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闻见此,又让她伸出右腕,帮她把脉。
幼安低头,将左手里的柿子饼吃干净。
“娘娘平日里用了什么药?”徐闻问。
幼安觉得这位太医医术真好,至少比之前那位好,那位诊了许久都没有发现的事情,他这一会儿就知道了:“是自己配的药,有丹参,黄芪,附子,川芎……”
多是治疗心疾的药材,徐闻没再多问,只将方才写好的药方划去几样,重新改了改。
幼安只在她母亲腹中待了七个月,出生时便带着心疾,在纪家的仔细呵护调理下才能平安长大,到如今心疾已经转好,只在哭狠了喘不上气或是神经太过紧绷的情况下才会发作,但时常吃药保养总是免不了的。
她常吃的一味药并不昂贵,只是药材十分复杂琐碎,分布在东南西北各个地方,要凑齐也很不容易,而且多味药材熬制的药汤自然十分苦。
偏幼安嗜好甜,最受不了苦味,她哥哥便想了办法,将其吃的药制成药丸,虽制作困难且不易存放,但能让幼安少受点苦,便是好的,总归家里能时常供应着。
幼安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只药瓶,里头的小药丸已经空了一大半,剩下的不过只能让她吃到月底。
幼安捏着药瓶,也不知道家中情况怎么样了?姐姐知道她进宫的消息了吗?哥哥身体有没有好些?
幼安眼眸黯淡下来,想她平日里在家仗着兄姐的宠爱,总是胡闹,如今离了他们才惊觉,她们对自己呵护,幼安擦擦眼泪,难过极了。
珠珠把幼安换下来的脏衣物收好,等到明日浣衣局来取,回屋时,见后面阁楼的安太嫔鬼鬼祟祟地望她们这里打量。
安太嫔瞧她发现了自己,也不藏着了:“你家主子在吗?”
“太妃在呢,不过我刚刚出门了,不知她休息了没有!”珠珠没有先放她进来,只脆声说道。按说这位安太嫔与他们太妃同一日进宫,又一起撞上了先帝驾崩之事,遭遇相似,本该比旁人亲近些,但她每次碰见她们太妃总是闪躲避开,今儿倒是难得主动过来。
“那劳烦珠珠姐姐帮我进去看看。”安太嫔犹豫了一会儿,说道。
珠珠点头进屋,没让她等太久,就过来迎她进去了。
幼安见安太嫔的时候情绪依旧不高,但因为总归是一个宫里住的,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人家又是第一次上门,幼安不好意思拒绝。
但她发觉安太嫔自进屋后便坐立难安,没话找话,从幼安的容颜气质夸到屋内的摆设。
幼安茫然地看了看屋子,有些疑惑,这屋子勉强说句规整,哪里有她夸的清雅脱俗,明显是为着旁的事情过来的,她附和了一声,就直接问道:“你是不是有事儿找我?”
安太嫔听她直白的话,有些尴尬,静默了好长时间,等得幼安快不耐烦才小声问:“妾身方才好像看到了西厂的周督公?”
说到周督公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明显低了许多,不知是害怕还是什么。
幼安这才知道,原来刚才宫里也不是没有人的,不过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点点头,指指自己的右脚:“喏!从慈宁宫回来不小心摔倒了,正好被督公瞧见了,他就送我回来啦!”
安太嫔一愣,脸上露出不相信的神色,念叨了一句:“是吗?”
她想起周津延,打了个寒颤,她不相信那人有这样的好心。
“我骗你作甚?”幼安觉得奇怪。
“他怎么会送你?”安太嫔皱眉看着她。
幼安不喜欢她质问的口气:“或许因为好心?我也不知道,你想知道,那你自己去问他呗!”
“我要歇息了,珠珠送客。”幼安本就心情不好,这会儿更糟糕了。
安太嫔讪讪地笑了笑,知道问不出什么,也不纠缠了。
*****
那边徐闻离开咸安宫后,直接出了宫,但是出宫后并没有回东江米巷而是独自去了灵境胡同。
灵境胡同有座灵济宫,而灵济宫前头正是天下无人不知的西缉事厂,一个超度亡魂,净化心灵,一个却专做这世上最见不得人的血腥勾当。
因西厂恶名远扬,这条巷子格外冷清,位于皇宫脚下却是阴森骇人,只时不时有档头番子低头快步穿过胡同。
但若是进过西厂便会发现里面并没有传言所说的尸体遍野,头颅高挂的景象,反倒是一派清幽雅致。
徐闻熟练地走进西厂后院,步入暖亭,四方暖亭内除了石桌石凳还置了一张躺椅,躺椅上铺着毛色润亮十分贵重的白狐皮,周津延闲适地半躺在上头,闭目养神,手边是茶几,沁人心脾的茶香和亭外的红梅相撞,弥漫整个暖亭。
徐闻不用他开口,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寻了位置落座,吹开茶沫,抿了一口茶,道:“周公公,倒会享受。”
周津延手指点向自己空了的茶盅。
徐闻骂了他一句,给他添满,搁在茶壶,说道:“昨夜陛下招幸了一个婕妤。”
周津延笑了一声,是讥讽也是不屑,是睁开凤目,眼里没有一丝笑意:“照旧。”
“三个月的孝期没到,这回不用你动手,若是折腾出什么事情,朝中哪个老臣会放过他。”徐闻声音平稳。
一双桃花眼蔓延着坏水儿,哪里半点温和斯文。
“凭那些老东西?”周津延挑眉,十分张狂。
徐闻嗤笑,捏了一块碟子里的点心入口,甜到发腻,皱眉,艰难地咽下,嘟囔:“我就不明白,弄这么甜做什么?反正你又不爱吃,下回让厨房做淡些。”
周津延闭眼,不理会他胡言乱语。
徐闻显然已经习惯他的态度,剥了一只柑橘解腻,望着外面飞舞的雪花,道:“顾铮快回来了吧?”
