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从悦惊得往后一仰。
秋枕梦却又凑近了,继续问:“小哥哥,你还记得那年元宵节,咱们看见的那两个人吗?”
他往脑子里过了一遍。县城的元宵节还算热闹,他牵着她的手,找了个地方放河灯。
草丛里一对年轻男女正拥在一起,脸都贴上了,被他们惊动,慌忙躲了开去。
那时他们都还小,只好奇地望着。
汪从悦肃着脸,咳了声:“那种事情,你怎么还记着?快点忘了,正经人不兴这个。”
“小哥哥不也记着呢,”秋枕梦晃了晃指尖,脸上绯红,“既然都不是正经人,那做点不正经的事怎么了?”
汪从悦瞪她:“……咱们还在外面。”
“可是车里只有咱们俩啊。”
她说着就感觉有点纨绔。
秋枕梦迅速坐直了,换了个文雅说辞:“小哥哥,回家了你不还这样?别的一家人那么亲密,偏咱们就不。”
这“一家人”的话,叫汪从悦暗喜。
他道:“怎么就不亲密了,要还想再亲密点,明日你早起,我帮你画眉,梳头配衣服也都行。”
秋枕梦背了一句古文:“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小哥哥,那点‘有过于画眉’的,你可别忘了啊。”
本刻意回避着的念头便又起了。
汪从悦抿着唇:“我不识字,不懂。”
其实是懂的,皇帝有读奏章的习惯,他去侍奉时,总会偷偷记住很多字,最后连书都能囫囵着看下来了。
“小哥哥不懂,我可以帮忙解释一下……”
汪从悦耳尖红透了。
他故意一派严肃:“我不甜。”
若她还不放过他怎么办?可今日这点念头不是他自己勾出来的,稍微放纵下也没问题吧?
那她若继续说,他就稍稍应一下好了。
汪从悦正在说服自己,秋枕梦已凑得极近,搂住他。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一个吻便落在额头,温润得像一片沾了露水的羽毛。
汪从悦浑身一阵颤栗。
这点润泽轻而慢地往下移动,最后轻飘飘覆盖在他双唇上,撬开牙关,带了点湿润的凉。
克制的意识冰消瓦解,汪从悦再也坐不直了,渐渐随着秋枕梦半仰在座上,阖了眼应承。
这是他从不敢想的结果。
他只要她陪着就好。
这种更亲密的事情,他只在头脑中转一转,便觉自己不堪,更遑论厚着脸皮对她诉说自己的污秽念头。
他不配提,自然也不敢盼着她提。
汪从悦简直要心潮澎湃了。
可也只是“简直”。
·
他忘不掉秋枕梦说过的从一而终,更忘不了她望向那女孩的眼神。
仿佛想起了她自己,连走都不愿走,走了还会回头看,他拦都拦不住。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在想她等着他的十年时日,还是在想她守节守了十年?
或许是守节。
没有正常姑娘会甘心陪着个阉人过一辈子。
也只有已经疯了的姑娘,才会从疯子身上,想到自己吧。
她到底是在遵照皇帝的诏令行事,还是夹杂着畏惧,才不得不如此?
或许全都有。
他记得村西头的大叔摔断了腿,问未婚妻还嫁不嫁,不愿便算了。
未婚妻便嫁到邻村去,被大叔记恨着,从喜堂上拽出来,捆得结结实实,扔进村外长河。
她被吓得病了好几天。
汪从悦记起十二年前。
大约在那时她就已经疯了,可他竟一直没有察觉。
这些年回忆起来时,只反复记着天空中澄明的月,背上伏着的小姑娘,长而难行的山路,辽远又可怖的狼啸。
还有呜咽的山风,脖颈处喷吐的,温热的呼吸。
汪从悦睁开眼,又赶快闭上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尤其是在如此亲近的时候。
满腔沸腾的血凉了个透彻。
就如同每次离开她,回到宫中的时候,那些细密的欢悦,全都被思绪里无尽的苦意所淹没。
可只要一想到她,便又生出新的欢喜来了。
汪从悦忽然想问她。
她念了他这么多年,其中他本人的分量又占了多少呢。
可他不敢问,害怕自取其辱。
也许一分也没有。
这样的疯子,京城多得是。她们守下去的支撑,不是人,而是某种无法理解的鬼念头。
至于人,换成一只猫,一棵草,也是一样的。
汪从悦不自觉发了抖,牙齿也在打颤。
他咬疼了秋枕梦。少女支起身子,怔怔地望着他。
“妹子,”汪从悦摸着唇,上头还残留着让他心痒的湿润,“妹子,我……”
他想,若她能好起来,嫁给别人也使得。
他确实心眼只有针尖大,会难受,会嫉妒,但他不会恨。
总比就这样疯着陪他一辈子好,让他又欢喜又愧疚又难过。
还不如嫁给旁人,说明那些鬼念头困不住她。
他不会记恨的。
真的,一点都不会记恨的。
汪从悦默然许久,道:“妹子,那美人图……我想画你。”
他终究还是不敢问,不敢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虞酌、我是空空的俏眼线小可爱的雷~
翻了翻大纲,很好,快快乐乐的日子就要到了,该直球出击了!
