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神木通常只有一位祭司,否则会分散神木的力量,不仅无法支撑祭司发挥实力,更可能因气息冲突而损害神木生机。
虽然说,扶桑部的神木吸收了许多部族的神木枝条,才会长得这么高大,但它们既然融为一体,那自然只能算一株。
它的祭司……自然也只能是大祭司本人。
“便说你心思浮躁。”
大祭司眉心的纹路又拧出来了。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搭在裴沐肩上。后者本能地一僵,忍着才没跳起来。
“看。”他只盯着神木,说了这么一个字。
裴沐按下心思,尽量忽略肩上的触感,只去感受从他掌中传来的一丝作为引导的神力。
大祭司的力量不同于她曾遇到的任何一种:并没有她以为的霸道,反而清冷干净,如盛夏时山顶融雪,就是这么清凉舒爽的一股冷意。要说哪里不好,就是太过寒凉了。
雪水般的凉意连接了她和眼前的神木。
裴沐凝神去看。
她忽然屏住了呼吸。
在她的视野中,这棵原本生机顺畅、枝叶招摇的参天巨木,突然变得……四分五裂起来。
并非是摔碎的龟甲那样的四分五裂,而是像一个没有拼好的傀儡娃娃:这里的枝条和主干分离,那边的叶片也只是虚虚停在枝头。
原来,这看似一整棵树的神木,实际竟然是各部分分离的。
“这是……”裴沐晃神片刻,立即反应过来,脱口道,“难道各个部落的建木并未真正融合?!”
大祭司收回手。他下颔绷紧,良久,才轻轻一点头。
“正是如此。”
裴沐一时说不出话。
这个消息……太大了。
没有真正融合的建木枝条,本质就还是许多株不同的神木。虽然都叫“建木”,但如果不好好梳理经络、联通不同枝条的力量,而只是勉强将它们拼凑在一起,那不仅不能得到更加强大的神木,反而会因为力量冲突,而反噬供奉它们的祭司。
裴沐曾见过被神木反噬而死的祭司。
光是一株神木反噬,就已经是那样凄惨的死状。那独自支撑的大祭司……
“你……”她不笑了,小心翼翼地问,“你既然看得见经络,为什么不梳理力量?只要梳理好神力,建木便能融合。”
大祭司漠然地站在原地。他又沉默了片刻,才说:“神木之心出了问题。”
“……什么?”
裴沐怔了半天,才难以置信地张开嘴。她下意识压低声音,将这个绝对不能透露的消息用细细的声气惊呼出来:“你难道把神木之心弄丢了?你想死吗?!”
神木之心是每一株建木都拥有的最关键的东西。没有它,神木无法存活。而如果是被祭司供养的神木丢了神木之心,那不出三十日,祭司就会与神木一起消亡。
“沉住气。”大祭司先斥了一句,才淡淡道,“并非弄丢。神木之心损坏了半颗,还剩半颗。”
“损坏?”
裴沐还想再问,却被大祭司打断了。
“我要维持神木不坏,腾不出手。裴沐,以后每天日出、日落时分,你都要到神木厅来,仔细照看神木,并梳理力量。”
他转身走向神木厅的出口,冷硬的背影丢下冷硬的一句吩咐。
“还有……”
他的声音古怪地顿了顿。
“记得找青龙去领你的祭司衣饰……还有本月用度。”
这人说话怎么突然怪怪的?
裴沐眨眨眼,问:“大祭司去哪儿?”
“去祭祀台占卜。”
声音还未消散,他人已经消失在重重藤蔓背后。
裴沐回头看看貌似欣欣向荣的神木,半晌,哀叹一声:“好像卷入麻烦了。唉……真是叫人想偷懒也不安生。”
第5章 毁坏缘由
“……这是什么?”
“是为副祭司大人新制的衣饰。”
“不,我是问……旁边的是什么?”
青龙祭司长袍坠地、盘发端正,神情严肃至极,唯有眼尾加深的细纹暴露了一些内心情绪。他轻咳一声,说:“是副祭司大人本月的用度。”
他身边站着三名手拿托盘、埋头不语的小祭司。其中两人手捧两套衣饰外,最后一个托盘上则放着一小袋磨好的糜子、一条干巴巴的肉干,另有一小堆刻着扶桑部图腾的贝壳,能够在部落中换取想要的物资。
裴沐盯着这堆东西。
她沉默半晌,缓缓开口:“我即便每天吃一顿,一共也就能吃七天。”
青龙祭司手握木杖,一板一眼答道:“大祭司每隔五日用一餐饭,偶有不足,再用这朱贝换取。”
“朱贝”就是指这些刻了图腾的贝壳,可以在部落中交换其他有用的东西。由于扶桑部势大、盟友众多,他们的朱贝在很多地方都能用。
裴沐也见过朱贝。她估算了一下,再度缓缓开口:“这些朱贝……最多也就能换半斗糜子,或者一条肉干吧?”