“嗯。”周津延应声。
白雪茫茫,朔风凛冽,路上几乎不见人影,年关将近人们都在家中围炉闲话,筹备新年,受了伤的幼安无事可做,更是在夜幕降临前就钻进被窝里呼呼大睡了。
幼安睡到昏天黑地,结果第二日刚醒就听到了不好的消息。
珠珠为难地看着她,支支吾吾地说:“外面都在传,您得罪了督公,被他打断了腿。”
第7章
幼安软发乱糟糟地蓬在脑袋上,十分潦草,但配上她的那张充满惊愕却明艳妩媚的小脸,又莫名多了分精致。
她一双美目迷茫地看着珠珠,小爪子抓一抓头发,没听懂似得:“啊?”
其实谣言从昨儿下午就开始流传了,昨日在场的众人都把目光放到了摔倒的幼安身上,不曾注意有个小宫女从那边路过,那小宫女瞧见周津延的肩舆,吓得不敢靠近,只匆匆瞥了一眼就跑开了,谁知就这么巧,那一眼恰好就看到幼安狼狈地倒在地上。
小宫女嘴巴不严实,转头就告诉了别人。
阖宫上下无人不知上任司礼监大太监殉了先帝,掌印之位就此空缺。
新帝登基后,自然由西厂提督兼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周津延暂统司礼监事务,沾了周津延手的东西就从来无人再能夺走,说不准过两日皇帝的擢升的旨意就下来了。
而司礼监有小内阁之称,除了拥有涉政之权,还掌管皇宫内礼仪刑罚等一切事务。
幼安身为宫妃自然在他的纠察之下,如此一来,小宫女的话十分可信了。
更何况幼安的确是受了伤,她脚崴了,没法给太后请安,便派珠珠前去慈宁宫替她告假。
不知情的人自然会猜测何故这般巧合?刚传出她得罪了周津延,她就病了。
一来二去,流言就这样传开了,众人煞有其事地说的真切,仿佛那个时候,她们都在场亲眼瞧见一般。
“……说您被丢回来的时候,双腿血肉模糊。”珠珠小声说。
幼安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才把嘴角闭上,团着棉被砸到床上沉默了一会儿,爬起来:“我只是崴了脚而已,哪里就断腿了!你瞧瞧好着呢!”
珠珠按住她掀被子的手:“娘娘!”
幼安捋捋凌乱的秀发:“哦!这不是重点。”幼安小脸一板:“这不是瞎编吗?太离谱了,大家怎么就相信了呢!”
没人比幼安这个当事人还了解情况,当时因为害怕周津延想赶快离开,但由于道路打滑,她走的太快,才摔倒。
虽然那个时候,她悄咪咪地在心里埋怨了他几声,但看在他借自己肩舆的面子上,幼安早就不生气了。
“许是因为那人是周督公吧!”珠珠诚实地说。
“可是没有人看到他身边的孟春帮我请太医吗?”幼安脑仁子发懵。
珠珠尴尬地说:“她们说因为您伤势太严重,怕您在他手里丢了小命,这才给您请了太医,毕竟您身份不一般,是位皇妃。”
幼安听着这些离奇的话,有些无语:“那有说我究竟是犯了什么值得他打断我腿的错处吗?”
珠珠摇头。
周津延出了名的手段阴狠毒辣,行事目中无人,却凭着皇帝信重,坐到如今的高位,显赫当权,自然有人不服。
曾有人当文武百官指着周津延的鼻子骂他阉党作乱,祸害朝纲,那人下场自然不好,没过几天周津延就带着西厂番子抄了他的家。
这样一个恶名在外的人出了事,大多数人是会下意识站在他的对立面,同情弱小。
如今幼安就是那个弱小,和以往一样,宫人们下意识地会脑补成是周津延故意找茬,毕竟一位手无缚鸡之力,遭遇令人同情的弱女子再过分能做什么错事呢!
