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身后,那阴冷而俊丽的青年垂下眼睫,毫无血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神色沉沉不动,如迷雾结冰。
海浪涌动,却自有一层奇异的力量隔绝了空间。
青绿色的幽光时隐时现,相互联结;很快,一枚巨大的树叶图腾就在海面铺开,如一个指引,又如一次无声的凝视。
姜月章伸着手,抓着那人温暖的指尖。他一直垂着眼,不去看她的背影。
当他走过图腾中心时,他看见了那朵细巧的桃花,而那桃花也像在柔柔地看着他、
而后,他一脚踩上了虚幻的花影,漠然地走了过去。
……
层层的光,像层层的浪。
裴沐忍不住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时,她看见了……
一枚悠悠飘荡的树叶,乘风而落,擦着她的鼻尖,又继续往下落。
裴沐伸出手,接住了树叶。这是一片榆木的叶子,大半枯黄,中心留着一点绿。
冷风卷过,掀起一阵干燥的“沙沙”声。四周寂寂,山道上堆满落叶,简陋的石子路残缺不全,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
路边倒着几句白骨,像鹿;在烈山巫力的浸润下,这些白骨如玉似的闪闪发亮。
“冬天……这是冬天的烈山?”裴沐抬起头,看见遥远的山顶。那里有断续的白色,像是积雪,也可能是冻结的泉河。
她再四下看看,又试探着放出灵力,感应片刻,沉吟道:“周围都是森林,没有建筑的痕迹……阿姜,你有发现么?对了,这里巫力更浓,你有没有事?”
姜月章顿了顿,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对她淡淡一笑。
“无碍。”
他也抬头去望积雪的山顶,若有所思:“也许是因为托庇了信物之力,我并未感受到之前的压力。”
“那就好。”裴沐松了口气,也忍不住回他个笑容。
她正想上前去清理山道,但才抽手,就被他拉住。她回过头,就见他走来她身边,反过来带着她去走了另一条路。
“我们去山顶,这里更近。”他边走边说,“根据古籍传说,烈山山顶有星渊堂,是当年祭司们的集会之所。若大祭司在山中修建陵寝,根据古时的习惯,入口应当就在山顶。”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裴沐惊讶,任由他领路。
“……不知道。”
“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了解烈山,就像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要了解。”他声音本就有一丝飘忽的鬼气,现在语气略带迷茫,就显得更加飘忽,“似乎我有很重要的事物丢在了这里,但那本是绝不能丢失的。”
裴沐想了想,迟疑道:“或许是修士的灵觉,让你冥冥之中预感到了这场生死劫。”
说着,她突然眼睛一亮,语气上扬:“阿姜,这么说的话,你肯定能顺利拿到乌木灵骨,重获新生。你绝不能丢失的重要之物,一定就是你的人生了!”
姜月章忽然停下脚步。他略回过头,比常人更高一些的眉骨、鼻梁,在他雪白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灰寂的长睫如山顶的乌云,遮掩了独属于他的本色。
“一定可以么……”他沉默了,一副情绪不高的样子。
“裴沐。”
他突然用力一握她的手,握得她手指微疼,然后又松开来,转身正面面对她。他略弯下腰,双手按着她的肩,表情有些僵硬,眼睛里翻滚着无穷复杂的情绪――太复杂,所以她反而一样都分辨不清。
“裴沐,你希望我活过来?”他声音里似乎隐忍着什么――什么就要喷薄而出的情绪,“你果然希望我活过来?”
他们离得很近。
裴沐按住他的手,再将之拉下去。她揽住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嘴唇。在这个轻轻的、不带任何欲念的、单纯亲近的吻里,她温柔地说:“你是有些近乡情怯?别担心,都走到这里了,不会出意外的。无论我们之后会遇到什么,我都会保护你。”
他僵硬地站着,而后缓慢地拥住了她。他没有回应这个吻,只是阖上眼,像在仔细地感受什么、整理什么。
“……好,我相信你。”他的声音一点点软化,温柔的笑意也一点点漫出,可这声音这样轻,轻得太幽缈,好似下一刻他就要化为雾气而去。
忽然,他扣紧她的腰,撬开她的唇舌,深深地、近乎掠夺一样地吻她,纠缠到激烈处,几乎不容许她呼吸。
“谁让……”
他在深吻中轻笑,温柔至极地轻笑。
“谁让我实力不如你,便只能如此了。”
这叹息般的话语,终于似晨雾融化,消失无影。
……
山道寂静。
不时有些动物骨骸,都被巫力蒸得化去,只剩了最精华的部分被提炼而出。看上头附着的妖力,想必这些动物生前也颇有实力。
另外还有些破损的牛角面具、散落蒙尘的宝石、快变得光秃秃的灰暗羽毛……
“都是扶桑建立之前,部族祭司用的东西。”
姜月章一路为她讲解:“那时,祭司是唯一拥有力量的群体。他们不仅要担负保护部族的责任,还要占星、观命,为部族谋划出路。”
“占星……我连星宿都分不大清。”裴沐听得津津有味,感叹说,“若我去当祭司,观星时肯定会睡着。”
一声气音。
裴沐呆了呆,才发觉是姜月章笑了。
他侧过头,明显在忍笑。
“你笑什么?”她莫名有点不满。
“没什么。”他回过头,霜雪冷淡的眉眼还有笑意的残留,“就是觉得……若是阿沐,必然是如此了。”
“我就是随口一说,也不定我会很厉害呢?星海无尽,都在我掌控之中!”裴沐不服气。
“嗯,好,阿沐厉害。”他摸了摸她的头,又去看她腰间的小猪,“就和小猪一样厉害。”
裴沐对他做了个鬼脸。
他唇边的笑意再次漾开。但不待这个笑意彻底出现,他忽然神情一冷,猛地别过头,陷入了沉默。
这沉默无疑是反常的,可裴沐并未注意。因为她沉溺在温柔的心意、轻软的甜蜜中,开心得像在云端漫步。
她正在心中,充满喜悦地思索着自己的计划:
该等到什么时候,再揭露自己的身份?现在……不,还是再等一等吧?到山顶的路还长,她还可以再看看他温柔的样子。
还有,应该如何揭露身份?自己说出来,似乎有点太刻意了。要不然……假装偷袭?装成是敌人一直潜伏在他身边,这样很逼真……可是,对他来说是不是太过残忍?
