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兰见闺女醒了,把手里的活计往炕上一放,抬腿下地,绕过孩子,到丁雪雁的头上,要扶她坐起来。“醒了就起来喝汤吧?你大姨特意给你买的猪蹄,喝完就有奶了。快起来吧……”
薛嫣,啊不,这会儿该叫雪雁了。
雪雁借着亲妈的力,挣扎着坐起来,稍微这么一动,身下流出好大一股子恶露,难闻的气味儿透过身上的薄被子都能闻到。更不用说一坐起来,身上又酸又麻又疼的难受了。
雪雁妈扶着她靠墙坐好,顺手把垫在她身底下的一大坨已经被黑血浸透的最古老的那种粉红色的卫生纸抽出去,又卷了一大坨新的放在她屁股底下。动作熟练到不行。
这就算是清理了?
雪雁看得都想吐。这是什么卫生习惯?
这么坐个月子下来,能不落下妇科病吗?
哎,头更疼了。
还有那孩子,有那么包的吗?绑成个棕子了,孩子不难受啊?能喘上来气儿吗?
又绑又包的,还压个被,炕还烧着,热气从下往上冲,孩子不得起热痱子吗?
五六年前,演过一部医疗题材的偶像剧里的恶毒女四号,医院妇产科主任。技术强大,人品极差,专跟女主角过不去的那种。戏里有大段大段的专业术语,还有一些上手的镜头,为了演好,她可是正经做过功课的,背过好多儿科的资料,还特意学了小儿推拿。还算是知道点皮毛的。
就她这个半吊子看来,如今这屋里的产妇和婴儿,处处都不对。
“来来来,雪雁哪,汤正热乎呢,先喝了吧。喝完汤吃饭。”雪雁婆婆端着一个直径有蓝球那么大的搪瓷盆进来,放在炕沿上,又把放在炕沿下的炕桌搬上来,放在她身边儿。直接把盆往桌上一放,站在炕边等着她吃。
先不说破破烂烂都掉漆的搪瓷盆子干不干净了,光看着那汤上浮着的一层油花子,雪雁就犯恶心。
怎么吃啊?
不过这汤确实是补,医书上也是这么说的。
养好身体是第一要务,再不想吃也得吃。
“没有碗和勺子吗?”就这么直接喝呀?
两老太太都盯着她看,一脸的问号。
得,就这么喝吧。
端起来,忍着恶心,喝了一口。
“没放盐?”
什么滋味都没有,只有油腻,就是天上的龙肉,她也咽不下去啊。
哪本书上教得产妇不能吃盐了?是,不能吃太咸,可也没说一点儿盐不让吃啊。
“放什么盐啊,对身子不好。将就将就,当药吃吧。”雪雁婆婆倒是没多想,直接就怼回去了,又不是头一回生孩子,这怎么还矫情上了?
“亲家母,少给她放点儿盐吧。油大,不好咽。”倒是雪雁妈,明显更宠闺女,看雪雁都快吐了,出声帮着要盐。
“行。”人家亲妈都说话了,婆婆不好反驳,就去外间厨房拿盐,十几秒就回来了,拿着一根筷子,上面粘了几颗粗盐沫子,在汤里搅和了两下。“这回行了。”
雪雁还能说啥,闭着气,大口闷的,一口喝下去多少算多少,死活不喝第二口了。她婆婆看她不喝,又把汤端回炉子上煨着,下顿还能接着喝。
回来的时候,还是两个小盆,一手一个。一个里面是小米粥,一个里面放着六七个鸡蛋。
还是没有酱,干噎鸡蛋?
