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一道,而今看似繁荣,实则比古时候没落许多。无数隐秘而强悍的分支消逝在历史长河中,其中一脉就是傀儡师。
――傀儡师,曾经叫魂师,再久一点之前,也被称为术士。再往上,听说那是远古时候强大的祭司的力量。
那个平静如深渊的男人收回手,像幽冥之主收起一个人的魂魄。
“既然认出来了,就不能留你了。”
临死之前,佘源听到这句让他更感恐怖的话。
“下辈子记得投个好胎。”
青年彻底失去了生命的火焰。
他的躯体成了无数傀儡之一,在枪林弹雨中穿梭。
摄政王站立中央,身形笔直,双手微动,仿佛正姿态优雅地抚动一只琴曲。
他的杀戮对准这间地下室的所有人,只除了那些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还有那已经被吓晕过去的父子俩。
这场单方面的屠杀很快结束了。
然而,摄政王的丝线和傀儡军队……却依然伫立着。
那批神秘的修士围在他四周,并不上前,像是迟疑,也像是警惕的打量。
他也在打量他们。
准确地说,他的视线在搜索一个人。
很快,那个人拨开人群,走了上来。
她手里提着一盏灯,腰上别的火铳还冒着硝烟。银质的面具覆盖在她脸上,贴身的劲装勾勒出略有起伏的身体曲线。
摄政王想笑,想说这副装扮太粗疏了,让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但他没机会将这句笑语讲出来。
因为裴沐抬起手,一把掀开他的面具,然后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
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打得重,打得他嘴里一股淡淡血腥味。
姜月章舔了舔牙床和嘴唇,却还是微笑着回头,柔声说:“别生气了。你要好好调理身体,哪里是气得的?”
裴沐压下火气,冷冷质问:“谁准你这么做的?”
姜月章却还是笑。满目的笑意,满目的柔情。
“我知道你会生气,可但凡有一丝希望,我又怎么放过?阿沐,你体谅体谅我。”他叹了一声,“你瞧,我一发现你来,立刻就帮你把这些人都杀光。我虽然背着你做事,但从没想过真要和你作对。”
“……姜月章,你是疯了?皇祖母当年的教诲,你全给扔了?”裴沐火气蹭蹭直冒,疾言厉色,“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这样做,我怎么把国家交给你!”
“那就不交。”
他淡淡一句,惹得她哑声。
摄政王便更笑起来,试着去抱她,却被她用力推开。他也不在意,顾自收了手中的傀儡丝线。
失去生命的傀儡们砰然倒地。这声音实在有些吓人,也衬托得摄政王的笑容阴森扭曲。
“我本来就是疯子,你知道的。”他柔和地说,“这世上我只听你的话,没了你,我就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阿沐,你务必要活久一些,千万不要死在我前头。”
“……疯子。”
裴沐揉了揉眉心,回头厉声道:“收拾现场,先撤!”
第78章 昆仑山中(修士同盟)
“阿沐。”
“……”
“阿沐。”
“……”
“阿沐, 我们去哪儿?”
“……修士同盟。”
……
光从上方漏下。
丝丝缕缕的光,如丝丝缕缕的银色泉水,无声地溅落在空阔的地面。
姜月章睁开眼, 才堪堪摆脱传送阵法刺眼的光芒,就看见了这一幕。
这里是一片空旷的……原野?
他环顾四周。
的确是一片原野。
虽然不清楚具体传送方位, 但姜月章能认出, 刚才裴沐开启了一个远距离传送阵, 而且消耗了整整九颗上品灵石。
在上品灵石被开采得益发匮乏的现在,九颗上品灵石可谓奢侈。
这一次传送, 距离不会少于五千里。
从永康城出去的五千里……不是在西边昆仑山脉, 就是在东边茫茫海上。
姜月章沉吟片刻:“这里是昆仑?”
“你倒是机灵。对,这里是昆仑山深处。”
山脉的深处是平原, 这件事实在古怪。
但如果是传说中的神山昆仑, 似乎一切又显得寻常起来。
他一边思考, 一边又望着走在他前方的人。
裴沐走在他前方,乌黑长发高束, 微卷发梢在纤腰背后摆来摆去。
姜月章被那一把秀发晃得心痒。
他快走了两步, 伸手去牵她的手。
但裴沐一巴掌拍开了他。
他并不意外,但熟练地放低声音,隐忍说:“阿沐。”
“少来。”
她警告地横来一眼:“你不会以为今晚的事就算结束了吧?”