还是吃不饱啊,这位青龙祭司。
青龙祭司目不斜视:“大祭司大人说,祭司身负巫力,在人神之间,本就不需要多食多用。与其满足口腹之欲、挥霍要紧的食粮,不如将其让与民众。”
裴沐:……
不错,她就算一个月不吃饭也饿不死,但一直饿着……也很不舒服啊!
她试图抵抗:“我是子燕部的祭司,应该按子燕部的待遇……”
青龙祭司毫不留情:“大祭司大人当众吩咐,要给予副祭司大人同等的对待。副祭司大人也同意了。”
裴沐:……
“这位青龙祭司,我突然有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她面无表情,“既然大祭司如此为民着想,愿意体贴不如他的人,那么我作为其中一名弱者,愿意代替大祭司领取他的那份用度。”
青龙祭司缓缓抬起目光。他已经有些混浊的目光倏然变得明亮起来,毫不畏惧地扎在裴沐身上。
“副祭司大人,”他说得慷慨激昂,“您实在想得太美了。”
裴沐回以一个虚伪的微笑。
旁边的小祭司一个没忍住,笑出一声气音。
“现在,便请副祭司大人换上衣饰。大祭司大人的占卜即将开始,还有用得上副祭司大人的地方。”
青龙祭司躬身行礼,退到一边,让出一间石室来。
“大部的礼节真是繁琐又死板……”
裴沐懒洋洋地抱怨着。她抓着衣饰,走进石室中,再一敲青藤杖,背后便起了一阵风;清风团团,化为屏障,隔绝了室内外的情景。
青铜落地灯光焰不断,照亮石室。室内墙壁有星辰排列,每颗星星都发着微光。裴沐看了一会儿,认出这是太微垣,其中的五帝星格外亮。
五帝星的传说和三百年前的轩辕人皇有关,扶桑要着重刻画它,大约也表明了他们要效仿轩辕,建立统一国家的志向罢。
裴沐一面想,一面更换衣饰。属于子燕部的黑衣滑落在地,层层叠叠的扶桑祭司服饰覆盖在她身上。
她的地位名义上只低于大祭司,是以繁琐和华丽的程度也仅次于大祭司。衣袍上绣有青叶和藤蔓,两侧袖口都有牛角花纹;五色玉石缀为长链,挂在她胸前,另有彩色鸟羽和兽骨串连,作为另一重装饰。
衣襟处镶嵌了一道白边,约莫是用来和大祭司作区分。
好不容易一层层地换上,却还剩一件饰物没用上。这是一条黑色的细绳,两端都缀着一块松绿宝石。宝石虽细小,色泽却明艳。
裴沐琢磨了一下,将细绳缠在左手腕上,末了再打一个结。
她抬起手腕自我欣赏,夸奖自己:“我真是太聪慧了。”
第一次全套穿这么复杂的服饰就成功了,不愧是她。
青藤杖再敲,遮蔽洞口的风障消去。裴沐慢吞吞地走出,暗自嘀咕衣摆太长、首饰太沉,真是怎么想怎么不乐意。
她想了一圈,抬眼才见面前直挺挺站的四人,正愣愣地盯着她看。
她没好气:“看什么?再多看一眼就把你们的用度分我一半。”
几名祭司神色一变,立即低头,连青龙祭司也不例外。三名小祭司耳朵尖都有些红,却还是局促地不肯抬头。
裴沐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大步往外走。
“大祭司在哪儿?”
却听一道夹杂戾气的年轻男声响起:
“谁敢不用尊称?”
裴沐是谁?她是子燕部的祭司,是大多时候懒洋洋没个正形,有需要的时候却能拿起青藤杖为族人抵御一切危险的子燕祭司。
她在大荒上生活了二十年,硬生生在无数次危机中保住了子燕部。对待敌意……她何其敏锐?
这声音响起的一刹那,她就足尖一点、往斜后一退!
一道火焰猛地出现在她原本的位置上,刹那爆裂开!
青龙祭司怒声呵斥:“朱雀祭司——!!”
裴沐却不管对方是敌是友,是朱雀还是黑雀。
她本就因为衣服太沉、吃的太少而不爽快,现在再碰到有人用火烧她,哪里肯放过?还乐意多个出气的人呢。
这位新晋的副祭司大人难得神色一凛,眉眼间慵懒尽褪,譬如宝珠生辉、利剑出鞘,反手便是一片风刃掀起狂啸!
