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一只破损掉漆的木箱上, 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并扭头去看背后那只老旧的时钟。
早在一百年前, 大燕帝国就使用二十四小时的计时方法, 代替了传统的十二时辰。几十年前, 这种时钟也流行起来。
此刻,吴南就百无聊赖地盯着那只钟。
滴答、滴答……
秒针不停走着, 分针也一点点动着。
吴南看得有些乏味。
他虽然是下城区出身的人, 家境却还算殷实,自己也算聪敏, 早早在上城区谋了差事, 不至于对着个钟表大惊小怪。
但谁让他无事可做?
真不知道佘家这破工厂有什么好守的, 不是说十二年前就废弃了?这么大个旧工厂,还不如改成一片地, 每年还能种点吃的。
不过, 吴南只能暗中抱怨,却不敢将这话说出来。
那毕竟是佘家,也是他的主家。和那些趾高气扬的“家生子”比起来, 吴南这种外来的下人本来就低了一头,要是再敢表露不满, 肯定立刻就被开除了。
吴南只能乖乖地待在岗位上,继续无聊地观察时钟指针的转动。
盯了一会儿,他又无聊地移开视线, 站起来用力抻了个腰。
这时,一束刺眼的灯光打在他脸上, 还有“夸夸”响起的皮鞋声。
“吴南,你小子在那儿扭来扭去做什么呢?”
一个提着工业用灯、穿着高筒皮靴的男人大步走过来,还大声呵斥道。
吴南动作一僵,立马赔着笑,虚着眼睛看过去:“佘管事,我就活动活动,活动活动。”
佘管事人高马大,正是三十岁出头的壮年,腰上别着让人胆寒的火铳,脸上还有一道疤,活脱脱一个凶神恶煞的亡命徒长相。
“活动个什么――我来给你活动一下!”他大步走过来,抬腿就踹了吴南一脚;没大用力,还是将吴南踹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个站不直的东西!”佘管事愣了一下,悻悻骂了一句。
吴南忍痛爬起来,暗叫倒霉。这佘管事就是佘家的家生子,今天怎么偏巧就碰到他在这儿巡视?他也不想想,他们这些家生子从小吃好喝好,还能修炼,他吴南从小到大在干嘛?换个人来,被一脚踹断骨头都有可能。
这些不知道轻重的修士!
年轻人心里郁闷,面上还是点头哈腰:“您教训的是,我一定好好站岗!呃……佘管事巡视累了吧?我这儿有烟,来两口?”
烟草竟然还是有牌子的好货,这顿时让佘管事心动不已。他抓过来瞧了两眼,登时对吴南刮目相看:“你小子,还有这样好烟?”
吴南嘿嘿几声,心中得意于自己的远见,又赶忙殷勤地想给佘管事点火。
谁知道,佘管事犹豫了一下,目光往背后的仓库飘去一眼,就果断推开了吴南的手:“算了,回头我自己抽两口。”
吴南一愣,不由纳闷:佘管事不是老烟枪?竟然会拒绝,真是怪事儿。
不过,佘管事拒绝归拒绝,手上还是毫不犹豫将烟袋塞进了前襟口袋。
……啧,这些雁过拔毛的家生子!吴南暗中哼唧两声,却也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算是在佘管事这儿挽回了印象。
他一边赔笑,视线一边不经意扫过地面;佘管事脚上的棕色皮靴映入眼帘。吴南突然纳闷起来:这么热的季节,佘管事干嘛穿这种长靴?不热么?
说起来,好像每一回佘管事来,都是穿的这种鞋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修士的怪癖……
这个念头在吴南脑海中一转,轻而易举地消逝了。
“你小子,好好看着点儿仓库,别让那些手脚不干净的进来偷东西。”佘管事拍拍吴南的肩,鼓励似地透露了一个消息,“要是干得漂亮,再过段时间,你小子说不准能捞着点儿好机会。”
这厂房都空了,谁来偷东西?也就这种,还有那些生锈的铁皮,能拿去卖个垃圾钱。吴南嘀咕一句,却立即被佘管事的最后那句话吸引了注意力。
“佘管事,管事大人,您向来照顾我,您能不能给个准信儿――是什么好机会啊?”吴南用心打听起来,并开始好一顿胡吹乱捧。
佘管事一方面被他捧得高兴,一方面也是为了主子得意,就松了口:“前几天,佘相他老人家――”
他朝上城区的方向拱了拱手。
“――拿到了神矿的独占开发权。独占开发,知道什么意思不?就是只有佘家能去挖神矿!嘿,以后啊,佘家就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地方,大人们随便指缝里漏点儿,你都一辈子享用不尽喽!”