都服气了。强忍着噎了一个鸡蛋,拿粥顺下去的。
倒是小米粥,好喝。一盆粥全都干掉了。
就这么点汤汤水水的东西,灌了个水饱。前面三天,还没有猪蹄汤,那真是一点儿营养都没有,能有奶?才怪了。
雪雁婆婆可没空管儿媳妇的精神状态,心情好不好。见她吃完了,麻利的收拾完碗筷,围裙一解,往墙上一挂,“亲家母,那我就先回去了,家里还好几口子等着吃饭呢。”
亲妈来伺候月子,她这个当婆婆的一天来给做两顿饭,两个大的也是她看着,够可以的了。别看就前后院住着,瞧着方便,可她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六七口人吃饭,还有那么些个儿媳妇比着,对老二媳妇这样,都在背嚼舌头说她偏心眼呢。
“妈,我想躺一会儿。累。”婆婆总算是走了,雪雁坐不住,就想躺着休息。
什么都是陌生的,也不想说话。
一切都让人绝望。
她需要静静的想想,该怎么继续活着。
“哇……哇……哇……”没安静上两分钟呢,孩子醒了。
雪雁侧身挣扎着要起来看孩子,不知道是饿了还是拉了屎了。
“你老实躺着,用不着你。”雪雁妈手速很快的处理了孩子的问题,换了尿布,又重新给绑上。雪雁嘴开开合合好几次,到底没说什么。
换完尿布,又拿个奶瓶让雪雁把着喂奶。雪雁没奶,这奶是大姨家的大儿媳给送来的。她家的小闺女才四个月,正是吃奶的时候,家里伙食好,奶水足得很,天天过来送两次奶。小丫头就是靠着她大舅妈的奶水和米汤活下来的。
“妈,后天我哥和强子来的时候,你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帮我找找李立海,找到了让他赶紧回家。”
人在陌生又过于安静的环境里待着,容易慌。
雪雁躺没多久,觉得还是该把最大的毒瘤先解决。
李立海那个王八蛋,媳妇生孩子都不着家。快两个月没回过家门了,不知道在哪儿鬼混。
“那王八犊子,找他干什么?你别让他回来气我,他回来我就走。”雪雁妈一听闺女要找李立海,还以为闺女月子里情绪上来,又想那鳖犊子了,气得直接爆粗口。
“不是,妈。我让他回来,离婚。”
早死早超生。
“离婚?你可别拿话唬弄你老娘。”雪雁妈一点儿都不信。丁雪雁对李立海有多痴迷,没人比她这个亲妈更了解。离婚?打死她都不信。
“真的,妈。我受够了,这样的老爷们,有跟没有也没差什么。我以后带着孩子自己过,让他滚蛋。”
做饭的时候,雪雁是穿着深蓝布做的类似于医生袍的那种大褂的,忙活完了,菜也都做好在锅里热着,全家能上手的都围着地桌包饺子的时候,才把那大褂脱了,里面那身儿牛仔裤搭高领红毛衣的造型算是露出来了。老三媳妇儿看着眼热,就问她。
这也看出来平时妯娌们的关系咋样了,雪雁回来七天了,还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家都被搬空了,屯子里平时跟她关系处得好的,在欠债的事情处理完之后,哪个没有来家串门子过?都知道她没吃的,大家过的也都不富裕,但是你拿几棵葱我拿几头蒜她拿几斤杂粮她给送几个鸡蛋的,也都是人情来往。苏玉梅就更不用说,跟雪雁本来就是闺蜜,两家又是亲戚,罗成都用推车送了两回菜了。当然,雪雁也没白着谁,一个白馒头两个包子也是人情,没有空着手回去的。
可是自家的亲妯娌,却从来都没有上过门。要说不知道雪雁这身儿打扮,那也是不可能。这几天雪雁恨不能天天往镇上跑,不是去公销社买东西,就是回娘家。来来回回从村口过,哪能看不到。就是人家当没看到而已。这么多天,才有机会见面说上话。
要么说,一旦家里出了坏名声的子孙,再想娶到好媳妇儿就难了呢!
李老大跟李大嫂订婚之前,就黄过两个了。一个是李立海被县里当盲流送回来的时候,正好让人家娘家哥哥遇上了,回去一说人家姑娘就不嫁了。那家父母也觉着,出了盲流子的家庭,能是啥正经人家呀。不能坑了自家闺女。就把订婚的东西送回来,算是取消了婚约。
更一个呢,更尴尬,在订婚宴上,才发现,那姑娘之前跟李立海有些牵扯,还怀过孕。是她父母强势,硬逼着把孩子打了。又找人给介绍的对象。媒人介绍的时候,只说李家有五个儿子,条件一般。也不可能把其他四个儿子都介绍一遍吧。这怪不着人家。才出了这么个纰漏。那家父母当时忍着没说什么,回去过了两个月,随便找了借口就把婚退了。但凡脑子有点儿正事的父母,怎么可能让闺女嫁到李家嘛。
第三个才找的李大嫂,李大嫂娘家跟李家的名声是不相上下的差。她娘家父母一个神婆一个神汉,一辈子没正经种过几天的地,就好搞那些封神迷信。特殊时期消停了几年之后,政策一松马上又开始折腾。关键是她娘家妈的风评还不太好,以前走村串户的跳大神,跟好几个男的都传出过真真假假的绯闻。据说有一回还被男方的儿子给堵在了柴火堆里。好些人都是有耳闻的。有这么一个名声不好的亲妈,李大嫂姐妹三个想找个好婆家是很难的。实在是没多少挑捡的资格。这才跟李老大凑到了一块儿。
雪雁嫁给李立海之后,李家的名声还真给洗白了不少。毕竟丁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整个兴隆镇没有不知道的。当初他们俩结婚,几乎震碎了大半个镇子人的下巴,之后就有人议论,说不定李立海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坏呢。要不然怎么能娶到丁家的闺女?
