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来人转过头来,对她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二姊恕罪,凌云来迟,让两位姊姊受苦了。”
第十四章 插翅难飞(中)
凌云?
二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三娘?”
可是,怎么会是三娘呢?她跟这个妹妹统共也没见过几面,而且她印象中的三娘明明是个极为沉静的小娘子,绝不是眼前这副英气勃勃的模样;然而再仔细看看,这眉眼到底是熟悉的,不但跟记忆里的三娘相似,跟二郎其实也很像……
想到二郎,二娘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问道:“那二郎来了吗?还有父亲,他们如今在哪里?我有事禀告,我有性命攸关的大事要告诉他们!”
她期盼地向凌云身后看去,却只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溜着边地进了院门,还没等她看出是谁,那孩子便一面喊着“阿锦姊姊”,一面深一脚浅一脚冲了过来。婢女里有人“咦”了一声,“这跑腿的痴儿怎么来了?”
二娘却没空关心这个了,她焦虑地抓住了凌云的袖子:“怎么就你们两个过来了?你们是怎么进来的?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凌云只得安抚地拍了拍她:“二姊姊放心,我能进来,就能把你们都带出去!”
这么说,真的只有她们两人来了?二娘心头更紧,一把攥住了凌云的手:“不,你们赶紧走,赶紧回家报信去,元家要害我们家,让父亲赶紧想办法……”
凌云原本只是为了救阿锦而来,待看到院子里这千钧一发的情形,震惊之余心里便已觉得情况不对,听到二娘的话,她的一颗心更是彻底沉了下去——元家居然要害李家,那么三郎……元仁观从见面时起就在跟三郎套近乎,刚才还特意让人带他去打马球,这又意味着什么?
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三郎纵马扬鞭而去的背影,那么意气风发,那么轻快洒脱……凌云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一股腥甜从心口直冲喉头。她几乎下意识地把裹着白狐披风的阿锦轻轻放在了地上,然后腾地站了起来。
那小丫头进来后看到阿锦满脸是血、昏迷不醒的样子,原本就已吓得够呛,待瞧见凌云木着脸把阿锦放在了地上,更是忍不住“啊”地一声哭了起来:“阿锦姊姊是不是死了?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这尖锐的哭声让凌云蓦然回过神来,她茫然低头环顾,看到的是阿锦重伤濒死的面孔,二娘青肿变形的面孔,还有满院子婢女那惊恐不安的一张张面孔,这些面孔宛如一盆冰水浇在她的心口——是的,她必须尽快找到三郎,可她也必须把这些人都安全地带出元府,带回家去!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分成了两半,一半炙热,一半冰冷……然后,她听见她自己轻松地笑了起来:“怎么会只有我们两个?二姊姊放心吧,你说的这些事,家里都已知晓了。如今父亲和弟弟们就在外头跟元家人交涉,因担心你们,才让我先进来看看,不然我如何会过来,又如何进得来?只是没想到,元家人竟如此丧心病狂。走,我这就带你们出去,去找他们好好算账!”
院子一声“哗”的轻响,那是十几个人同时长出了一口气的声音,那一张张惶恐的脸上也都露出了惊喜释然的笑容。有人低声道:“对,有国公在呢,咱们都没事了!”有人下手掐起了昏过去的同伴:“快醒来快醒来,国公和郎君们都来了,咱们这就回家去!”有人则开始大骂元家:“真真都是些畜生!亏得国公英明……”
原本死气沉沉的院子顿时轻松活跃了起来,二娘倒是隐隐觉得凌云适才的神色变幻有些奇怪,只是凌云的态度实在太过轻松镇定,说的话又是如此顺理成章,她也忍不住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才觉得浑身上下都疼痛难忍。
院里的婢女们这时都有了气力,也有了眼力,有人便上来扶起了二娘,急忙忙地就准备往外走,凌云却扬声道:“且慢!”
大家此时都是惊弓之鸟,听到这声,顿时又变了脸色。
凌云打量了她们几眼,摇头道:“咱们这么出去可不像是去算账的,倒像是逃难的。眼下虽不好让国公久等,大家至少也得再披上件像样的大衣裳,咱们要出去,就得体体面面的出去,方才不坠我李家的气派!快去吧!”
