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你忽然通情达理起来了。那你要如何?”裴沐仍是有些怀疑地盯着他。
她可知道,这位藏花书院大师兄外表高雅淡泊,实则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分外执拗。他一直是大师兄,就很执著于履行大师兄的职责。以前有一个新来的弟子睡懒觉成性,实在起不来,姜月章怎么罚他都没用,干脆自己每天早起半个时辰,把那名弟子从屋里拖出来,逼人家在梅花桩上练金鸡独立。练了大半年,硬生生将那人的懒病治好了。
那时裴沐也才入门不久,还在耿耿于怀被误会作弊的事,对少年时的姜月章一直张牙舞爪,总想找机会重新比一次、证明自己。
结果被姜月章管教弟子的严厉给吓了一跳。那时她还小,对于所有善于管教、铁面无私的“大人”,都天然有种敬畏。
所以她只是憋着一口气,自己努力练习,却很怂地避开了姜月章。就连唯一会跟他碰面的早课,她也会刻意绕开他,还安慰自己:再把剑练得好一点了,就给姜月章下战书。
结果一躲,就躲了近一年。那一年的交集太少,以至于当她认真回首、试图分辨他们那时候的模样,却也多半记的是自己的心情,还有师父和朋友。
而对他,依稀就记得他蓝白二色的装束、束发的飘带,还有太微剑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孤零零地折射出天光。
那个时候,他大约还没有将她放在眼中,也还固执地觉得她是作弊还狡辩的小弟子吧。
裴沐回忆着过去,略有些出神。
好在姜月章也略出神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人突然陷入沉默,但这并非尴尬的沉默。在寂静幽深的山林里,他们并肩前行,一人负责探索四周环境,一人负责警戒敌袭;太微、紫薇两道剑意一刚一柔,不时也交汇碰撞,替对方戒备一二。
默契会酝酿一种过于熟稔而自然的氛围。
所以人们有时会下意识忽略这种默契,就像会忽略自己的手足。
越往里走,绿意越浓,幽静也越浓。
空间依然微妙地被切割开,无有他人,唯有风声、树声、水声,还有亦幻亦真的鸟虫声。
“……姜月章。”裴沐忽然回过神,“我们的赌还打不打了?”
余光里,她看见身边的雪白广袖一动,上头的云水暗纹也跟着一晃;不合剑意的动作,像是他也才从什么思绪中惊醒。
“……哦。”他果然显得有些迟钝,慢了一会儿才说,“我们换一个赌约内容。”
裴沐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是习惯成自然地怼一怼姜月章。听他这样提议,她本来不在意地要点头,却一下反应过来,硬生生停下了自己的同意。
“哦?听上去,”她慢吞吞地说,抽空瞥了他一眼,饶有兴致,“你好像有什么很想从我这里赢过去的东西?”
他没有看她,眼里只映着树木枝叶里漏下的日光,还有变换的剑影。无论哪一种光,都不令他的清寒减损分毫。
“若我赢了,你自然知道。”他不疾不徐,“你应当也发现了,我们走了不短时间,却并未靠近昆仑主峰。”
裴沐看了一眼前方。的确,那几座山巅积雪的巍巍高峰仍然遥远,没有任何靠近的迹象。
她问:“你有办法?”
姜月章从袖袋里取出一枚八卦钱币。这是一枚古币,约有他半个手掌大,黄铜色上覆着些许锈迹,阴阳刻着微型的先天八卦阵。
他一手托着八卦币,一手双指合拢、一点一扬。
一小股翠色清新的风,随着他的动作旋转而起,轻盈飞向前方。
裴沐认出,这是姜月章自幼修行的“天问”之法,是以先天八卦为依凭,探查四周的一种法子。
剑修本是不被允许修炼其他法子的,但书院的师长们觉得姜月章是真正大公无私、冷情忘我之人,破例允许他多练一门法决。
时隔多年,裴沐还是有点酸,就故意用他听得到的音量,哼声说:“先天八卦虽然精准,却不能时常使用,还是我的紫薇剑意更绵绵不绝、无孔不入,能攻能守,还能探路。”
姜月章略略一怔,失笑道:“我又不要与你竞争谁探路更好。”
他这话是看着她说的,声音不觉比平时更轻柔,眼里也闪着笑。
但裴沐光顾去看那一缕青翠之风,没分神注意他。
白衣剑修倒是也习惯了,只指了指前方一点:“那一处是空间支撑点,看似容易接近,其实四周有颇多涌动暗流,难以接近。”
“我们便赌,谁先破开那处支撑点,谁就算赢。我若赢了,阿沐就要答应我一件事。”
裴沐瞧了瞧前方,觉得很有把握,就痛快应下:“好。不过你得先说你要我答应什么。”
姜月章一直侧头将她看着。一点鬓边碎发落在他雪白的脸颊旁,那种冷冷的灰色与他的眉眼相映,本该是更冷硬的气质,此刻却变得莫名轻柔。
他好像在看她,却又好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回忆和过去。
“如果我赢了,”他眼也不眨,“从今往后,阿沐再也不要躲着我可好?”
