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她忽然想起永琪的话,那孩子站在她身边看她用镊子捡小米:“高额娘练这个是为了给皇阿玛做荷包吗?”
那时候她以为除了做女红,她此生手再稳也是没有意义。
可此时她很庆幸:不,她还可以做别的,还可以帮到她想要帮的人,不至于手足无措。
“皇后娘娘,别怕,咱们提前都说过的,对不对?”
皇后咬着布对她点点头,嘴角还努力弯了弯。
高静姝眨眨眼,眨掉眼里充盈的泪,努力漫不经心似的说:“可能会有点疼。因为不能给娘娘用麻沸药,否则娘娘晕过去就用不上力气生产了。皇后娘娘忍一忍好不好,一会儿就能见到孩子了。”
皇后松开口中的布,挣扎着说:“静姝,皇上是不是怪罪了你?怪我没有提前跟皇上说……等我,等我告诉皇上……”皇后喘了一口气才转头对乌嬷嬷和葡萄道:“若是我熬不过去,你们去告诉皇上,与贵妃无关,都是我的主意。”
方才在里面听着皇上的雷霆之怒,她心里煎熬的很。
高静姝继续安抚的笑道:“没有,皇上骂的是李玉,他没有责怪我,你看,皇上还让我进来陪娘娘。皇上同意了,一切以娘娘和孩子为重。”
边说,她边把布给皇后塞回去:“您别说话了,攒攒力气,一会儿就该用力了。”
孙大夫颇为诧异,乌嬷嬷和葡萄手抖得连给她倒水浣手都倒不稳,贵妃的手倒是格外镇定,居然一丝不乱的用煮过的干净细棉布擦拭皇后娘娘的伤处,又替她将包了三层的棉布解开了两层,只余下最里面的一层,干干净净托给她。
“除非浣过手的人,现在别人不许再碰皇后娘娘。”
孙大夫深吸了一口吸,拿起了闪着寒光的柳叶形刀具。
乌嬷嬷一见,忍不住一声呜咽溢出喉咙。
高静姝头也没回:“谁要再哭再出声,就出去。”
乌嬷嬷牢牢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正殿内,李玉根本不敢站在皇上身边,而是老老实实跟一殿的宫女一起跪着。
皇后是生育过的人,如今这是第四胎,皇上知道,生产过的女子,应当生的更快些。
他觉得时间从没有这么漫长过。
金怀表被他敞开搁在桌子上。殿里只能听见走针轻微的声音。
李玉等人连喘气都不敢出动静。
脚步声纷乱从内室暖阁奔过来。
皇上骤然站起身。
乌嬷嬷脸上都是泪水,她“噗通”跪了:“恭喜皇上,皇后娘娘平安诞下七阿哥!”
李玉再不敢跪着,连忙一个虎扑上前,扶住身形略微有些摇晃的皇上。
“皇上大喜,皇上大喜啊!”
原本凝固的长春宫像是忽然活过来一样,殿内八位宫女立刻磕头:“皇上大喜,皇后娘娘大喜!”
声音传到外面,殿外跪着的人也一起磕头称颂起来。
震惊狂喜之后,皇上问道:“皇后如何?”
乌嬷嬷早已明白了今日之事,立刻回答道:“娘娘有些脱力,贵妃娘娘正带了孙大夫在亲自照料,应无大碍,夏院正提早开过的止血汤药也已经给娘娘服下。”
正说着,便有嬷嬷抱了收拾过后的七阿哥给皇上请安。
李玉早已将屋子门窗紧闭,哪怕是春日,皇后宫里也预备了火盆,就是怕冷着孩子。
皇上再忍耐不住,哪怕是抱孙不抱子的规矩在,皇上也还是忍不住伸手接过七阿哥抱在怀里:反正今天所有事,长春宫的人都得闭嘴,也不差这一件了。
见着孩子生的果然胖嘟嘟,脸色红润,头颅饱满,就忍不住大喜。
略微镇定了一会儿才道:“今日伺候皇后生产的八个嬷嬷,有功,从此后不需她们在宫内伺候,送去热河行宫养老。”
李玉连忙应了是。
几位嬷嬷面如土色,生怕皇上口中说是热河行宫,其实是阴曹地府。
直到皇上继续道:“你们这次有大功,只赏金银倒是小了,你们也都是包衣人家出身,家里凡有子孙便报上来,朕赏他们一个三等侍卫的出身,也算是给七阿哥增添福祉。”
八个嬷嬷这才活过来磕头:是啊,皇上刚得了嫡子,也不会想着杀人灭口的,只要她们老老实实闭着嘴,家里子孙还能有一份前程。
皇上这是恩威并施,一边把她们送去热河养老与宫里人不必再见,一边又将家里的儿孙捏着手里。
但包衣能做三等侍卫也是开了天恩。
于是嬷嬷们又欢喜又痛苦的接了这个圣旨,打头的就道:“奴婢们哪里有功劳,皇后娘娘生的辛苦,喝了一碗催产药才顺利生下七阿哥,都是娘娘的功劳。”
丝毫不提孙大夫惊世骇俗的举动。她们全当自己没有眼睛耳朵,更没有脑子,记不住看见的一切。
这话说的乖觉,其余嬷嬷也连忙表示,事实就是如此。
皇上满意点头,将七阿哥转交给皇后早就挑好的乳母。
