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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平阳传——蓝云舒

时间:2020-12-22 07:13:38  作者:蓝云舒
 
沈英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如今能井陉公然劫掠的,只有自家鬼岗寨的人马了吧?自己几年没管他们,他们如今居然追杀起妇孺来了?
 
她眯了眯眼,一言不发地夹紧了马腹,坐骑再次加快了速度。
 
果然过得片刻,厮杀声越来越近,前路上雪雾腾腾,一行人马狼狈奔逃而来,前头的那十几匹坐骑上分明还带着人,看身形打扮,果然是妇孺,队伍中有人向后头嘶声大喊:“快把最后那几辆车扔了,堵住道路,不然谁都逃不了!”
 
催促声中,队伍后头轰然之声响起,似乎有人将车厢推倒在山路当中,后头的厮杀追赶之声果然为之一顿;而前头那几位骑者显然已瞧见了沈英等人,有人失声惊叫起来。
 
小鱼和柴青跑得最快,离那些人已不到一射之地。听到惊叫声,柴青忙从马镫上站了起来,挥手叫道:“你们莫怕,我等不是盗匪!不是盗匪!”
 
对面的人听到他的喊声,不知为何速度反而顿了顿,不过两边相距不远,片刻之间已到跟前。奔逃的队伍里有人突然大叫了一声:“师傅?”随即更多的人叫了起来:“大统领,是大统领回来了!”
 
沈英自然也认出来了,叫师傅的正是她留在鬼岗的徒弟向老三,另外那几个自然也是熟面孔。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原来带着妇孺们逃命的这拨人才是自家山寨的兄弟!随即心里便生出了浓浓的疑惑;前头的小鱼更是大声问了出来:“是你们啊!那后头是什么人?”
 
山寨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队伍里一个尖锐的声音已愤然道:“是唐兵,是镇守苇泽关的那些唐兵,他们李家人简直是不给人活路!”
 
在马蹄奔腾和呐喊厮杀的混乱中,这声凄厉刺耳的控诉,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凌云的耳中。
 
她听到动静不对,一路追了上来,此时听到这一句,手上不由一紧,坐骑差点人立而起。
 
跟在她后头何潘仁忙道:“阿云,查清楚再说!”
 
凌云安抚住坐骑,深吸了一口气:“好。”
 
她离开长安已超过一年,却也知道,父亲李渊半年前便已称帝,国号就是“唐”,如今大哥建成和父亲一道镇守长安,二郎世民四处征战,而留守晋阳的则是四弟元吉,苇泽关的守军自然也归他调度。这里自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守卫之事何等要紧,而眼下这些守军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打量着前头越来越近的队伍,以及队伍里的那些老弱妇孺和寻常百姓,她的眉目之间不觉已凝上了一层寒霜。
 
何潘仁在心里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打了个手势。身后那百余名护卫迅速分为两队,一队带着沈家人往后撤了撤,另一队则调整队形压了上来,六七十骑人马,如钢刀出鞘,利箭上弦,自有一股锐利逼人的气势。
 
说话间,沈英等人已跟山寨的前队汇合,凌云也催马而上,往前看了一眼,沉声道:“师傅,你带着他们先行一步,后面那些人,交给我!”
 
向老三听得一怔,抬头瞧见凌云身后的护卫们,更是吓了一大跳:“不,不必了!”
 
他一面挥手让手下带人赶紧往前去:“你们快走,我和师傅断后!”一面便向沈英凌云拼命使着眼色:“师傅,此事说来话长,咱们这就去吓退那些官兵,吓退他们就好!”
 
沈英跟凌云相视一眼,知道事情多半另有玄机,只得先让开道了路。
 
百十人的队伍轰隆隆地冲了过去,而后头的追兵似乎被丢弃的车马所阻,追来的并不算多,待到他们的前队赶上鬼岗寨的后队,两边发一声喊,乒乒乓乓地再次打了起来,声势依旧惊人——但也仅仅是声势惊人而已。
 
凌云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摇了摇头,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沈英也是愕然:“你们是在故意唬人?”这么追杀打斗一场,那些逃命的人自会吓得半死,也就愿意多掏钱财来保住性命了,至于丢下的行李辎重,自然也全归他们。
 
向老三摸着脑袋嘿嘿一笑:“果然骗不过师傅。”
 
沈英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语气里已按捺不住地带上了怒气:“现在山寨的日子是过不下去了么?你们居然要假冒官兵来骗人钱财了?”
 
