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副差点没笑出来——这胡商居然还敢装模作样地拿贵人来吓唬自己?他们这种外来的商贾怎么可能认得真正的贵人?至于寻常的官员富商,谁敢在他们骁果跟前逞威风?
眼见商队的人都在看着这边,他索性拔刀指向了何潘仁的胸口,轻蔑道:“什么贵人贱人,还不如给我跪下!我若是高兴了,说不定能饶你一命,若是再敢啰嗦,别说你们这样的胡人贱民,就是包庇你的什么贵人,我也管教他知道厉害!”
说到得意处,他作势挥刀要砍,总要让这胡商跪地求饶才好,只是腰刀刚刚举起,就听身后有人笑了一声:“是么?你准备如何让我们知道厉害?”
这笑声并不响亮,却带着十足的傲气和寒意,队副心头一震,正想回首去看,却听风声乍起,随即肩背上便是火辣辣的一道,竟是有人提鞭抽了下来。他忙一个打滚翻到一旁,同时挥刀阻拦,只是目光扫处,刀子差点脱手掉了下来——
背后的长街上,不知何时已来了一队人马,看那服饰打扮,赫然是宇文府的人!
带头的豪奴一身管事打扮,手提马鞭,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他冷笑道:“你们几个是哪位将军的部下,果然是好胆量!当众羞辱宇文将军不说,如今还打算拔刀杀了我们灭口么?”
队副脸都白了,原来这胡商真的有靠山,而且是江都城里最惹不得的宇文家!他心里又恨又怕,忙不迭丢下腰刀,一个躬身几乎没趴到地上:“下官不敢,下官万万不敢!下官当真不知道这是宇文将军的东西,不然给下官十个胆子,也不敢冒犯将军的虎威!”
那管事眼神都懒得多给他一个,却抬头看着何潘仁微微颔首:“让何萨宝见笑了,这帮不知死活的军汉,萨宝觉得该如何处置才是?”
何潘仁笑了笑,语气依然平和得没有半丝火气:“多谢管事援手,按理说,他们骁果要护卫宫城,查验我等的货物,也是职责所在。”
队副原是寒毛倒竖,听到这里,心头顿时一松:这商贾果然没这个胆子!管事的脸色却蓦然沉了下去,他原是见何潘仁被羞辱得厉害,想借他的口收拾这些不长眼的,没想到他竟给脸不要脸。
何潘仁恍若不觉,不慌不忙地接着道:“只是在下的确有一事不解,我等刚刚入城,便有人拿刀直冲马队,被我等拦下之后,这几位上官又赶了过来,先是说我等出手伤人,后来又说我等行迹可疑,要连人带货都带走……这环环相扣的,怎么看都像是有备而来。”
转头看着队副,他的神色诚恳地问道:“在下敢问一句,上官是如何知道我们商队的消息?又是谁让上官过来截住这批香料的?”
队副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谁指使我了?我又怎么知道你带的是香料?什么环环相扣?不过是凑巧赶上了!”
何潘仁同情地摇了摇头:“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凑巧?上官既然不肯说实话,在下也是无能为力。”
他不再多说,转身对着管事抚胸行礼:“在下之事原是无关紧要,只是这些骁果的确行迹可疑,也不知他们今日的这番布置是对着管事来的,还是对着宇文将军来的,此事或许还是要查清楚才好。”
队副原本还有心辩解几句,但那些他自己说过的话一句句地兜头砸了回来,宛如一盆盆的冰水,将他从里到外冻了个结实。几个骁果也都傻了眼,随即又生出了几分疑心:难不成此事真是队副有意安排的?
那管事自然更是心头凛然,因为商路断绝,市坊萧条,如今不但他们府里缺了几味要紧的香料,宫里也缺,这批香料虽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却也有大用处;而如今江都的局势又如烧红了的丹炉,一不小心就会炸个天崩地裂,他们宇文府更是不得不坐在了炉口上……难不成真的有人在打他们家的主意?
打量了那几个骁果两眼,他的眼神已变得冰凉:“把他们,都给我带回去!”
转头再对着何潘仁,他的神色里便多了几分郑重:“何萨宝,你若没有什么要紧的安排,不知可否这就跟我回府一趟?”他原是想着过两日再把这位胡商叫进府里跟主公回话的,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再放他在外头了!