幼安如今算是明白周津延在宫人们心中是什么样的形象了。
幼安先前听过许多西厂提督的传言,也本能的惧怕他,嗯……
她得承认,现在依旧如此,但接触过几次,觉得他这人虽是阴晴不定,但也没有宫人们说的那般吧?
幼安带着疑惑沉思。
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坐起来,结果碰到了右脚踝,脸色微变,眼睛鼻尖酸酸的,要是周津延以为是她在传谣,届时该怎么办。
她揉揉闷疼的心口,感觉自己要被气得犯病了。
珠珠看她动作,面颊发烫,走神想到,幼安一身冰肌玉骨,四肢纤长,肉都长在了该长的地方,身姿妩媚,珠珠作为女子,看了都脸红。
心中又不免替幼安可惜。
幼安只顾着惆怅地蹙着眉头,完了,完了,她可太惨了。
难不成要她瘸着脚走出去,专门替他辟谣,这样也太傻了吧!
*****
第二日,幼安老老实实的把自己收拾妥当,出门了,好在经过两日的冰敷热敷,脚踝的疼痛得到缓解。
幼安撑着珠珠的手,慢慢地往慈宁宫挪动,累极了,冰天雪地里后背竟起了一层薄汗。
一路招摇,晃到了慈宁宫,她来得最晚,其余太嫔太妃们这时已经到了。
看到幼安全乎的站在面前,众人停下说笑的声音,似乎都很意外。
“太妃没事儿啊!”康太嫔惊讶道。
寿贤宫的德太妃带着笑意道:“康妹妹说的是什么话,你和容妹妹住一个宫呢!”
康太嫔脸色一僵,撇过头不说话了,但眼神一直似有似无地往后瞥,想要听听幼安怎么说。
唯一探望过幼安的,畏畏缩缩站在人群边缘的安太嫔也看过来。
她们都以为自己得罪了周津延,明哲保身,不与她扯上关系,远离她也是常理之中,幼安一直都明白的,她笑眯眯地说:“我只是脚踝扭伤了,不是什么大病。”
“那外头怎么传成那样?怎么都与周督公扯上关系了?”德太妃想听的,绝不仅仅是这些,她把在场的人都想知道的问题问出来,毕竟人没事儿不代表没得罪周津延啊!
幼安俏生生地站在眼前,除了行动不便之外,并无不妥,面颊红润,一双勾人的眼睛笑得明艳,眼下那颗泪痣给她白净无暇的面容平添妖艳,活脱脱的一个妩媚娇憨的小狐狸精。
难怪先帝会招她入宫,众人心中泛酸,不过先帝已经驾崩,这样的美人无人欣赏只能在后宫蹉跎老死,众人又心理平衡了,若是她再得罪周津延……
众人幸灾乐祸地看着她,等着看笑话。
“我还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传言呢!我这脚啊,是因为地滑没站稳摔到了,喏!就在那儿,各位姐姐也要多加小心。”幼安还好心地给她们指了指路。
“不过运气好,遇见了提督,多亏了他好心借我肩舆,我才能不用受罪。”幼安一脸感激,很是庆幸的模样。
众人不约而同的想,骗鬼吧!
那人会这么好心?
“妹妹说的真的?别编这些话来诓骗我们。”德太妃扶了扶鬓角,观察着幼安的神情,她虽不信,但是也料她不敢编排周津延。
幼安心烦死了,怎么都不相信啊!周津延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啊?
“这是自然,提督因我的缘故卷入这场风波,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幼安站了许久,双腿又酸又疼。
蹙起眉头,眼泪夺眶而出。
她倚在珠珠怀里轻声抽泣,娇弱可怜,仿佛真是在为此苦恼。
德太妃见她神色不是作伪,她又哭着,也不好再打听,只略微宽慰了几句。
正好太后用完早膳,请她们进殿。
幼安擦擦眼泪,轻舒一口气,就这样吧!她彻底破罐子破摔,她已经拿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只盼着周津延听到谣言后,看在她认真解释的份上,别怪她。
其他人则是各怀鬼胎,心思浮动。
偌大的皇宫若无依仗,便如浮萍一般,任人揉捏,她们不是刚入宫的姑娘,见多了奴大欺主的事情了,自然明白其中心酸。
皇帝她们需要避嫌,只能找那些掌控内廷大小事务的大太监们做倚靠,二十四监的掌印们向来是宫里抢手的香饽饽,随意搭上一个,在宫里头行事都会方便许多。
若是运气好,搭上个相貌好的,更再好不过了,既能有个护身符,又能有个满意的打发宫里漫长孤寂夜晚的伴儿。
对于周津延,有心思找伴儿的,他并定是头一个被想到的,那样的极品便是没了那物件,也比肥头大耳的先帝强。
只可惜她们要么有贼心无贼胆,要么有胆子却寻不到勾搭的机会,不敢贸然行动,生怕惹怒他,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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