向老三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摆手:“不是,我们可没有假冒官兵,我们也不想骗什么钱财……”
 
沈英听得火起,伸手一指不远处那些“打作一团”的人:“那他们是在作甚!”
 
向老三舌头顿时打起了结:“他们真的是唐军,他们……他们……”
 
凌云转头瞧着不远处的那些身影,心里忽地生出了几分异样,忙带马上前,定睛看了过去。追兵里有人也抬头瞧了过来,突然间有人“啊”的一声大叫:
 
“李娘子?”
 
“何总管?”
 
“真的是你们?”
 
第三十一章 天下太平
 
  这粗豪的声音着实是耳熟之极, 凌云不由得叹了口气:“向将军?”
  
  在打得热火朝天的人群里,向老四拿刀背一扫,将周围的人扒拉到了一边, 自己提马冲到凌云跟何潘仁的跟前,满脸都是惊喜:“娘子, 总管,这些日子你们去哪里了?你们是来看我们的么?怎么才来?”
  
  这个么……凌云决定忽略他的问题, 直接问道, “你们这是怎么?事?”
  
  向老四满不在乎道:“还能是怎么?事?如今又没人管咱们,兄弟们过不下去了,只能重操旧业。”说着又指了指向老三, “还得幸亏是遇到了三阿兄,不用真的去拼死拼活,也能弄到些粮米。就是天气越来越冷, 路上越发难行,做完这笔买卖, 估计得开春之后才能开张了。”
  
  他说得轻描淡, 凌云听得却是心里发沉,原来向老三和他们是兄弟,这也罢了,什么叫“没人管他们, 过不下去了”?
  
  抬眼看着向老四,她再次问道:“向将军, 这到底是怎么?事?”
  
  她的神色和语气都已恢复了平静,向老四却突然笑不出来了。
  
  之前他自然也察觉到了凌云的怒气,但她跟何潘仁这么联袂而来,即便是眉目含霜, 语带刺,似乎也不是那么让人畏惧,但此时此刻,当她静静地看过来时,那个令出如山、所向无敌的李三娘,分明又回来了。
  
  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声音也有点发虚:“三娘子,这件事,说来话长……”
  
  ——但真正说开了,这其实也没那么长。
  
  在向老四的絮叨声中,凌云很快捋清了事情的脉络。
  
  凌云离开长安时给民也留了书信,请他接手自己的队伍,向氏兄弟自然也在其列。但这两兄弟既不像马三宝那样自有渊源,又不如丘家兄弟投靠得早,更没法跟李仲文父子去比出身,在军中不大受重视,后来不知怎地便被“委以重任”,到晋阳这边来把守井陉了。
  
  但在镇守晋阳的元吉看来,他们来自世民的麾下,那便绝不是他的人,所以根本懒得过问。不知是他有意排挤,还是下头看人下菜碟,他们的军需粮饷被拖欠得厉害,向家兄弟脾气又急,几次冲突后,情况愈发恶化,他们带的三千多人马渐渐过不下去了。
  
  向老三跟他们原是堂兄弟,对此自是不能坐视不理,但他这数百人的山寨如何负担得起三千人马的嚼用?形势所逼,他们也不得不动起了歪脑筋。
  
  这两年井陉道上商旅渐少,拖家带口的倒是络绎不绝——之前为了躲避中原战乱,不少山东家族索性举家西迁;而这两个月,又有人悄悄地想要?乡了。
  
  这样的人家最是愿意花钱买平安,山寨自来也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但这点收入够养山寨,却不够养守军,因此他们便干脆唱起了双簧——
  
  每次遇到了富裕人家,他们就会选好地方“厮杀”一场,如此一来,既能得多些行李辎,多收些伤药费用,还不会损害山寨的名声,让这买卖可以细水长流下去,归根结底,是让大家都能活下去,能活得好一些……
  
  就在他们说间,士卒们也纷纷放下武器,过来跟凌云见礼,听到向老四的抱怨,有人附和,有人诉苦,也有人笑道:“这下好了,李娘子?来了,总算有人给我们做主了!”
  
