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潘仁笑道:“打头的应该是宇文家的人,驻扎东城的骁果和他们的将军们大多都有参与,宫城里头接应的是皇帝最信任的监门将军和那位乳娘夫人魏氏。此外还有什么人,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小七被震惊得都有些麻木了,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何潘仁一个箭步跳上了码头,回头向凌云伸出了手,凌云也自然而然地搭着他的手轻轻一跃,站稳了脚跟。小七这才蓦然回过神来,用力击了一下掌:“可见这昏君是天怒人怨,连心腹们都忍不下去了,活该他众叛亲离,断子绝孙!”
凌云笑了笑没有接话,小七立刻意识到有些不对:“娘子是遗憾没能亲手杀了那昏君?”
凌云一路上看着两岸的风景,思绪早已千回百转过,此时却也只能简简单单地解释道:“我只是没料到会死那么多人。”
在此之前,她当然早已知道什么叫成王败寇,什么叫一不做二不休,什么叫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但亲眼看到这些杨家子孙如同牲口般被当街宰杀,看到他们的妻妾儿女一夜之间身陷地狱,那感觉却还是不一样的。在震惊、厌恶和难过之余,在她心底深处,似乎还生出了一种冰冷的恐惧。
只是这种恐惧,她并不想多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说。
小七倒是没有多想,闻言只是叹了口气:“谁叫他们投错了胎?说来也是好笑,昏君作恶多端,娘子这么恨他,也不过是想让他血债血偿,倒是他养了十几年的那些心腹,不但要杀他,连他的子孙都不放过!也不知他到了地下,会悔成什么模样!对了娘子,你们这次一切都还顺利吧?进宫了没有……”
她原本就口齿伶俐,被留在城外这段时间又是日夜担忧,如今放松下来,自是加倍絮叨,滔滔不绝地问了下去,凌云被问得头都大了,还是何潘仁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如今这里可有什么吃的?阿云和我从昨夜起到如今,连水都没能喝上一口。”
小七“啊”的一声跳起来,撒腿就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叫道:“娘子你先去换身衣服,奴婢马上就好……”说到“好”字时,人已经蹿进了房门。
两人哑然失笑,各自回了房间。凌云自来动作利索,不过片刻工夫就洗漱干净,换好了衣裳,出来时小七还在灶房里忙碌,何潘仁也没有露面,原本留在这里的两名护卫也不知去了哪里。她索性坐到了窗边的老位置上,默然往窗外看去。
此处原是一家邸店,因离江都不远,又不引人注目,他们在进城前便选了此地落脚,在这里准备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如今再次看到窗外那熟悉的景色,自有几分亲切之感。只是那时在窗外盛开的杏花眼下已凋零殆尽,唯有河水依然奔流不息,浑然不知人间变化。
凌云不知不觉间看得出了神,突然听到脚步声响,回头一瞧,顿时愣住了。
何潘仁已是梳洗一新,换上了一身简简单单的翻领素袍,脸上也恢复了本来面目。大约是这些日子以来都是蓄须带妆,他的脸色看着比往日要苍白一些,却愈发衬得他面容如玉,眉目如画。看着他含笑而来,凌云只觉得所有的春光似乎都回来了,就绽放在她的眼前。
何潘仁唇边的笑意愈深,在凌云对面缓缓坐下,低声问道:“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凌云定了定神,倒也不想瞒他,垂眸叹道:“南阳公主。”
大概是看到了那些残杏吧,她又想起了在杏花丛中的那道倩影。她一直都没有忘记这位公主的通透和善意,所以这次来到江都,不管做了多少计划和准备,她都从未将南阳列入其中,从未想过要借助她去接近杨广,杀掉杨广,但没想到,却还是阴差阳错地走了她的路子。
虽然最后她没有杀杨广,可对南阳来说,丈夫的家族屠了自己的家族,这比她无意中把仇人送到了父亲身边,大概要来得更为残酷吧?她不知道宇文家的那位驸马能不能保下她,但就算她能活下来,日后又该怎样面对这些仇人,面对她自己,面对以后那漫长的人生?