然后对李玉道:“一人赏白银百两,不必着急送走反引人注目,过了七阿哥的洗三,再令人送走她们。”
八位接生嬷嬷连忙叩头。
乌嬷嬷也磕头:“皇上放心,这几位嬷嬷有功,奴才必在长春宫打扫房舍,请她们暂住三日。”
不会让她们再出门的。
“至于那位孙大夫。”皇上负手道:“等皇后确定无碍后,叫贵妃亲自带了她去养心殿面圣。”
乌嬷嬷一抖,答应下来。
皇上此时就要立即去佛诞礼,告诉皇额娘这个好消息。
起初怕有意外,所以压着不让人告诉太后皇后要生产。如今嫡子落地,皇上就要亲自去说,再给佛祖上一柱香。
坤宁宫中。
太后虔诚地跪着,膝下的垫子跟几位老僧的一样薄。
孟姑姑看着就心疼。
因为僧人们是盘腿坐着的啊!
“皇上驾到!”
随着太监略显尖利的声音,太后的佛珠掉到了地上。
佛诞大礼轻易不能开门,皇上这时候忽然过来……必然是皇后那里有了消息!
殿内六宫妃嫔嗡嗡的诵经声,骤然中断。
倒是宝华殿的大师们非常有职业道德,继续念诵不绝,并不以皇上打断佛事。
太后转过身去,对上儿子的面色眼神,一切都了然于心。
在皇上说出:“皇后平安诞下嫡子”之前,太后已经落下了泪。
她对着皇帝只有“好,好”二字,转过头去就开始给佛祖叩首。自打做了太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对着什么人或事拼命磕头了。
皇上见太后行过大礼,连忙上前亲自扶起额娘。
太后握着皇上的手:“皇帝,给佛祖上香。咱们大清,终于有嫡子了。”
保鹿大师也正是领头诵经的僧人之一,此时在蒲团上改坐为跪:“皇上,七阿哥生于佛诞日,正是太后娘娘的潜心礼佛感动了上苍,为我大清送来嫡子与万世福泽。”
要不说人保鹿大师在后宫混的最好,瞧瞧这口才。
果然皇上龙颜大悦。
六宫妃嫔无论心思如何,此时自然也跟着叩首,恭喜皇上皇后。
太后的笑容是真心散发出来,如同一朵绽放的花朵,是关也关不住的喜庆,她推了推皇上:“喜讯传出去,前朝大臣们也等着恭贺皇上吧。皇上只管去,哀家在这里礼佛。”
然后又命身边的孟姑姑亲自去看望皇后:“告诉皇后好好歇着,佛诞大礼结束后,哀家就去看她。”
皇上回到养心殿时,高静姝已经带了孙大夫在等着了。
一见皇上,孙大夫腿软的像面条,赶紧又跪了。
皇上一手扶起请安的贵妃,另一手摆了摆:“起来吧。”
孙大夫:……起不来。
果然听贵妃在旁道:“皇上将人家吓成那样,孙大夫肯定是怕的起不来身了。”
皇上的语气柔和又无奈:“是,只有你不怕。”
高静姝实话实说:“臣妾也怕的不行不行的。”
皇上一笑,先对孙大夫道:“从今后,你就留在宫中服侍皇后吧。”
虽然带了个“吧”,但孙大夫知道,这就是圣旨,肯定无可转圜。
还好她早有心理准备,富察氏族人也跟她说过此事。
孙大夫早就自梳了不嫁人,无儿无女一身轻松,富察家给足了她娘家银子,娘家也乐得没有个老姑娘在家里惹人非议。
虽说孙大夫接生很好,但也不是总有人要生孩子啊,有时一月不开张还要吃娘家的饭。
况且孙大夫接生过的人家,有的因心里有鬼,就私下里传言,这个大夫有点妖邪,最好不要用。
于是孙家还有点嫌弃孙大夫,此次见京中大官要人,非常痛快的把她送走了。
孙大夫觉得留在宫里,只要不再面圣,那真是处处合心意。
皇上又赏了她黄金百两,给了个皇后身边四品女官的名头,然后就让她告退。
李玉忙上来跟小福子两个扶起孙大夫,送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皇上与贵妃。
两人对视的瞬间,高静姝不知怎的眼眶就红了,她再次退后福身:“臣妾多谢皇上。”
为他那一道圣旨。
皇上喉间一滚,压下自己几乎失控的情绪。
“是朕要多谢你。”皇上轻微一顿:“可惜这件事,朕无法宣之于口,否则未免引起诸多非议,皇后生子难产不是件吉利的事情,何况在母体上动刀——传出去哪一件都会被渲染成另一番样子,小人之口最难堵住。”
皇上今日大喜的神色里也忍不住掺了一点森然:“朕最知流言之祸。只因皇玛法骤然驾崩,身前只有隆科多。为此,明明皇阿玛的皇位来的正当无比,也难免沾上得位不正的污名。皇阿玛命《大义觉迷录》颁布天下,本是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谁知天下人都只爱看热闹,传的越发不堪!”