姜月章微不可察地蹙眉。他盯着她, 发觉她脸上的警告之意是真的。
――她十分看重今晚的事。
顿时,他心里有某种焦躁的情绪, 像无数泡沫一样涌上来。这情绪浮在他眼中,展露一瞬,令他锋利的眉峰动了动, 也凝聚出一点阴沉之色。
这阴沉并非对她,而更接近于一种懊恼;他在懊恼今夜不够谨慎, 到底被她发现。
但他要保持冷静。
姜月章考虑着对策,纵然他已经考虑了一路。
相处了这么多年,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即便不能朝夕相对,但有时和一个人共事、看她做出无数决策,这比日夜相处更能折射出她的灵魂。
――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御座上的这个人会喜欢什么样的人、会欣赏怎样的灵魂。
所以,他压抑了心中的情绪,如过去多年里每一次所做的。
“……我知道,但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摄政王略垂下头,令目光和影子重合,也让表情的细节隐没在夜色中。
他压抑地叹了口气,语气沉沉,说出计划好的语言:“如果有其他选择,我也不愿意牺牲无辜的人。但是,如果告诉我,我可以选择牺牲一个无辜的陌生人,去换来你的寿命,我真的……阿沐,我不能抵抗这种诱惑。”
这是实话。
只有“不愿意”是假话。
他的心中不存在任何犹豫,唯一顾虑的只有她的态度。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终究却只是摇摇头,加快步伐朝前走去。
姜月章不觉将嘴唇紧抿一线。她仍然没有原谅他,他知道。
摄政王暗忖:他今夜杀的人都是死有余辜么?应该是。那对父子他还特意保护起来了。那些不言不语的下人他也没杀。真正无辜的人没有死去,所以阿沐生他气,应该也不会太久。
“别想了。”
突然,她的声音再度响起,回荡在夜风和星光之间。
“姜月章,你说话总是半真半假。很多时候我也不跟你计较,反正只要你按计划行事,多的我也懒得管。但这次?不行。你太过了。”
她没有回头:“我知道,你一直想弄明白我和修士同盟究竟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觉得,他们是大燕皇室的背后支持者?今晚你行事如果顺利,固然很好,但如果我带人前来,你正好将自己发疯的样子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自然不会支持一个疯子上台。你的目的其实也达到了。”
摄政王听着,面色不变,眉心却跳了跳。
片刻后,他到底禁不住问:“难道不是?”
修士同盟――这个神秘强大、仿佛无所不能的组织,他们发明了无数成果,推动大燕帝国蒸蒸日上,世人将他们传得神乎其神。
如果不是他们支持,江河日下的皇权凭什么去命令那群强大的修士?总不能凭个不当饭吃的名头。
在姜月章的记忆中,从先太后的时代开始,修士同盟就与大燕皇室关系密切。
而且是远远超过契约的密切。
可以说,他们为皇帝行事提供了绝大多数支持,包括武器、资金流转、技术的秘密交易等。
裴沐控制的天琼院,以及所设下的给佘家的陷阱,都是修士同盟全力支持的结果。
姜月章很久以前就猜,修士同盟应当是利用皇权、干涉朝政,以绕过当年契约的桎梏。
她猜他心思猜得不错。今夜的结果,好坏于他都有利。
但这种双赢,前提往往是“一切正如当事人所料”。
现在她直白地点出了他的目的,不免给人以横生波澜的不好预感。
“难道不是?”他又问了一次,眼睛眯起又睁开,像大猫的一次审视。
“当然不是。”
在空旷的、落满星光的原野上,她张开了双臂。
修长纤细的手臂,与孱弱无缘,只带着奇异的力量感。
也确实有一股轻灵的、淡蓝色的力量,从她手中往四周延伸。
姜月章疑惑了一刹那,紧接着,他就讶异地睁大了眼。
他望着周围,震惊的模样像个初次看见天地广阔的孩童。
他忽然发现,原来这片看似空旷的原野其实并不空旷。在群星璀璨的夜幕下,分明有许多石像伫立此处。
……石像?
