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师利一直不曾开口,此时却不禁脱口道:“我明白了!”
转头看着凌云与何潘仁,他感慨地解释道:“是我大意了。此次我带人过来时,路上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因此还特意派了斥候们去四下查探,结果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我便没有多想。如今看来,这些人多半也曾缀上过我的队伍,只是没找到机会下手而已……我若再警醒些就好了!”
凌云对此倒也不觉意外,见他如此,只能开解道:“丘将军不必自责,若非将军警醒,如今咱们的伤亡只会加倍。”
丘师利默然摇头,想了想又道:“此事还是要让向家兄弟和马统领知晓才好。”说完他正要跳下望台,却见有人快步跑了过来。来到近前,那人气喘吁吁地向何潘仁抚胸行礼:“总管,属下们已查遍了所有尸首,并没有找到营地里的医师和药童。”
丘师利的脚步不由一顿:何潘仁为什么要找医师药童的尸首?他疑惑地看了看何潘仁,却见他和凌云相视了一眼,脸色都有些奇怪,似乎是终于收到了某个意料之中的坏消息。
看到丘师利迷惑的模样,何潘仁叹了口气:“两位将军也看到这营地的情形了,之前我一直有些不解,突袭自来都讲究速战速决,屈突通的人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带走这么多头颅?”
丘师利嘴唇一动,想说“官兵剿匪不是自来论头计功么?”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寻常战事自然需要拿头颅来记功,突袭的功劳却不是这么算的。
联想到今日前后发生的这一连串事情,他心头突然有了几分明悟。站在他身后的丘行恭更是脱口叫了出来:“我明白了!他们是在故布迷阵,故意糟蹋尸首,想掩饰住他们掳走了营地的医师药童——因为这些人认得去其他营寨的道路!他们还真是……”真是狠毒老辣,环环相扣!
何潘仁点了点头没有做声。小鱼却恼怒地“嗐”了一声:“早知如此,我真该把那三个都杀了再回来,如今咱们的人被他们抓了,那三个可都不是吃素的,咱们司竹园的道路营寨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们摸得清清楚楚!”
丘师利心口顿时一阵发闷:也就是说,他们跟屈突通对峙的唯一优势,已经彻底没有了。更糟糕的是,因为隐蔽的需要,司竹园的营寨修建得颇为分散,营地外的工事也并不多,根本无法跟屈突通那些互相呼应、防守严密的军寨相比,这个仗,他们还怎么打?
他不由又看了看凌云,却见她的神色依然平静舒展,仿佛这些话,这些事,对她都毫无影响。丘师利不由愣了一下,随即脑中光亮一闪,突然间又想起了不久前她说的那些话。
当时他以为凌云那么说,不过是为了安抚向家兄弟,如今看来……难不成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想到了这样的局面?她知道他们已经守不住司竹园了,所以才决定要主动出击?
想到这一点,他心头也说不出是喜是忧,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道:“我听闻屈突通最善防守,要想攻破他的营寨,只怕并非易事。”
凌云看着他轻轻点头:“我知道,我不准备去攻破他的营寨。”
丘师利心里愈发疑惑:“那三郎是打算?”