何潘仁显然明白凌云的感受,沉吟片刻才道:“这位公主的确无辜。不过在我们西域那边,小国林立,时局动荡,像她这样的情形,也不算特别少见,但凡能活下来的,无非是认了命,毕竟世间凡事总有代价。她们以往享受过多少荣华尊宠,日后就要付出多少痛苦忍耐,没有人能帮她们。”
凌云点头不语,道理她也明白,只是心头终究怅然。不过此事多想无益,她索性转了话题:“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最后怎么会是宇文化及?”宇文智及也就罢了,宇文化及明明一直都在醉生梦死,根本没有半点谋划大事的迹象……
何潘仁也是摇头,他若是没看错,今日裴虔通等人拿住杨广时,似乎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置他,是宇文化及看到杨广出宫,毫不犹豫地下令让人把他拉回去处置掉,裴虔通才断然动手的,也不知他是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他们的这个疑问,还是由小鱼带回了答案。
日落之前,她带着最后一拨人意犹未尽地赶了回来,进门就嚷嚷道:“娘子娘子,你猜最后是谁坐上那个位子了?是宇文化及那蠢物!”
她和那几名护卫一直留在宇文府,外头出了那么大的变故,她自然是要去打探一番,结果正赶上叛军前来迎接宇文化及接手朝廷。宇文化及当场吓得全身哆嗦,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好容易能开口了,也是一句“罪过”翻来覆去地念叨……
小鱼连说带笑地比划半日,最后冷笑道:“我看他什么都不知道,只因为有个厉害的父亲,又有个阴险的兄弟,这才被生生推了上去,小人得志,愈发猖狂。真真是老天不长眼,咱们准备了这么些日子,什么都谋划到了,什么都预备好了,最后竟让这些猪狗般的人物抢了先,我连个小卒子都没能捞上!”
小七这半日里一直在灶房忙碌,回来一拨人便做上一锅汤面,如今总算把最后一锅也端了上来,听到这句话,她狠狠瞪了小鱼一眼:“这有什么不好?你们头发都没掉一个,该死的人就都死光了,我看这结果简直再好也不过了!”
小鱼伸手挠挠头:“死的那些人,倒也不是全都该死。算他们运气不好,若是咱们先得了手,他们说不定还有活路。”
小七早已听说了城里的惨象,挥手叹道:“他们命该如此,有什么法子?你就别念叨了,赶紧吃吧。”
小鱼没趣地撇了撇嘴,突然又兴致勃勃地转向了凌云:“娘子,接下来咱们要去哪里玩耍?”
凌云心里一动,迟疑地看向了何潘仁,他们原本都以为,刺杀杨广之后必须尽快离开江南,所有的安排也都是围绕着潜逃来进行的,如今看来却没有这个必要了,至于进一步的计划,她早已暗暗下定决心,这次他们若能安全脱险,以后去哪里,她听何潘仁的,但现在,她又觉得,她还想再去一个地方,再去看看……
仿佛感应到了她的视线,何潘仁毫不犹豫地抬起头来:“接下来咱们自然要接着往南走……”
在凌云越来越明亮的目光里,他微笑道:“咱们去吴兴,去看看咱们的师傅!”
第二十三章 血脉亲情
天下沈氏出吴兴。
作为江南名郡, 这里群山迤逦,水势奇绝,风光虽不似数百里外的江都那般富丽绮靡, 却自有一番动人气韵。不过,当一场暮春的细雨打落了最后几朵碧桃,吴兴的春天也走到了尽头。纵然在深宅幽谷里或许还有几树晚开的海棠, 却终究不是过去的阳春风景了。
就像曾在这片土地上延绵了数百年的沈氏。
毕竟六朝繁华都已凋零殆尽,依附南朝崛起的沈氏又怎能留住昔日的荣光?
然而这样的道理,却并不是人人都能明白……或者, 是不想明白吧?
看着窗外摇曳的芭蕉绿影,沈英就忍不住讽刺地笑了笑:“咱们的郡守是认定了,这就是他的天赐良机?”就因为那位陛下被手下们弄死了,他就觉得他可以借着沈家的势力威望, 打着为天子报仇的口号去抢夺地盘, 最后去抢夺天下?他是哪来的信心和勇气?
站在沈英跟前的年轻人听着她的语气似乎不对,愕然抬头争辩道:“姑母何出此言?这也是咱们沈氏的机会!当初那昏君是如何打压沈氏的, 咱们族人又是如何流离失所的,姑母不是比谁都清楚么?如今昏君已遭报应, 逆党们又急着要回关中,这江南之地, 鱼米之乡, 已是唾手可得,咱们沈氏为何还要放过这大好机会?咱们总不能一直龟缩在这弹丸之地, 处处受制于人吧?”
沈英并未反驳他的话,只是语气平静地问道:“不放过这大好机会?然后呢?”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 却还是咬紧了牙关, 一字字道:“如今杨家气数已尽, 群雄逐鹿,田野匹夫都敢称王称霸,咱们沈氏难道还不如他们!”