听到这话,大家互相打量了几眼,都笑了起来:眼下人人都穿着家常衣裳,各个都面如土色,头发蓬乱,可不像是逃难的?不用凌云再说,她们纷纷转身进门,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头面,又把手边最好的外衣套在了身上,二娘也被人伺候着披上了一件波斯锦的豹皮大氅。
小鱼早已轻车熟路地把那两个健仆都堵上嘴绑了起来,此时便一面安慰着小丫头:“放心放心,有我小鱼姊姊在,你阿锦姊姊死不了!”一面便冲凌云挤眉弄眼打手势——娘子可真够能编的,外头哪有什么国公郎君?她们两个能顺利进来,不过是在小丫头的指点下翻墙而入,选了人少的小路直奔这里而已。
不过,如今娘子竟没有打算带着大家赶紧偷偷溜走,反而要她们都换上华丽衣裳,要体体面面的出去,难不成真有什么人来接应?可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凌云此时却没心理会小鱼的疑惑。想到三郎此时的处境,她心里就如火烤一般。她也知道,眼下没人会拖延时间,但这些婢女的动作在她眼里却还是奇慢无比,偏偏此时她却不能露出一丝焦灼来……
好容易大家总算收拾完毕,婢女们簇拥着二娘,做粗活的仆妇则背起了阿锦,一行人正要往外走。那位管事却□□一声醒了过来。
他这一睁眼,不少人又吓得惊叫了起来,二娘更是忍不住哆嗦了好几下。小鱼瞧了瞧院子里的满地狼藉,眼珠一转,笑道:“你们先走,我带小丫头收尾!”
凌云微微一愣,小鱼的本事她自然是放心的,小鱼的胡闹她却有点……只是眼下她知道自己已经耽误不起任何工夫了,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动作快些。”
上前挽住二娘的手,她神色镇定地带着众人向外大步走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直奔元家的大门,路上自然也遇到了元家各院的下人们。不过元家父子这事办得原是极为机密,除了他们身边的心腹,元府上下都还不知内情。纵然听到过一些风声的,也只是觉得诧异:“少夫人不是惹怒了大郎被禁足了么?怎么又要带着人出门了?”
然而二娘等人穿得实在是太过华丽招摇,各个又走得昂首挺胸,气势逼人,瞧着全然是一副要去找人算账的架势。看管内院大门的健仆不过多问了一句,凌云便马鞭一挥,将他抽了个满地打滚,旁人谁还敢出来触她们的霉头?
待到外院的元弘嗣收到消息时,凌云一行人早已闯出了元府的大门。
只是看着元府门前那空空荡荡的模样,二娘等人不由面面相觑:“国公呢?”“郎君们呢?”她们之所以敢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一路跟着凌云冲出来,不就是因为国公和郎君们在外头等着她们么?
凌云神色平静地轻轻拍了拍二娘的手:“二姊姊,我说了,我能进去,就能带你们出来,走,咱们回家!”
没人看得出来,此刻她的心里其实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但愿三郎没事,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十四章 插翅难飞(下)
凌云惦记着的玄霸,此时却还没有意识到有任何不对。
元家随从带他来到的这座马球场,位于洛阳城最西边的道政坊内,原是护持寺的后山,如今寺院已然废弃,这片位于山坳里的平坦草地却成了侍卫们打马球的好地方。
李玄霸到时,两队侍卫已在球场上打了个难解难分。只见十几匹骏马追逐着一只小小的红球来往驰骋,人人手里挥舞着一根数尺长的弯头球杆,时而成团混战,时而捉对厮杀,你来我往,激烈异常。玄霸正是好玩好动的年纪,自是瞧得觉热血沸腾。
元仁观昨日便跟他说过,这种骑马打球的玩法是从波斯那边新传过来的,因对马匹、骑术、眼力、腕力都要求颇高,而且稍有不慎便会受伤,因此玩的人并不算多,也就是他们这些侍卫爱喜欢拿来打赌取乐。玄霸看了一场球下来,一面觉得果然有些惊险,一面却更是跃跃欲试。
段纶和元仁观原本都在场上,打到一半,有人把段纶叫走了,元仁观却是一直打到了最后,还进了两球。玄霸见了愈发手痒,忍不住央求元仁观让他也试试。元仁观一口答应,带着玄霸进了球场场,亲自示范如何抢球、截球、击球……玄霸正学得上瘾,那边便有侍卫叫元仁观先回衙门。
元仁观笑道:“我得先去交个差,总要半个多时辰才能回来。三郎不如明日再来?我让随从送你回去。”
玄霸此时哪里舍得放手,只笑道:“姊夫自去交差,我在这里等着便是。”
元仁观笑着拍了拍他的马鞍,点头道:“好,你先打着耍,莫闪着了腰。”
玄霸笑眯眯点头,自己拿着根球杆在场上来往击球,兴致盎然,浑然不觉这偌大的球场已变得空空荡荡,就连元仁观留下的随从不知何时也悄然离开了。
他是在准备击球入网的那一瞬间,才突然感觉到有点不对的。
这感觉倏然而来,毫无预兆,玄霸却还是下意识地就着击球之势俯身下探,就在间不容发之际,一枚铁丸呼啸而来,竟是擦着他的后脑勺飞了过去!