凌云笑了笑,抬眼看向了东边——那是长安的方向。
第三十二章 攻其不备
盛夏的午后, 蝉鸣刺耳, 热浪灼心。街道上看不到走动的人影, 市坊里听不到喧哗的声音, 就连花草树木都无精打采,仿佛陷入了昏沉的睡梦。
然而在鄠县的东门前,此时却是分外的热闹:城门外,进城的队伍已然排出老远,身披幕篱的女眷, 车马连绵的商队, 不分贵贱地混在了一起;城门内, 守卫的士兵衙役正在挨个盘查, 烦躁的喝问声, 卑微的乞求声,此起彼伏地响成了一片。
在炎炎烈日下苦等的滋味自然不会好受, 然而看到那些虎视眈眈的士兵,却没有人敢催促抱怨——谁都知道,这些人可不是原先那帮县里的兵丁,而是屈突通的手下, 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煞星!没办法,谁让屈突通正在司竹园剿匪呢?鄠县又恰好位于长安与司竹园之间, 所有长安调拨的粮草辎重都要从这里转运过去,整座县城也因此变成了屈突通的后方和仓房。
对于鄠县百姓来说, 这简直是一场无妄之灾。随着这帮兵丁的入驻, 住在城里固然是动辄得咎, 一不小心就会被敲髓吸骨;进出城门更是加倍困难,什么午时开门、东进西出种种规矩不说,还要被各种搜检盘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遇上各种没处讲理的倒霉事……
果然,没过片刻,门洞下又传出了一声呵斥,几个山民模样的人被兵丁们轰了出来,带头的老者被推得仰面摔倒在地,另外几个吓得赶紧去扶。
那老者显然摔得不轻,挣扎起身后却顾不得满身狼藉,依旧冲着兵丁们作揖不迭:“各位上官,我等当真都是良民,每个月都要来这边拿山货换些粗粮的,跟盗匪决计没有半点干系,不信你们可去问问,粮行的人都认得我们几个。”说完他又向周围的人连连行礼:“各位乡亲,谁能帮我等去市坊的董家米行说上一声,请他们派人过来做个证?我等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被他恳求的人各个目露同情,却没人应答,倒是他们身后有人小声道:“去也没用,你们还是赶紧走吧。”几个山民自是不愿离开,依旧恳求不止。
兵丁里的队长上前一步,厉声喝道:“都说了让你们滚,没听见么?难不成还得等到我等将你们拿下才甘心?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老者吓得摇头不迭,大约发现恳求的确无用,他的脸色迅速灰暗了下去,却还是努力冲领队赔笑行礼:“小的不敢,小的这就走。”说着便对身后的年轻人道:“算了算了,咱们再辛苦些,把东西拉到长安去卖也是一样。”
年轻山民满脸忿然,却也只能闷头走到他们那架放满山货的板车跟前。他正要伸手去握车把,面前却突然横过来一柄明晃晃钢刀。
一位兵丁拔刀拦在了他的前头:“放下!”
年轻人惊得倒退了一步:“这是我们的东西!”
队长冷笑了一声:“什么你们的东西?我看这些东西都是贼赃,不追究你们已是开恩,你们还想把东西拉走?”
年轻人又惊又怒,反驳道:“这车山货是我们好容易攒下,每一样都来得清清白白,如何能是贼赃?”
老者也哀求道:“各位上官,这真的只是些寻常山货,不是贼赃。如今山下已没法种地,我们只能往深山里去,找些山货来换点粮食盐巴,不然的话,家里的妇人幼儿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队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们没活路,我们还没活路呢!你们这些山野刁民,果然都是一身匪气,收了你们的赃物,居然还敢啰嗦,当真以为我们不敢把你们如何么?”
山民们还要争辩,那队长脸上已露出了几分杀气。协助看守城门的几个衙役相视一眼,有人上来一把推开了他们,嘴里喝道:“别拦路了,给我走远些!”
看着眼前这几张满是惊惧的黝黑脸孔,他心里暗暗叹气,这几个人自然不是盗匪,但谁让他们带的山货里有几样好东西呢?这些日子以来,类似的事他见得多了。这帮兵丁横竖是剿完匪就会走的,如今是能刮多少是多少,简直比盗匪们还不如,自己和兄弟们却半点都沾不上光,日子还不如从前。再这样下去,别说寻常百姓,就是他们也要过不下去了!
想到此处,他伸手将几个人推得更远了点,嘴里低声道:“你们快走吧,赶紧走,莫要为了这点东西丢掉性命!”
老者知道事情不好,不由得老泪纵横:“可咱们没有这些东西,换不来粮食盐巴,日子又该怎么挨下去?老天爷这是不给咱们活路啊!”
年轻的山民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板车,那上头的每一张皮毛,每一份山珍,每一条肉干,都是他们辛辛苦苦从深山里得来,是他们接下来这些日子的指望,凭什么就成了贼赃?他们凭什么这么欺负人?
眼见那兵丁就要他们的板车退走,这团怒火终于从他胸口炸了出来:“这是我们的东西,你们这些人才是盗匪!”
这声嘶吼满是愤怒和绝望,仿佛能刺进了每个人的心头:是啊,这鄠县又不是没被盗匪攻占过,但那些盗匪不但没有抢掠百姓,还给大家留下了满街谷粒。老人们都说,这是他们想给穷人一些粮食,又怕这些人被官府追究,才故意这么做的……相比之下,官兵们进城后又在做什么呢?他们才是穷凶极恶的盗匪!