沈英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们沈氏的确有不少人流离失所,但郡守沈法兴没有,他一直安守在此。沈家纵然比不得当初权倾朝野,在吴兴这地方却还是一呼百应的。他从未见过天下之大,更不认识世间英雄,眼见着一块鹿肉吊在前头,便觉得自己可以问鼎逐鹿,觉得这天下最后为何不能姓沈?他可真是……”
她摇了摇头,看着年轻人不敢置信的眼神和骤然涨红的面孔,到底没有说出“井底之蛙”这四个字。
年轻人如何猜不到她想说的什么,紫胀着脸反驳道:“姑母,侄儿知道您走遍天下,见多识广,可有些事,却不是您想的那样!
“叔父他才华横溢,胸怀大志,他做郡守这几年,不但让沈氏恢复了不少元气,也结交了好些天下英雄!眼下北边的情形我们也清楚得很,那边流寇四起,赤地千里,如何能跟江南相比?如今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沈氏都占住了,姑母您又何必如此涨他人之威风,灭自己之士气?
“姑母,您是沈家女儿,您千里迢迢回到吴兴,又帮着大伙儿建造坞堡,训练丁勇,难道不是盼着咱们沈氏能越来越好么?眼下叔父要带着大家重振沈氏,又有什么不好?”
沈英叹了口气:“我自然盼着沈氏好!”所以她才费尽心思地教导族人们各种自保之术,希望他们能够安然熬过乱世。谁知世道还没有乱到吴兴来,郡守沈法兴却起了拥兵自立的念头!
六郎听她这么说,眼睛顿时一亮:“姑母,您想通了?”
沈英淡淡地道:“我自然早就想通了,是你们没有想通。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天下日后无论姓什么,都绝不会姓沈!”
她说得是如此斩钉截铁,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姑侄俩一时都没有再开口。这间屋子原是建在半山之上,窗外花木葱郁,山风宜人,这一刻,那风吹蕉叶的声音却突然变得刺耳起来,让人简直难以忍受。
还是沈六郎忍不住先开口道:“姑母,不管怎样,叔父也是一片诚心请您下山,您总该去听听他的说法!”
沈英漠然道:“不必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劝不了他,他说服不了我。”
沈六郎却反问道:“姑母既然知道叔父要做什么,难道还想继续留在山上,带着剩下的这些族人避世而居?姑母难道忘了,我们这些人都姓沈?”
沈英隐隐觉得有些不安,皱眉道:“天下姓沈的多了,便是吴兴本郡便还有数千之多,只要不贪图沈法兴妄念的富贵,就算日后被算账,难不成还能人人都被算进去?”
沈六郎断然道:“可咱们这房不一样!”
沈英的心里顿时一沉,沈六郎这话说得倒也没错,他们这房在族中的地位的确不同,前朝最风光的皇后权臣都是他们这房的,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首当其冲地被流放边陲。如今他们这房虽是元气大伤,人丁凋零,但在族里的号召力终究还在,沈法兴想让沈氏上下一心地追随于他,他们这房是必须拉拢的……而他的拉拢,不会只限于六郎这样的后辈吧?
看着神情热切的沈六郎,沈英的脸色终于变得郑重起来:“除了你,咱们这一房里,还有谁想跟随沈法兴?”
沈六郎不自在地闪开了视线,声音也微微低了下去:“除了七郎,我们几兄弟都想跟随叔父建功立业,这也是父亲和叔伯们的意思!”
沈英微微点头:她早该想到的!他们这房的人,曾经站得最高,曾经跌得最惨,小辈们固然会对家里曾经的风光心驰神往,经历过这一切的人,她那些劫后余生的堂兄弟们,自然会更加放不下,他们说不定早就下定决心了!
想明白这一点,她索性看着沈六郎直接道:“你们其实已经商量好了,你只是来通知我一声?那我已经知道了,你们自去建功立业便是,不必想着来说服我。”
沈六郎忙道:“姑母何必如此生分?咱们是血脉亲人,原本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初情势那般艰难,大伙儿都设法熬过来了,如今大伙儿都想跟叔父去博上一搏,姑母为何不能伸手帮上一把?今日姑母若是执意不肯不山,他日若有什么好处,姑母难以分润,若是有什么不好,姑母却不能独善其身,这又是何苦来?”
所以他们还想把自己也拉下水?沈英气得差点笑了出来:“那你倒说说看,我为何不能独善其身?我要走,你们谁又能把我扣下?”
沈六郎正色道:“姑母要走,侄儿不敢留,叔父也不敢,但姑母真的要一个人离开吴兴么?连大家的死活都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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