道长。
左玟的目光扫过离自己两步远的道长,又经过不知何时回到天牢来的嫦娥仙子,最终转回道长身上。
见道长望着嫦娥,仿佛做了个眼色。嫦娥美目轻闪,大概是意会到什么,收了震惊之态。施了一礼,笑称“道君”。
道长也微微颔首,亦是含笑道,“嫦娥仙子。”
这等和谐的情景映入左玟眼中,不禁猜测,莫非道长是对嫦娥仙子有意思?
忽略掉那一点点奇怪的感觉,左玟却是对嫦娥一礼,歉疚道,“在下不知实情,之前于言语上多有得罪,请仙子不要记怪。”
嫦娥此时看着左玟的面貌,神态古怪,不似之前的淡漠随意,反倒多出一些亲近之色。
走过来两步,美目看着左玟,笑着嗔怪道,“又不是你作的诗,你道什么歉。”
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为了画壁小世界的稳定,每一轮只有回到月宫才能取回记忆,先前却是委屈了你。”
这般前后态度的差异,直让左玟有些吃不消。
她前尘尽忘,却是不知嫦娥也是自己过往的老熟人,好闺蜜。只是她们相识在安天大会之后,故而嫦娥先前才只觉得她面善,等到记忆恢复才记起她的身份。对待闺蜜,态度自然不同。
不晓得前缘的左玟,不自觉撇了眼那含笑温和的道长,暗道又是因为有道长在?那可真是好大的面子。
左玟虽然有些疑惑嫦娥的态度转变,但之前嘴快已经让她受了教训,可不敢再瞎说话了。
她没有开口问,嫦娥反倒主动解释起了画壁的由来。
她讲述道,“当年安天大会上我被天蓬调戏,有一位替天帝画像的神官为我说话。
后来他触犯天条被贬下界,我为了偿还他的恩情,引太阴月华之力做了一支神笔送给他。晚年他劫数圆满,记起前尘。遂在灵云寺画了这幅壁画。
不料画完这幅壁画后他耗尽心血,神魂也不愿回归天庭,反而散入此间,成了画壁中的灵性。
我不忍他的灵性在时光中磨灭,便分了一缕神魂来此画壁中。常引月华来保持画壁的灵性。但因为画壁太脆弱,故而我也只能以画中人时效的记忆存在。
不想这画壁世界渐渐成长,竟会自行诱惑人进来,吞一些人气,助它更快生出画灵。那些人气对凡人造不成影响,但总归是束缚了他们的自由。
我便设定了安天大会结束,我回到月宫恢复记忆的时限为一轮。一轮结束后,便将误入画壁的凡人送回外界。”
讲到此处,左玟已经差不多了解了画壁的由来。赞叹了几句嫦娥的知恩图报,也没有多聊。嫦娥便操纵月华,将画壁里的其他人都送了出去。
待轮到最后的左玟时,嫦娥却有些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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