何潘仁笑着点头,神色愈发诚恳:“在下求之不得。”
在他们身后没人留意的屋角里,凌云也垂眸笑了笑,手上却不自觉地握紧了刀柄。
她自然知道宇文府就在蜀岗上的宫城里,她曾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把那座府邸摸了个透,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故地重游了……
希望宇文家的人,这一次,也不要让人失望啊。
第十六章 正中下怀
春夜缱绻。
当夜色渐渐降临, 宇文府却仿佛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灯烛将一处处庭院照得辉煌如昼,笙歌在一座座亭台间回荡不绝, 那美酒佳肴的浓香,妖童舞姬的魅影, 更是将这一切熏染得奢丽绮靡,如梦如幻。
这样的夜晚,适合欢宴,适合歌舞,适合醉生梦死, 当然也适合幽会密谋,杀人灭口。
在宇文府书房的房梁上, 凌云就悄然扣紧了手里的短剑。
这是他们踏进宇文府之后的第七天, 这几天里,何潘仁已不动声色地混熟了半个宇文府,也混进了府里的大小宴席, 不过直到今天晚上, 他才总算等来了宇文化及单独召见的消息……
然而此刻坐在书房案几后面的人,却并不是身量臃肿的大将军宇文化及, 而是他那个人人畏惧的弟弟, 如今的将作大监宇文智及。
一年多不见,他整个人看去似乎愈发阴郁了, 一双眼睛几乎已全部陷进眉弓下的阴影里, 打量着人的时候, 目光就如洞穴里伺机而动的野兽, 足以令人不寒而栗。更让人心惊的是, 此时他的阴郁里还压抑着一种更深更冷的东西——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杀气。
站在宇文智及面前的何潘仁却仿佛一无所觉, 只是笑着行了个礼:“原来是大监要见小人。”
宇文智及依旧冷冷地打量着他,直到何潘仁露出了不安之色,才嗤笑了一声:“怎么,你以为是我家兄长上钩了?”
凌云心头不由微凛,何潘仁也诧异地抬起头来:“大监此言何意?”
宇文智及的神色愈发冷峭:“你这几日削尖了脑袋上蹿下跳,把你那点歪门邪道的本事宣扬得满府皆知,不就是在打着我家兄长的主意么?”
何潘仁沉默片刻,苦笑着叹了口气:“大监英明,如今局势动荡,盗匪横行,行商日益艰难,小人的确有投效大将军之意……”
宇文智及嘲讽地打断了他:“什么盗匪横行?你们,不就是盗匪么!”
凌云心口砰地一震,何潘仁更是明显地怔住了,片刻后才笑道:“大监莫要吓唬小人,小人虽是行商,却不敢做这杀头的买卖。”
宇文智及点了点头:“巧言令色,难怪能骗过这么多人!不过想在我这里蒙混过关,你还是乘早打消这主意的好。我也懒得跟你啰嗦了,说吧,你这么处心积虑接近我家兄长,到底想做什么?是想谋夺我宇文家的产业,还是想拿我们做跳板……要去图谋不轨?”
凌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一刻,她心里清楚地映现出了书房内外的布局:门外那十几名宇文家的护卫已把整座院子守了个严严实实,而在宇文智及身后,还有一名高手如阴影般隐身在帘幕当中……她能无声无息地同时杀了他和宇文智及么?但在下一刻,她心里又突然一动:不对!
房梁下的何潘仁果然已退后一步,惶然摆手:“大监误会了!小人万万不敢……”
对着宇文智及阴冷的目光,他到底没能辩解下去,嗫喏半晌,还是再次抚胸行礼:“大监明鉴,小人万里奔波,从来只为求财,一路上为了顺利过关,的确难免跟盗匪们做做买卖,套套交情,但若说我就是盗匪,来江都就是为行不轨之事,大监当真是……高看小人了!”
“大监请想,小的不过是个毫无根基的胡人,贵府的产业岂是我等能够觊觎的?至于别的什么不轨,我这小小商贾,又要图它来作甚?难不成还能从里头得到多大的好处?这种赔本的买卖,小人是断然不会去做的!”
抬头看着宇文智及,他诚恳道:“大监放心,外头局势如此,江都又缺米断粮,小人走投无路,如今的确是诚心投靠贵府,大监若能给小人和兄弟们一个容身之地,无论大监有何吩咐,小的自是万死不辞!”
宇文智及看着他良久没有说话,何潘仁的神色自是愈发忐忑,额角上也渐渐有汗珠滚出,就在他终于忍不住要开口之时,宇文智及却“呵”的一声笑了出来:“都说你们胡商天生便是口齿含蜜,巧舌如簧,果然如此!”