这算什么奇怪的要求……
裴沐有些困惑,也有些想笑:“我什么时候躲过你?除了前几天,你不光打乱我的布局,还刚愎自用,非要我回去。以前我成天找你打架,你是失忆了?”
他却很固执:“你答应我。”
向来清冷的眼神,像是染上一丝灼灼。
裴沐突然有些不自在,别过头去,说:“行,反正我又没损失。那要是我赢了……”
“什么都可以。”姜月章说。
“……什么?”
“我说,如果你赢了,什么都可以。”他重复了一遍,眼里的笑意变得清晰起来,“不用告诉我,我现在就什么都答应。”
裴沐沉吟片刻:“就算我说,以后有我的地方你都不准出现,你也答应?”
“……不行,换一个。”他突然变回了面无表情的样子,“这一类的全部换。”
裴沐嫌弃地看他一眼:“出尔反尔。”
但绷了片刻,她也笑起来:“那如果我赢了,你请我喝酒,要一千两银子一坛的梅花深雪酿。”
话音才落,两道剑意同时飞出,两抹人影也齐齐跃前、时刻不差分毫。
劲风忽起,乱流顿生。
越逼近空间支撑点,阻力就越大,宛如置身狂风暴雨之中,又被滔天巨浪拍打。
裴沐眯起眼,开口却是嘲笑:“姜月章,没想到你这翩翩君子样的,也会抢跑?”
他的声音紧跟着传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想来是离你太近,我也被带坏了。”
裴沐哼道:“我看是被我带得伶牙俐齿许多才是!”
他悠悠回道:“你知道就好。”
言谈悠哉,剑风却凌厉。
不过,太微剑意固然以刚猛冠绝天下,紫薇剑意却是上善若水,最擅长在险峻环境里悄无声息寻得生机。
眼下空间震荡,正是最适宜紫薇剑发挥的时候。
不一会儿,就有春雨似的多情剑意绵绵洒开,看似飘摇无依,实则精准地包围了空间支撑点。
裴沐掐了个法诀,就听“咔啦”一声细微轻响,接着又像瀑布隆隆声响起。
空间既然破开,太微剑意不再争抢,转眼退守四方,尤其将裴沐笼得严严实实,仿佛生怕横里出来个意外,将她损伤。
裴沐紧盯着那一丝缝隙。
紫薇剑意刚才破开了支撑点,现在却要尽力维持稳定,否则如果空间瞬间崩塌,再强悍的修士也会被空间的力量撕裂。
一点,一点……
没有意外发生。
裴沐收回剑意,往四周一看。果然,周围已经不是刚才的寂静山林,而到了山崖边上。
他们所在的地方,一面是陡峭山崖,一面是宽阔的谷地。谷中曾有河流,但现在已经只剩几道蜿蜒细流;河床赤礻果地躺在日光下,好像一条很大的死鱼。
莫名地,她有些在意这条干涸的河流。
“在看什么?”
姜月章这时候才收起太微剑,也跟着看向河床。他来回瞧了一刻,忽然道:“阿沐,看,那几处的石头似乎是人工凿刻的石像。”
“哪里?”
裴沐定下心神,跟着他指的几处看去。
不错,虽然乍一看上去都是大大小小的乱石,但仔细观察,就能看出一些石头上残留着模糊的五官,碎裂的截面也呈现出新旧不一的质感。
“去看看?”裴沐问。
姜月章微微点头。
接着,他牵住了裴沐的手。
裴沐下意识抽手,却被他的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她结巴了一下,“你这是干什么?”
“我干什么?”