借着这个风儿,李老三才顺利的娶上了媳妇。可到了第三个儿子了,李四公和胡香秀哪里还有什么积蓄,儿媳妇都是借债娶回来的。李三媳妇是个得理不饶人,嘴厉害的。娘家条件也不好,家里十一个孩子,八个闺女三个儿子。全靠着卖闺女得来的钱,给儿子娶媳妇。要的彩礼不少。刚结婚头一年盖不起房子,跟着老人住过一年。了解了李家这些个烂事儿之后,第二年天气一暖和,就跟李三儿自己做土坯,盖了房子搬出去了。还是搬到最西头儿,离公婆最远的地方住。之后更是一年也上门不了两回,两口子都快把日子过成死门子了,跟谁都不交往,就一家子关门过日子。
李四娶媳妇的钱里,一半是花了丁雪雁的。她娘家就在隔壁屯,跟李家离着不到二里地。对李家的事儿那是了如指掌。为啥还同意嫁过来呢?李四是个活跃的,两人小学同学,之后一直没断了联系,背地里好上了。四媳妇娘家父母又都是没啥正事儿的,管不住闺女,也就同意了。
算下来,几个媳妇,各有各的问题,各有各的毛病。互相看不上,各自有自己处得好的朋友,各过各的日子,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外人面前装得妯娌关系多亲密似的,背后也就那么回事儿。
“这不是卖衣服得打版嘛,要不然我哪穿得起。这条裤子就是打样子的,穿完卖不出去了,我才穿着。之前那些衣服都没要回来,我也没啥换的呀。”雪雁随口找了个理由,没提价钱的事儿,老三媳妇儿这么问,那就是想要她的裤子,想让她送一条,凭啥呀,跟你关系又不好。所以就装听不懂。
“二嫂这几个月是在卖裤子啊?那么挣钱啊?在哪进的货,搁哪卖的呀?有这好路子咋不想着俺们呢?”老三媳妇儿追问,要不来裤子,找个来钱道儿也是好的,满屋子的人这会儿耳朵都竖起来了,都好奇雪雁那钱是怎么挣来的。
因着雪雁回来之后一直就穿着这么一身儿,跟以前的农村妇女形象大不相同,换了个人似的,又一下子挣了那么些钱,就有心脏的人开始传她那钱来路不是那么光明,说她打扮得妖里妖气的,能是啥好道儿来的钱?
“省城光复路不就有批发市场嘛,在那里面批的裤子,走街串巷的卖呗。现在城里追求时髦的年轻人不少,卖的也还行。年前这两个月人多,平均下来一天也能挣上三五块的。那钱哪是挣的呀,那是我哥帮我贷的款,准备年后进货用的。这裤子进价高,好几十块钱一条,特别压本钱。哎,我这也是打肿脸充胖子,咱这是在家里说。对外哪敢说是贷的款。”每个城市几乎都有一条叫光复路的街道,省城也有,批发市场就在光复路上。也确实有批发牛仔裤的,四十八一条,卖五十的话,一条能挣两块钱。还不单卖。得给进货的人留点儿活路啊。
“啊……贷款啊。那你可怎么还呀?”李四媳妇一听是贷款,吓了一跳。三千块钱呢,哪年哪月能还上啊。没本钱了,再想进货都没钱进。来钱道都堵死了,啥时候能还上钱啊?
其他人也都相信了贷款的说辞,实在是很难想象,干什么能在二个月里挣上三千块钱,除非是抢钱了。要是贷款的话,就说得通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嘛。这大过年的,我总不能让人搅的老人也跟着遭心过不好年吧。钱没了再想办法挣呗,不能卖裤子了,看看还能不能有别的成本低的东西卖呗。哎,你们是不知道,这些天呀,天天在大街上站着,没把我冻死,就算是命大了。挣的是比上班多,可就是太遭罪了。”雪雁非常努力的把困难夸大了说。还把老人推在前面儿,说破天去,在孝道上不能让人说出她的不是来。就是捧也得把李四公和胡香秀给架起来,日后让他们不对自家的孩子好都不行。
可千万别哪个想跟着她做买卖,真不想带他们。一个比一个抠,嘴一个比一个笨,带不动啊。再说,也没那个情份。
他们跟苏玉梅可比不了。
“也是。光遭罪还不说,这买卖也不是谁都能干的。二嫂有兄弟帮衬着,人又利索,能说会道,是挣这份儿钱的料子。俺们这些个老土,也就只能在地里刨食儿了。”李三媳妇儿感慨,她就是有心,也舍不得拿本钱出来。万一进了货卖不出去呢?不是全赔上了。谁能保证啥东西都能卖出去的?还不如守家在地的种点儿粮食,最起码收入稳定。
其他人显然也是那么想的。都让雪雁说得,觉着自己干不了。也就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了。改问起雪雁省城的样子。这家里除了李立海,就再没有进过省城的,到县上的机会都少。可不就对大城市好奇嘛。
这个话题是安全的,可以聊,雪雁就给他们讲省城里的建筑,公园啦,大学啦,各种娱乐场所,各大厂区啦,还有城里人的生活什么的。散讲呗,反正大人孩子的,都听得很认真。一边手都不停,四百多个饺子,人多手快,天刚黑也就包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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