姜月章定睛看去。
其实更准确地描述,形容那些东西是大大小小的石块似乎更合适。
但不知怎么地,他就是知道,那都是被漫长岁月磨损了的石像。
此刻,它们都被点亮了。轻盈的蓝色光芒,从石头的孔隙中透出;一缕接一缕,一线接一线,无数光束交织在一起,令这片原野成了杂乱而巨大的棋盘。
他和裴沐,就行走在这巨大的“棋盘”之中。
而除了这些石头之外,这里空无一人。
除了他们,这里空无一人。
“修士同盟……和你想象的并不相同。”
她的声音像在四面八方回荡,像是也被那蓝色的光束一切传递。
“曾经,它的确是一个繁荣的组织,成员最多的时候有近十万人。但随着这个国家越来越繁荣,无数地主豪商涌现。他们为了发展自己的技术,本能地去拉拢修士同盟的成员。”
“由于当初皇室与同盟的契约约定,修士同盟的成员以及三代血亲不许参政,渐渐地,很多成员都对这条规定感到不满,推出了同盟。同时,权贵出身的修士也被这条限制挡在了门外。”
“此消彼长,百余年过去……”
裴沐在讲述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深处的某个地方。这里的石头排列似乎暗合了某种阵法。
她站在阵法前,仰头望去,声音停下。
姜月章不觉追问:“百余年过去?”
石像缓缓移开,露出一条路。她也放下手臂。
莹蓝色的光暗了下去。但它们没有消失,只是变成某种微光,盈盈地浮在四周。
这样一来,天上有许多星星,地面也像有许多星星。在天地的星光中央,就站着他们两个人。
以及出现在前方的几间怪模怪样的屋子。它们是白色的三层建筑,材料像是石头却又很不一样,外观线条简洁。
有点怪,却说不上难看。
“看。”
她指了指那几间屋子,声音里带了点笑。
“现如今,声名赫赫的修士同盟只剩这么点人了。”
这几间屋子里……能住多少人?
姜月章将信将疑,正想说话。
这时,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
“什么‘这么点人’?我们内门好几百人,只不过不能天天守在这里而已!不然,你今天带出去的是什么人?”
不等他们回答,另一道年轻一些、同样精神高昂的女声传来出来:“几百人很多么?就会嘴犟!阿沐,你带出去的弟子去哪儿了,是不是起了玩心,贪玩去了?”
裴沐笑道:“什么玩?您又开玩笑。今夜死了一批原本不该今夜死的人,总要有人去善后。我身边这位罪魁祸首,等会儿也得挨一枪,装作被袭击的样子。”
那女声哼了一声,不快之意溢于言表:“哦,这就是你那皇叔?年纪轻轻,本事不大,野心还不小。出了事,不是还要阿沐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我让阿沐操心,是我不好。”摄政王淡淡应道,“但这与前辈何干?”
屋子里的人似乎没料到他承认得这么爽快,态度又这么不逊,一时陷入沉寂。
片刻后,他们转去和裴沐说话。
“小皇帝,这就是你看好的继承人?”
“我们已经接到传书,他并非善类。”
“国家交给他,你能放心?”
修士同盟的前辈一针见血指出了问题。
裴沐略带警告地看了姜月章一眼。
她知道,他还没放弃那个心思:让修士同盟对他产生疑虑,从而放弃将执政官的位置交给他。
她这位皇叔,面上不彰不显,内里却从来执著得可怕。
她摇摇头。
“有了今夜之事,我自然不能放心。”她对屋中人坦言,“所以,我带他来此处,求两位前辈帮忙。”
“……哦?”
屋中人有些意外。
姜月章同样如此。
四周盈光起伏,如水波,也像一次轻柔的呼吸。
这光映在姜月章眼里,也映出裴沐的影子,还有一丝不确定的情绪。
裴沐则十分安然。
她没有理他,只继续道:“这个人威胁我说,如果我死了,他就要让今夜之事重复发生。我思来想去,发现我既不能将国家交给其他人,也不能将国家未来寄望于这个人的良心――还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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