那队长也听得呆了一下,随即便是勃然大怒:“给我拿下他!”
兵丁们不由分说冲上前去,那山民也算年轻矫健,但到底寡不敌众,还是被死死地按住了。另外几个想去救援,也被刀枪逼到了一边。
这一下,不但城门内的两队守卫被惊动,纷纷围拢过来,就是城门上的精兵也察觉不对,有人张弓搭箭,指住了下头。城门内外,众人原是低声议论,满腹不平,看到这个架势,顿时都吓得不敢吱声了。
还是那队长冲着赶来的兵丁们挥了挥手:“没什么,就是个小毛贼而已!”
在众兵丁的哄笑声中,他几步走到山民们跟前,对着年轻的那个抬了抬下巴:“他不是嘴硬么,你们让大伙儿看看,他的这张嘴到底能有多硬!”
自有兵丁答应一声,拿起刀背就要往这年轻人嘴上狠狠抽去,就在这时,靠近门洞的一辆马车上突然传出一个娇媚的声音:“什么盗匪,哪里有盗匪?”
这个声音并不算清脆,反而有些微微的沙哑,仿佛一片羽毛拂过众人的耳边,足以让人从耳根痒到心底。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过去,就连那位队长和兵丁一时间都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
却见那车帘打起了半边,正好露出一张带着面纱的雪白脸孔,那面纱将她的脸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然而就是那双眼睛,也已是秾丽如墨画,流转如秋波,眸子缓缓一转,所有的人便都觉得她在含情脉脉地瞧着自己。
那队长被她一瞧,更是忍不住走上了两步。只是没等他开口,那车帘又倏然落了下来,也遮住了那双有如魔力的明眸,他只能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原来不过是些可怜人。”
队长此时只觉得全身都开始痒了,哪还有心思理会那几个山民?当下挥手让人把那些人押到一旁,自己上前几步,死死地盯住了马车。
只见这马车颇为精巧华丽,赶车的少年也生得眉清目秀,车边两个护卫,一个是高大黢黑的胡人,一个面相精明的汉人。他一时也摸不准车里人的来路,咳了一声才冲着他们道:“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我等捉拿盗匪,也是女流之辈可以插嘴的?”
汉人护卫忙抱手笑道:“上官见谅,我等是长安的商户,我家娘子来自异乡,什么都不懂,唐突之处还请上官见谅。今日小的们是来为鄠县的刘公贺寿,一个月前便已约好。”
队长冷笑着点了点头,他就说刚才看着那美人的打扮肤色有些与众不同,原来是刘家从长安请来的胡姬!那刘家原是鄠县有名的大户,做寿之事也是早就宣扬出来了,他们还借此让刘家狠狠地出了笔血,如今他们应该是没心思做寿了,这胡姬想必是不知道这番变故吧?而他们嘴里的“刘公”,在自己眼里不过是只肥羊而已!
这样一想,他心头顿时更热,昂头道:“既然如此,你们几个,随我进去!”
护卫低眉顺眼地应诺了一声,马车悠悠然过了门洞。兵丁们都听到了车里人的声音,好些还瞧见了那惊鸿一瞥的艳丽眉目,此时都禁不住围了过来。
队长清了清嗓子,对车厢里的人扬声道:“下来吧,我要查验查验!”
马车里的人轻轻地笑了一声:“下车给你们查验?那可不成,奴的模样不能被这么多人瞧见,这位上官若要查验,不如让人上车来查,看看奴家有什么不妥。”
队长半边身子都险些酥掉了,好不容易才维持住了自己的神色,沉着脸点头说了声:“也罢,那我便亲自来查!”
说完他一个跨步跳上马车,掀帘便钻了进去,车厢里“扑通”一响,仿佛什么东西撞上了壁板,随即一个黑瘦的婢女被人从里头推了出来,狼狈地跳下了马车。美人的声音里顿时多了几分惶然:“哎,哎,这位上官,你别拉我!”
不知是因为隔着车帘,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队长的声音变得有些含糊低沉:“别动,你好好呆着,让我查查你的身上可有什么夹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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