高静姝低头:确实,雍正爷的得位之旅,一向为人所议论。
对汉人来说,满人这种笑话就更爱看了。
彼时还有汉人到处宣扬雍正帝的得位不法和十大罪状,笔杆子耍的很好,就是为人有点蠢,居然试图游说当时的川陕总督岳钟琪反清复明,被岳钟琪当场拿下交给雍正爷。
这给雍正爷气的,深恨自己清白受到了侮辱,于是索性发行一本书自证清白。
这本《大义觉迷录》属于官方文件,要朝廷上下、地方官吏人手一册,还必须按着日子给老百姓讲解,甚至连最初传言此事的逆贼曾静,雍正爷都忍住没杀,派他到全国各地巡讲。
本想着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也是教化愚民还自己清白。
谁料天下人还是爱看热闹的多,本来很多人民群众不认字不懂国家大事的,但后来经皇帝派人到处科普,大家就都开始讨论。
哦,为什么要强调你的皇位正?那肯定是因为不正!
你们满人皇帝抢了我们汉人的天下,果然骨子里就不是好人,也造亲爹的反,抢亲爹的皇位!
传言反而愈演愈烈,还衍生出了好几个关于雍正帝篡位的具体操作版本。
只是雍正帝在位的时候,无人敢说罢了。
皇上目光里尽是厌恶痛恨:“所以朕一登基就禁了这本书,也禁止世人再谈论此事,违着杀无赦。”
“这世上前明余孽不绝,蛊惑民心。所以朕不会传出去一点异常宫闱事端,尤其是事涉皇后和嫡子。”
他心中冷笑:朕不是父皇,才不需要那起子逆贼说好话,朕只要他们永远说不出话来。
“朕的皇后平安生产,朕的嫡子诞于佛诞日有大福气,这才是天下臣民需要知道的。”
皇上望着贵妃,眉目间森冷褪去:“只是委屈了你,这次有这样大的功劳,却永不会被人知道。连皇额娘,朕都不会告诉她。”
高静姝摇头,难得真心实意道:“不,不委屈,臣妾多谢皇上护着臣妾。”
她渐渐意识到,这个手术虽然好,但或许确实不到它该出现的时代。
阻止女人的,从不仅仅是缺一个女医,而是根深蒂固的世俗。只看孙大夫在当地明明救了人,却还被救过的人污蔑就可知了,世间人都以此为不洁不利之事,就算因此活命,也要死死捂着不肯说,还要反诬救命恩人。
况且像孙大夫一样的女医能有几个?若是让男大夫来,别说动手,只要被看到生产的过程,碍于贞洁,产妇就只好去死一死了。
这是个女人讳疾忌医,以病为耻的时代,名声贞洁大过天,比死可重要多了。
高静姝越发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怎样的不可抗拒的洪流中。哪怕她自己粉身碎骨,都不足以阻拦其中哪怕一朵浪花。
所以她能做的,只是目之所及的事情。
就像在猫狗房遇到简州,也只能带走一个简州,仍然有无数小太监在受苦;就像明知道这个手术方式靠谱,可她不能游说,也只能缄默,等皇后自己决定要用,才能尽力帮一点忙。
她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她一点也不想牺牲自己,而且是白白牺牲,像鸡蛋碰石头一样无用而死。
眼前站着负手而立的帝王,他才这个国家的掌舵人。与他相比,自己只是一只小小的蝴蝶,大清这艘巨轮,将要驶向何方,终究是他,也是这个时代的选择。
第48章 祥瑞
皇上喜得嫡子, 外头军机重臣们都已经在等着给皇上磕头,高静姝很快告退。
紫藤扶着她的手,从养心殿一路回钟粹宫。
远远的就听见宫内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响起,来往行走的宫人们也都带着一脸喜色。
最顶上的主子心情好, 他们当奴才的自然就能松口气。
紫藤就笑道:“想来接下来这些日子, 前朝后宫可要热闹了。”
但接着高静姝就发现, ‘热闹’二字还是太轻,不足以表达气氛, 大约只有普天同庆四字才能说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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