“啊……”
吴南果然被这个大消息震住了。
他呆呆半天,却是咋舌道:“好家伙,神矿……不是说那是陛下的私产?那,那可花了不少钱吧……”
吴南的父母做些小生意,他从小耳濡目染,也对成本十分敏感。
佘管事撇撇嘴,觉得有点儿扫兴,却还是炫耀说:“你懂个什么,佘家一分钱都没花,就随便给了几张纸,就好了!”
吴南惊道:“什么纸,这么值钱?”
佘管事却是不大懂商业,这方面迷糊着,却还装得很懂,神气道:“反正主子去大燕银号打了个招呼,银号那边再跟皇帝老儿打个招呼,事情就半成了!”
什么招呼啊,要通过银号……难道是抵押或者贷款,还是做了抵销?
吴南小商人家庭出身,心思活络,立马就有了猜测:大概是佘家坑了皇帝一把,没给钱,换成别的什么冲抵了。
想归想,吴南却还是挺高兴,更觉得自己搭上佘家这趟车,是搭对了。
他又说了一箩筐好话,送走了佘管事。
夜色中,佘管事提着灯,踩着他的皮靴,又“夸夸”地走了。
“看好仓库啊!每个门都有人守,谁出了事儿谁就担责,懂了没?”
“懂了,佘管事您放心。”
吴南拍胸脯保证,又目送佘管事离开。只见佘管事从路边推出一辆小型的灵晶飞车,潇洒地一骑绝尘。
吴南顿时羡慕得口水都要滴出来了。灵晶飞车哎――可不是那廉价的自行车能比!
唉,他什么时候也有钱弄上一辆?要说存款,勉强也够,可还要留着应急,还有打点关系呢……啧啧,要是他也能去神矿里走一趟,那该多爽。
吴南畅想了半天,又情不自禁回头看了看工厂。这时候,这废弃多年的工厂屹立在他眼底,重又变得崭新、威风,还像当年吞吐烟雾、运输货物时那样派头十足,让人充满对金钱的渴望。
佘家年年都让人看着这里,说是财产不容外人觊觎,可……这里面真的没有别的东西了?吴南莫名地又回忆起刚才佘管事的皮靴,却又悻悻摇头。
无论里面有没有东西,都和他没关系。他只是个干活儿的下人,做好分内事就行。
――啪嗒。
一粒小石子砸在吴南脚边。
他扭头一看,见工厂的铁丝网外面,路灯背后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少女模样的瘦弱人影。
他认得那个人影。
“哎,吴南!”少女对他招手,“你过来,过来!”
吴南犹豫了一下,四下飞快瞄一眼,又想着最厉害的佘管事反正走了,他才飞快溜过去。
“你来这儿干嘛?”他还是有些紧张,低声呵斥,“我,我今天可不买你的花儿!”
少女皱了皱鼻子,却又笑起来。
这是个单薄的少女,大约十七八岁,头发有些稀疏发黄、脸上也有几粒太阳晒出来的斑点,但她眼睛很大、五官小巧可爱,面颊是青春少女特有的饱满;在这个年纪,她无疑是漂亮的。
尤其是,她还站在这贫瘠的下城区影子里。
这名卖花少女名叫李小柳,是吴南这段时间新认识的姑娘。
她手里挎着个篮子,里面几朵蔫了的鲜花,显然是今天卖剩下的。
“我才不是来找你买我的花儿,我自己都卖出去了。”李小柳得意地笑着,手指抠进铁丝网的格子,熟稔地和吴南攀谈,“你呢,你什么时候下班?”
面对青春盎然、漂亮活泼的李小柳,吴南显得束手束脚;他平日里的灵活劲儿,忽然全部消失了。
“……我今天夜班,得到早上。”吴南不由感到失望,却又努力掩饰这种失望,装得满不在乎,“你卖完花就赶紧回家,大晚上在外面晃悠什么?”
李小柳又皱了皱鼻子,飞快给他做了个鬼脸,作势欲走:“讨厌,那我走了,不理你了!”
古灵精怪的,讨人嫌。吴南这么嫌弃地想,心脏却怦怦直跳,让他生出一种傻笑的冲动。
“等等……你,你来专程看我的?”他不由叫住少女,有些没话找话,“你一个人回去小心点啊。还有……你之前不是说在找人吗,最近有消息了没有?”