第18章 不凑合
马车上一片沉寂。
这沉寂一直持续到回家进了书房,下人们燃起灯烛。
秋枕梦打量着屋子。
这里说是书房,书架倒只有一个,上头摆放的书并不多,反而是各色画具和卷起来的画居多。
不止书架,各处都摆得满满当当。
她随意捡了本书,坐下来看。
汪从悦晕开笔墨,仔细地画着秋枕梦。
其实灯烛还不够亮。
从他的角度看,她的面容融了一层橙黄,五官朦胧,低头读书的样子很安静,坐在烛光里,有些像傀儡戏里的偶人。
于是他画得也很朦胧。
那本书内容不多,秋枕梦哗啦啦翻完了它,干脆托着腮看汪从悦。
他画美人图的样子很专注,半垂着眼睛,神情宁静。可秋枕梦莫名觉得他其实并不高兴。
想一想,这点不高兴,在马车上就已经带着了。
她翻着书,状似随意地问:“小哥哥,你是不是兴致不高?是想起什么不好的事了吗?”
汪从悦执笔的手一顿:“没事。”
秋枕梦应了声,继续翻书,翻着翻着又道:“小哥哥,不高兴就不要强撑着画了,改天再画也可以啊。”
“没有不高兴,”他声音温和,“妹子,你别多想。”
“我没多想,”秋枕梦合上书,拿在手里晃晃悠悠的,“就是看着书,突然想起一件事,听说要是画师心情不太好,有可能把人画丑了呢!”
“哪来的这回事。”汪从悦肃然说。
可嘴上这么讲,笔却已经放下了。
秋枕梦把书放回架子上,快步走到汪从悦身后,一把抱住他:“看,就说你不高兴,你还不承认。”
汪从悦摸着她的手背,没有开口。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秋枕梦下一句会问什么——
“小哥哥,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汪从悦微微有点失神。
“没什么。”他说。
他有很多话想对秋枕梦讲,然而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秋枕梦抱着他晃了晃,柔得像水的声音响在耳畔:
“小哥哥,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吧,就算我帮不到你,说出来,你心里也好受点啊。”
汪从悦猛地闭了眼。
他的话噎在喉咙口,安静了很长时间,才轻轻吐出口气:“妹子,你陪我坐一会儿吧。”
秋枕梦稍稍一绕,就坐到官帽椅扶手上了。
“小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汪从悦鼻端满沁着幽香。
还能再要求些什么呢,知足吧。
所求太多并不是件好事,有可能想要的达不到,现有的也会灰飞烟灭。
这是他入宫后就牢牢记住的道理,汪从悦有些黯然地想。
横竖最想要的人已经来到身边,寻常人家的日子也已经得到。
便是秋枕梦疯了又怎么样。除却不得出宫的宫女,那些不疯的姑娘家,哪个愿意理会阉人呢。
他应该高兴的。
秋枕梦从扶手上滑下,侧坐在他腿上:“小哥哥,难道你想起了宫里的烦难事,不能告诉我?”