姜月章却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微一挑眉。裴沐忽然注意到,他眉眼清寒不假,特别是眼角和眉尾,都长而锋利、略往上勾,所以显得格外迫人……
但是,她想,奇怪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的眼睛这么亮?与其说像星空,不如说快赶上北极星了。
“放手。”她嘟哝说,又抽了一下手,“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她别扭地垂下眼,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却没看见青年蓦地抿紧嘴唇,显出几分黯然。
“我……”他略一松手,却又即刻重新握住,语气也变得舒缓自然起来。他若无其事道:“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修士结伴在外考察,又是眼下这种高危情形,彼此拉着手、一前一后走,才方便随时警觉和援护。”他用出了教训人的大师兄口吻,谆谆地,又带些许责备,“阿沐,你过去也并非闭门造车的书呆子修士,怎么这会儿傻了?”
裴沐被他说得一愣,再一愣。
对了,是有这么个习惯。修士常常探索危险的未知区域,过去时常前面的人一回头、后面的人就消失了,所以就有了这么个规则。
不过,也是很亲近信任的修士才会如此照做。很多人怕被连累,所以心照不宣地忽视这一条。
裴沐迟疑一下,反手握紧他的手掌。他的皮肤比她凉一些,但在握紧之后,也渐渐生出了温度。
“嗯……在外面待久了,忘了。”她按下心中突然起伏的情绪,打个哈哈,“而且我这不是想着,我们过去的关系也不算多好么。”
姜月章拉着她往前走。他左手拿剑、右手牵她,走得很稳。
“是,”他平静地说,“不算多好。”
裴沐看着他清俊的背影。
“姜月章,问你个问题。”她用状似随意的口吻说,“刚才你为什么非要我答应以后不躲你?”
刚才的比赛,是他输了。“不躲他”这个要求,似乎也就不能实现了。
他还是没回头,步伐也还是很稳,看不出任何异常。
“那个?随口说说罢了。”他的语气也还是很平稳。
她皱起眉毛,觉得他像在说谎。但她没有证据,也说不出直觉的来由。
但正当她打算忘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却突然再次开口,说:“如果勉强要说缘由……”
他笑了一下,仿佛很不以为意:“你刚入门那一年总是躲着我,我还以为自己是多长了个脑袋,要吃了你,才把你吓得对我敬而远之。”
不以为意的、清淡的几句话,尾音却到底像是透出一点耿耿于怀。
她怔住了。
“那你……”
裴沐停了一会儿,才哼哼唧唧地说:“那你还挺小气的,那样久的事也记得这么清楚,肯定是打着跟我一样样算账的目的。”
他背影一动,像是想要回头。但没有。
“……你就当是如此罢。”
第89章 回忆交叠(她眼中的大师兄...)
踏进河床中心的一刹那, 裴沐眼前忽然生出了一层蒙蒙薄雾。
紫薇剑尚未扫荡而出,她的意识已经恍惚了一瞬。
这一瞬间里,她仿佛坠入层层回忆之中。
裴沐忽然想起了小时候。不是普通的“想起”, 而是更加清晰的方式;多年前的场景被雾气折射,仿佛直接呈现在她面前, 并且缓缓流动。
那是发生在她十二岁的事。
十二岁, 她已经是筑基中期的修士, 修行速度之快,令书院所有人都啧啧称奇。她被预定为紫薇剑的继承人之一, 也算是万众瞩目的剑道新星。
但既然有个十四岁就破镜金丹的大师兄、太微剑姜月章, 她的成绩似乎也就不算什么。
经过两年修炼,她更加清楚地了解到姜月章的天赋, 明白他的成绩如何斐然。她也早已明白, 自己十岁时和他的比斗, 之所以战成平手,的确是因为无意中借了师父的力量。
但她就是有些不服气。
一半是出于每个剑修都有的好胜心, 觉得再多几年, 自己不比他差;另一半则是出于一种微妙的情绪……
类似心魔吧?
刚入门那年,她老是有些耿耿于怀自己“作弊”的事,又害怕姜月章那冷若冰霜、威风严厉的大人风范, 就总是悄悄溜走,尽量躲着他。
但随着她剑道日益精进, 便明白一名真正的剑修,是该直面忐忑、直面挑战,不该有任何退缩。
她为自己曾经的躲躲藏藏、遮遮掩掩而感到惭愧。
这种惭愧, 最后化为了更强烈的挑战姜月章动力。
就在十二岁那年,当她巩固了筑基中期的修为后, 虽明知不敌,却还是给姜月章下了挑战书。
藏花书院里什么修士都有,连挑战书都能选不同样式:是雅致的簪花笺、富丽的洒金笺,还是当面直言。
唯独剑修,他们的挑战书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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