李小柳脸上闪过一丝阴影。但旋即,她就耸耸肩,一派轻松地说:“有点消息了,但我还得再找找。另外,那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别人。”
吴南点点头:“要不要我帮你?”
李小柳睨他一眼:“真的?你连买我一朵花都不愿意,还能帮我?”
“你,我……我哪次是真的没有买你花?”吴南有点急了,辩白一句,又挺起胸膛,“我可是给佘家做事的,随时都能出入上城区,要帮你找人,那还能没点门路?”
李小柳瞧他片刻,忽地抿唇一笑,声音柔下来:“嗯,我心里知道吴南你对我好,谢谢你。”
轻飘飘一句话,就让吴南心里酥软一片,几乎飘飘欲仙。
李小柳又说:“等过两天,如果我还找不到她,我一定找你帮忙。”
“成。”吴南痛快点头,又精明地增加了一个条件,“那到时候……你要跟我出去玩,玩一整天。”
李小柳噗嗤一笑:“德性!好,说定了。”
吴南又嘿嘿笑起来。
却不知道,当卖花姑娘转过身去时,她的手紧紧攥住了裙摆,面上神情也是一派严肃,还透出许多的紧张和期待。
她想起刚才遇见的那两个神秘人,还有他们带来的信息。她攥住兜里的支票,那是三天前她收到的神秘款项,当时她就有了很坏的预感,而现在她知道她的预感多半已经成真。
姐姐……
李小柳深吸一口气,暗暗祈祷奇迹发生。
而与此同时,在吴南没看见的地方,有两道人影悄然越过工厂的警戒线、绕过隐蔽的机关,顺利地潜入了大门。
唯有那陈旧的挂钟仍在转动。
滴答,滴答,滴答……
……
半小时前。
下城区的某处民居里,李小柳抱着自己的花篮,僵硬地坐着。篮子里还有许多鲜花,大半都蔫了,没能卖出去;这种不能吃的花,在下城区不大好卖。
一具尸体倒在不远处,横在简陋的屋子里。新鲜的,没流多少血,等会儿处理起来应该不太难。
黯淡的烛光在屋子里跳动。煤油灯亮起来,燃烧着多日以来舍不得燃烧的煤油。
李小柳呆呆地想了很久,目光焦距渐渐集中在面前人身上。
她刚刚死里逃生。
“……你是说,这个人被买来杀我,是因为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找姐姐?而我的姐姐,被牵连进了那个什么大人物见不得光的事情?”她竭力镇定下来,但身体还在微微颤抖,“那姐姐还活着吗?”
那人摇摇头,淡蓝色的劣质棉布裙摆也跟着晃了晃;她看上去和任何一个普通的下城区女人毫无区别――除了那种笃定从容、清爽利落的气质。那不是贫苦的地方养得出来的。
“不能确定,但希望不大。”她诚实地说,“我们会帮你注意一下,如果有活着的人,明天你应该就能得到消息。”
李小柳站起来,踉跄了一下,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硬纸片。纸片上有某种符号。
她将纸片递给神秘人:“这是跟支票一起出现在我家里的,我就猜到是姐姐……只有这个,我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如果你们要支票,我也拿出来。”
对方接过去,仔细看了看,点点头:“这个就够了。支票你自己拿着吧,毕竟是你姐姐……换回来的。”
李小柳眼睛红了。
她盯着那两个人,见他们正要离开,突然找回了力气,拔腿追了上去。
“等一等,我能帮你们!”她急切地说,“你们要去那间工厂,对不对?我认识那里的一个看守,我能帮你们引开他的注意力……”
她话还没说完,那两人中的男人就打断了她的话。
“不需要。”
他说得毫不迟疑,声音听上去冷酷极了:“你没用。”
李小柳的胸膛中顿时涌起一股愤怒;不是对男人,而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但那个穿淡蓝棉布裙的女人就说话了:“为什么不?来吧。”
李小柳呆了一下,那个男人也皱起眉毛,像是反对地开口说了一个字,但立即又自己停下来。
因为女人竖起了手掌。李小柳不是很懂这些手势的意味,但她觉得女人的姿势很威风。
“来吧,小姑娘。”女人说,“让我们见识一下,你能为你姐姐做些什么。”
之后,就有了废弃工厂前的一幕。
李小柳按照女人教她的,一路飞快地跑。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听说那里叫“安全屋”,也许是很安全的意思吧,李小柳想。
她究竟为姐姐做了什么……不知道,她好像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
李小柳对着墙面投下的阴影,悄悄抹去眼泪,又发狠地反复握紧拳头。
无论如何,她希望这个夜晚没有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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