整个空旷的星渊堂中,陡然响起了烈风的长鸣,惊得人人都看来,还有人发出呼喊。
——轰!
风能助火势——这是原本。
在众目睽睽下,本该无形的风却凝聚为半透明的箭矢,其上有蓝光闪闪;与这巨大的风之箭矢相比,那条火蛇简直就像风中残烛一样瑟瑟发抖。
“朱雀住手……副祭司大人,手下留情!”
青龙祭司只一眨眼,就见战况翻覆如天地倒转,简直是目瞪口呆。他嘴里含着的制止之言还没彻底滚出去,就不得不中道转了个弯,急急忙忙地变为反向劝阻。
火焰被风吞噬。
风矢犹不满意,还扑上去晃了一圈,来回把敌人吹得东倒西歪、直到五体投地趴在地上,才肯大摇大摆地返回。
那耀武扬威之势,正如此刻副祭司大人那得意洋洋的笑脸。
揍个人发泄一番,她就感觉好多了,连身上零零散散的小物件也不觉得有多沉了。
“哎,你这……”青龙祭司摇头苦笑,像极了天底下每一个操心的老父亲,“朱雀祭司,你这么冒失做什么!这位是副祭司大人裴沐,正要前往祭祀台协助大祭司大人。你太失礼了!”
星渊堂中鸦雀无声。青龙祭司身边的小祭司一个赛一个地把头埋得更低,生怕被几位祭司大人迁怒。
前方台阶上,一名青年狼狈地趴着,正踉跄爬起。他刚才摔得不轻,脸上跌破一大块,可饶是如此,也遮不去那清秀纤柔如女子的好容貌。
但他的眼神却充满敌意和怀疑。
“……副祭司大人?”朱雀祭司爬起来,粗鲁地揩去脸上血迹,一眨不眨地盯着裴沐,冷笑说,“一个不知底细的外来人,你们竟然就叫他当副祭司?谁能服气?我刚一回来,就教我听到这般可笑的事!”
“朱雀!”青龙祭司更是恼怒,“大祭司大人亲自指定的人选,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管好自己的事!”
青年一怔,目露震惊,显然是才知道这事。他的表情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波动,混合了愤怒和不甘,变得阴沉沉的。
“大祭司大人必然是被这个外来人蒙蔽了!青龙,你们难道忘了,五年前正是因为他们的背叛,才让神木……”
“朱——雀——!”
伴随这声怒吼一同响起的,是巨浪的吼声。
汹涌的波涛从天而降,顷刻淹没了朱雀祭司。
青龙祭司手中的桃木杖光华闪烁,五颗水色宝石发出光芒,令星渊堂中满布润泽之力。巨大的力量将他的胡须和头发都吹得向上飞起,也令他眼中的怒色愈发气势迫人。
如果说之前的青龙祭司只是不痛不痒地生生气、发发怒,那么现在……
他是真的燃起了愤怒,像大海掀起滔天巨浪。
裴沐目光一闪:听闻扶桑大祭司坐下有四大祭司,青龙是其中之首。这样的力量……果然惊人。哪怕是在外头强者云集的大部,他也足够当第一祭司,但在扶桑部,他却乖乖给大祭司驱使。
那大祭司真正的力量,又会如何惊人?
裴沐认真思索着:这样一来,如果能成功抢夺大祭司的每月用度,岂非说明她更厉害、更有智计?不错,那一定要认真筹谋。
副祭司大人丝毫没察觉自己的思考走向了不大对劲的方向。
青龙祭司把朱雀祭司一顿痛骂。后者淋成了个落汤朱雀,许是也知道青龙真的火了,不敢还嘴,只能垂首停训。但当他稍稍抬起目光时,那份敌意和怀疑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更强了。
这样野兽般的目光,很能叫人毛骨悚然。只可惜,被他盯着的裴沐连个眼角余光都没分给他。
她就那么歪着头、拄着青藤杖,歪歪扭扭地站着,神情心不在焉,却仍旧美丽惊人。扶桑部华丽的首饰,将这份无瑕容色衬托得更加熠熠生辉。
就像被灼伤了眼睛似的,朱雀祭司猛地垂下眼,僵硬地握着拳头,不再看她。
青龙祭司骂完了人,扭头又对裴沐行礼赔罪,这才道:“副祭司大人这边请。”
他领路时,还不忘狠狠瞪一眼朱雀祭司。
青年沉默地退去一旁。他死死盯着地面,却见副祭司的衣袍在他视野中翩然而过,像一缕漫不经心掠过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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