玄霸凛然回身,就见球场入口,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队人马,足足有十几骑,各个高大凶横,带头的则是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年纪气度都颇为相似,想来是一对兄弟。两人都打扮华贵,神色傲慢,这样的人,玄霸在长安市井中原是见得多了,无非是横行市面的纨绔子弟——可眼前的这一群,他却一个都没见过。
偷袭玄霸的,正是兄弟两人中年纪略轻的那个,见玄霸躲过他的弹丸,冷笑了一声:“李家小犬果然警觉,我倒要瞧瞧,你还能躲几下!”说着松手又是一弹迎面打来。
李玄霸一听便知,这是仇家寻衅来了,这事他早已不是头一回遇上,心里倒也不甚慌忙,先是一个下腰躲过了第二颗铁丸,随即反手取下了自己的弹弓。只是再去摘那弹囊时,他心头却不由一惊:他今天出门时还挂在鞍上的弹囊,不知何时竟已不翼而飞了!
到了此时,玄霸才意识到,事情的确不对:他被早有准备的仇家堵在了这偏僻的球场里,而他自己除了一张空弓,一柄木杆,竟是再无防身之物!
眼见对面的铁丸已接二连三地打了过来,他不敢再大意,一面下腰缩身,藏身马腹,一边便催马疾奔,总算拉开了距离。
对方见此情形,自是拍马追了上来,嘴里骂道:“鼠辈莫跑。”
李玄霸哪敢让他追上,只能催马继续躲避。只是这球场到底就那么大,对方又把守着出口,他纵然左突右奔,到底还是被逼到了角落。对方见他再也无处可逃,不由得意地笑了起来:“你不跑了?那就吃吃我家的弹丸是什么滋味吧!”说完端弓拉弦,又要再打。
李玄霸原本一直皱眉不语,此时突然也笑了:“你先请!”
说完他手腕一翻,原本一直拿在手里的空弓不知何时已装上了铁丸,翻腕之间,弹丸激射而出,竟是正中对方的弹弓,将弹弓打成了两截——原来李玄霸在藏身马腹之时,已寻机从地上捡起了一颗弹丸,此刻正好回敬。
对方猝不及防,被自己的断弓捎上了面门,顿时鼻血长流。
李玄霸拍马直冲而上,几息之间便已冲到对方跟前,伸手去摘那弹囊——只要有弹丸在手,这十几个人,他又何惧之有!
眼见着他的手指就要挨到弹囊,横地里银光一闪,一柄弯刀已经对着他的手臂直劈下来——原来年长点的那个一直紧紧跟着弟弟,见势不对,也冲了上来,到底比李玄霸快了一步。
玄霸只得缩手,就势带马冲过这兄弟二人,然而他们带着的那十几个人早已围成了一圈,各个刀枪在手,严阵以待,此时更是一点点地逼了过来。
玄霸有心突破,这些人却是训练有素,长短兵器,互相照应,进退之间,攻守有序,俨然已成军阵之势,神色里原本的骄横傲慢,此时也变成了军中精锐特有的冷酷森严。李玄霸几次突破不得,心里也明白过来:这并不是简单的仇家寻衅,分明是早已布置好的精密陷阱,就等着自己踏进来!
可是,为什么?
他到底年少,心惊之下,忍不住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带头的那弟弟此时刚刚擦干净脸上的血,气得脸都紫了,闻言便骂道:“李家小贼,你还敢伤我,看我宇……”他兄长突然喝止了他:“够了!”
转身看着李玄霸,他冷冷地道:“你也不必再问,横竖今日你是插翅难飞,之前欠下的血债,总要教你十倍偿还!”
说完他一挥手,那十几人再不迟疑,齐齐压了上来。李玄霸知道绝不能让他们围拢,只得直奔其中一人而去。他手里只有一柄球杆,此时便以杆为枪,直取那人的脸面,待得那人挥刀格挡,他的球杆却早已变了方向,杆底的弯头直扫马眼。那人的马顿时惊嘶一声,长立而起。
李玄霸要的便是这个空隙,当下拍马冲了过去,谁知还未突出包围,他的马也是一声长嘶,前腿竟直跪了下来——原来有人见势不对,扔出了手里的流星锤,直取玄霸所骑白马的前腿,果然缠了个正着。
玄霸猝不及防,从马上直接摔下来,他虽是一个翻滚卸掉了大半力道,却到底摔得不轻,不等他反应过来,那十几匹大马已乘势合拢,刀枪剑戟,直直地指向了被围在当中的玄霸。
眼见着一根铁棍就要对着摔得头晕眼花的玄霸就要砸将下来,突然有人沉声喝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众人都是一惊,回头再看,只见马场入口,一匹玄色大马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马上之人,身材高大,神色冷峻,虽然只有一人一马,却自有一股雄浑的气势。
李玄霸和领头之人同时叫出了声:
“柴大郎?”
“柴大哥?”
柴绍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对着带头之人微微点头:“宇文大郎?”随即又看向了李玄霸:“你就是长安李三郎?”
李玄霸微微一愣,点了点头正要说话,柴绍已冷笑了起来:“李三郎,你欠我的那笔债,今日是不是也该好好算一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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