何潘仁忙道:“小的并非狡辩……”
宇文智及挥手道:“好了好了,你这舌灿莲花的本事我已经领教过了,不必再说下去;你还有什么拿手的本事?不妨都拿出来给我瞧瞧!”
何潘仁茫然地瞧着他,似乎一时回不过神来。
屋梁上,凌云已悄然松开右手:宇文智及果然是在使诈。他根本就不知道了何潘仁的身份,不然绝不会容他近身!他之所以如此虚张声势,无非是想吓唬他,拿捏他而已。毕竟谁都知道,这年头,跟盗匪若是没点关系,根本就不可能出门行商……现在,他吓也吓了,诈也诈了,总该图穷匕见了吧?
见何潘仁没有反应,宇文智及不耐烦地敲了敲了案几:“你不是到处显摆说,你能调香安神助眠么?我这些日子就睡得不大好,你就调点香出来,看能不能让我安生睡上一会!”
何潘仁怔了一下,为难道:“此事倒是不难,不过在宁神安眠,总要有合适的地方才好,在书房……只怕不大容易。”
宇文智及冷笑道:“难不成我还要找张床躺着,你才能施展手段?若是如此,你这手段不看也罢,我宇文府也不缺你这种人用,你还是乘早收拾行李,给我滚得远远的!”
他说翻脸就翻脸,何潘仁只能服软:“大监息怒,小人愿意一试,愿意一试!”说完又踌躇道:“只是小人手边没有合用的香料,还请大监派人去外院刘管事那边去拿些我新合的香过来。”
宇文智及这才缓了神色,他这两天已查过何潘仁的事,自然知道,他为府里好几位管事调了安神香,都说颇为管用,那些香他也让人验过,香方竟然各有不同,横竖都是被用过被验过的,倒也不怕这胡商弄鬼……
他转头把事情交代了下去,悠然坐在案几后面,等着看着这何潘仁施展手段。
何潘仁此时显然也已定下心来,在屋里不紧不慢地来回走了几圈,伸手拿起了屋角矮几上的小香炉,又把香炉边放着的香丸随手投了一丸进去。不多时,一缕青烟便从小铜炉的龙嘴里袅袅升腾而起。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屏息片刻,缓缓说出了香丸的成分:“檀香,沉香,龙脑,乳香……”
宇文智及原是多思多虑之人,睡眠自来并不算好,这些日子以来更是忧心忡忡,难以入睡,今日又兴奋紧张了大半日,此时看着何潘仁来回走动的身影,听着他低沉舒缓的声音,而闻到的熟悉香气里似乎还带着点久远的暖意,他一时仿佛想起了许多往事,却又像什么都没想,正恍惚间,耳边突然听到一声呼唤:“阿郎,您要的香料……”
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伏案睡了过去,而何潘仁依然站在不远的地方,对上他惊愕的目光,含笑欠了欠身:“大监辛苦了。”
宇文智及怔了片刻,突然失声大笑。他霍然起身,走到何潘仁身旁,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果然是好手段,很好,好得很!”
何潘仁谦虚道:“不敢当,小人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
宇文智及笑着摇头:“你这可不是雕虫小技,只是一开始就找错了你,你来我宇文府,是想让我长兄提拔你吧?可我那长兄自来不爱思虑,就算天翻地覆,他也照样高枕无忧,你这手段再好,对他又有何益?”
何潘仁神色感激地点头:“多谢大监提点,小的日后愿为大监效劳……”
宇文智及还是摇头:“你又说错了,我虽然睡得也不大好,但这江都城里,最缺好眠的人,也绝不是我。”
何潘仁面带疑惑地看着宇文智及,凌云也再次屏住了呼吸。
宇文智及果然得意地笑了起来:“何萨宝,你既然万里奔波只为求财,那我也愿意送你一场泼天的富贵,却不知你愿接还是不愿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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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又卡文了,从这周开始,每周五更,直到完结。请大家用各种方式督促我,鞭策我!
第十七章 日薄西山
江都的皇宫就位于蜀岗的西北, 地势之佳,建造之奇,犹胜洛阳长安, 重楼飞檐,欲接星辰, 山水宫阙,浑然一体;每当日升月落之时,远远看去,那煌煌赫赫的气象,几乎已不似人间。
凌云就曾无数次地凝望过这样的景象, 也曾无数次地设想过高墙背后的布局,设想过自己会如何走进这座宫城;而这一刻, 玄武门的朱色宫门就在她的眼前,门洞后的景致已是清晰可见,只要往前再走一步, 她就能踏进这深宫内廷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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