汪从悦并拢双腿,让她坐得舒服点,摇头道:“不是宫里事,是我……自己也不知道。”
·
秋枕梦就坐在他身上,离他那么近。他一伸手就能将她抱个满怀。
她也一定会在他怀里找一个舒服的位置,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
她听着他的心跳声和他笑着说话,总会有那么一瞬,让他以为,他们就是世间最寻常的一对夫妻。
不,其实并不寻常。
世间的夫妻哪有这般亲密。
不论是在家乡,还是在京城,甚或是皇城中最尊贵的那对夫妻,都满带着世上最寻常的样子。
他听过的典故并不多,只想得到“齐眉举案”一个词。
哪会有他和秋枕梦这般随意呢。
可有些事情,不是遗忘了就可以当做不存在的。
况那一瞬间的恍惚后,他依旧会清楚地记着,他们之间到底横着怎样深刻的沟壑。
汪从悦迟疑着,还是抱住了秋枕梦。
她一定比别人都疯得厉害,才会对一个阉人如此亲昵。
他应该高兴的。
他本该识相点,欣喜若狂,继续看着她疯下去的。
毕竟他气量小得几乎看不到,心眼儿就那么点。
亲手给她挑丈夫的时候,心里便燃着团妒火,几乎将五脏六腑都焚烧殆尽,强撑着才能听完媒婆的恭维。
最开始,他只要她陪着就好。哪怕认准他的缘由只是一团鬼念头,那也无妨。
可到了如今,他居然很想在她心中占住一块地方。不多,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她愿意留下来的因由,是他这个人就好。
是他这个阉人,而非见鬼的气节。
这是不应该的。
做人应当对一切都一视同仁,怎么能单单往秋枕梦身上贪图太多。是他太不知足,忘记了多年来为人的准则。
可世上的女子有几个是不疯的,那些疯得不太厉害的姑娘,对他这种人也避之不及。
若秋枕梦好起来的话,一定会离他而去的吧。
然后别人会厌恶她曾在一个阉人的家中长住过,说不准暗地里做过对食,她还是会孤苦伶仃地过一辈子。
他看着她发疯,把她留下来,还是在救她呢。
可他为什么……居然连一丁点的高兴都没有。
·
“小哥哥,”秋枕梦晃了晃他,“你不明白,也总归会有一些想法吧?说着说着没准就会明白了。”
她的手就抵在他胸口。
十指葱葱,指甲因刺绣留得长一些,白生生的,倘若涂上胭脂,一定像在指尖开了花般好看。
汪从悦捻着她的手。
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开口。
可少女的央求太娇软,软得心里像成了一片滩涂,让他不忍心一语不发。
汪从悦不自觉地搂得紧了点,身体有些僵直。
他终于问道:“妹子,你等我这么多年,有想过苦吗?”
这是打算和她唠家常,引出话题了吗?秋枕梦想。
看来这对他真是个了不得的大难题。
秋枕梦搂住他脖颈,舒舒服服枕在他肩膀处:“有时候会苦。”
岂止是有时候,简直时时刻刻都苦。岭门那种地方,孤身居住的女子简直是上好的肥羊。
就算她生生练出副好身手,也时常有不长眼的过来找揍,那些还算弱女子的日子,她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了。
横竖都是苦的。
又何必告诉他。
汪从悦垂着眸凝视她:“妹子,你有没有想过好生嫁个人,过个安生日子。”
秋枕梦指尖在他脖颈后绕着圈子,想了一会儿:“没有。不是我想要的,凑合着多难受。”
说没有其实也不尽然,一闪即逝,和没有没什么分别。
她只想寻一个能让她安心的人。
那是一种奇特的,难以言说的安心,她只在十二年前抓住过,而后遇到过的其他所有人,都再没给过她。
这种感觉,她至今都没有弄明白。
“那你就这么等着我了?”汪从悦板着脸,“非得这样,谁家不是凑合凑合,过得下去就行了。”
这话听着不对劲。
秋枕梦翻身而起。
她按着汪从悦肩膀,语气不善:
“你是不是又想把我嫁出去了?哦……你是觉得我多看了几眼热闹,就抱了别的心思,才生气?”
“我没因为这个生气,”汪从悦微微皱眉,“妹子,我其实就是……想问问。”
话说到这份上,就算再不敢,剩下的说出去也顺口了:“妹子,我到底有什么好,能让你等了这么多年?”
他在秋枕梦面上看到明显的恍惚。
果然是这样,汪从悦有些讥嘲地想,果然,那些疯了的姑娘,都是答不出这个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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