  这一出,众人自是轰然应是,喜笑颜开。
  
  凌云却有些笑不出来。在这种情形下,所有的道理都变得苍白无力,她沉默良久,能说的也不过是一句:“以后不可如此,一切有我。”
  
  向老四应声道:“那是自然,我等都听三娘子的!”
  
  他大手一挥,盗匪官兵们齐心协力,不过片刻就新套好了马车,轰隆隆地掉头回去。
  
  一行人重新上路,队伍里,小鱼和柴青固然是失望得长吁短叹,沈英的脸色也有些复杂,一面听向老三说着山寨的事,一面又暗暗打量着前头的凌云,还是何潘仁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她这才松了口气,摇头笑了起来。
  
  凌云默然走了一段,听到后头有人策马过来。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是谁,苦笑着叹道:“我没事,我只是在想,难怪丘行恭一见二郎就决定追随于他,那时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着急,难不成是怕我会拦着他?”
  
  “如今,我明白了。”
  
  出身家大族,这里头的道理她其实也不是不懂。她早就知道,在官场上,最要紧的并不是本事和功劳,而是出身,是你是谁家的人,以及,你是谁的人,她知道,所谓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从来都不是一句空……但知道归知道,真正看到这选择的结果,终究是不一样的。
  
  抬眸看着前面那些守军的背影,她的心里多少有些发沉:“是我耽误了他们。”
  
  何潘仁轻轻地笑了一声。
  
  凌云诧异地转头看去,正对上他满是笑意的双眸:“阿云,我早就说过,你最大的短处就是爱把所有的事都扛在自己身上,觉得所有的人都该由你来护卫妥当;这些日子你好容易轻松了些,如今怎么又钻起了牛角尖?”
  
  不等凌云反驳,他对着前头的队伍轻轻扬了扬下巴:“你是觉得,他们不得用,处境艰难,是因为你的缘故?是你对不住他们?”
  
  凌云默然点了点头,何潘仁笑着叹气:“那你平心而论,他们若是没有跟着你,如今又会是什么处境?你家二弟四弟会不会用他们?他们的处境是不是一定比现在强?”
  
  凌云思量片刻,发现答案其实很明显:不一定。向氏兄弟若是没有跟着她,大概最后也会被世民收编,就像长安城外的其他山寨一样;但以他们的兵力,以他们的出身、本事和性情,多半照样不会得到重用,就连独当一面的机会都未必能有……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可若不是我撒手走了,他们如今也不会这么进退两难。”
  
  何潘仁摇了摇头:“不能这么说,他们会落到如此境地,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你家四郎,他实在是……”他顿了顿,到底忍住了那句“小肚鸡肠,难当大任”,只是叹道,“你父兄们大概也没料到,经过这么些事,他居然还是没什么长进。”
  
  凌云无言以对。她自然听得出何潘仁是嘴下留情了,四郎岂止是没有长进,他简直是愈发胡闹了,军需粮饷也是能拿来赌气的么?但不管怎样,他姓李,他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做错了事,自己总不能……
  
  她还没想好该怎么?答,何潘仁突然伸手一指前面:“阿云你看,太行的梅花开了。”
  
  此时山道已转入两山之间,两边都是陡峭的黑色石壁,石壁上是层层积雪;而就在右边峭壁的顶端,竟然斜斜地生出了一树红梅,颜色殷红如血,姿态恣意不驯,在黑岩白雪之间灿然盛开,艳美绝伦,宛如神迹。
  
  凌云自然见过各式各样梅花,却从未见过如此绚丽的红梅,一时间简直无法挪开视线。
  
  何潘仁也抬头凝视了许久,语气缥缈如梦:“我听人说过,太行的冬日漫长酷寒,梅花却比哪里都开得好,果然半点都没说错。也只有这样的冰雪天地,才能养出这样的好颜色。”
  
  凌云轻轻点头,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一时都忘了自己刚才想从哪里说起。何潘仁却是笑微微地看了过来:“阿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都放心不下。”
  
  凌云心头顿时怦地一跳: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其实早在离开江都的那一天,她的心底就生出了隐隐的担忧;这半年多以来,她又看到了宇文化及和李密的由盛而衰,看到了王充和窦建德的稳步崛起,这份忧虑自然更沉:在这个成王败寇的棋局中,她的父兄已经下场,他们李家已经没有退路。
  
  她自然希望他们最后能赢,但,万一输了呢?他们会不会也落到杨家那样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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