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叫他不要太伤心,又不会生出疑窦?
裴沐思来想去,觉得这个不妥,那个也不妥,渐渐居然发起愁来。
啊,要不然……
……有哪里不对。
裴沐忽然停了下来。
姜月章走在她前面一步,也停了下来。
前面视野忽然开阔,是靠近山顶处的一个石台。边缘破碎、花纹模糊的圆形祭台静静伫立。
在这古老的祭台上,残存的强大巫力吹成了风,拂在姜月章身上,也拂在裴沐身上。
他们都像僵硬了,成了两尊石像。
而后,姜月章松开了她的手。
他一步步往前走,走上去,站在祭台之上。最后,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血煞匍匐在他脚边,烈山之巅在他背后伫立。
恍惚间,他静默的身影与古时那些冷酷而神秘的祭司……重叠了。
裴沐站得笔直,一动不动――还是不敢动?
然后,她缓缓抬手,指尖颤了好几下,才按在了左眼眼角。
虚幻的冬日阳光照在她身上,照得她细腻白皙的肌肤如同透明。极黑的发与极黑的睫毛,衬着她乌黑清亮的眼睛。而在她指尖,那颗原本该如鲜血燃烧般的朱砂痣……
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颗朱砂痣――那个一直掩盖了她的身形、血脉的术法,被祭台上残存的强大巫力一冲,竟然自行消解了。
而一旦术法不在……关于她的最大的秘密,也就一瞬暴露无遗。
“裴沐。”姜月章的声音缥缈轻柔,却在刹那间便收走了所有的温情――所有的,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他漠然地看着她:“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
裴沐僵硬地站在原地,站在姜月章对面,站在古老的烈山与古老的阳光中。
阳光中――她乌黑的、微卷的秀发高束着,又蓬松地垂落下来;在绀色的贴身劲装下,是修长的四肢、微微起伏的胸脯,还有纤细的腰身。
任谁来看,都能看出这是一名男装的女性。他们至多会认错她的年龄,因为她纤秀单薄与十余岁少女无异,肌肤白腻无瑕,容貌秀丽绝伦而又藏了一丝锋锐凛然。
只是现在,她的锋锐凛然摇摇欲坠,整个人像在风中颤抖的树叶,飘飘荡荡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刚才分明还在仔仔细细地考虑,如何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不至于让他生疑。可突然之间,当她所计划的事情真正发生,她才发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像生了锈、缺了口的剑,挥不动也刺不动,只能可悲地僵在原地。
“我,我是……”
姜月章伸出手。
他的掌心悬浮着一颗血球。其上无数血丝翻涌,而每一根都指向了她。
血眼术――以申屠遐残留的一点点血为依托,他可以轻易分辨申屠家的血脉。他能轻易知道,谁与申屠遐血脉相连、又在什么程度上血脉相连。
指向她的血丝越多,就说明她与申屠遐的血脉越近。
“女人。”他托着血球,面无表情,幽冷的声音平静无澜,却又令人从心底里发凉。他就那么盯着她,缓缓重复道:“女人,而且是申屠遐的至亲。”
“至亲,还拥有不逊于申屠遐的力量。传闻申屠嫡系都死绝了,那么,你又是其中的哪一位?”
他高高地站在那里,冷得可怕,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姜月章看上去……就和他刚刚从墓中苏醒时一样。
“我……”裴沐声音干涩,神情恍惚。
她有些茫然地想:她该说什么?
对眼前的情形,她觉得自己理当有所准备――难道这不是她梦寐以求的情形?只要她承认,一切之后的事就顺理成章。她可以大笑,可以讽刺他太过好骗,可以出手假装要杀他,最后却被他杀死,将心头血给他。
她总算可以毫无破绽地将命还给他,她难道不该开心?
可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头脑一片木然。她像个毫无准备的、衣衫单薄的人,被猛一下从盛夏烈日中拉了出来,丢进风雪咆哮的万里冰原。
她冷得简直瑟瑟发抖。
这苍白的默然、发着抖的虚弱,无疑是一种无言的承认。
而这种承认,也陡然加剧了姜月章的怒火。
他倏然握紧了手,将那颗申屠血脉凝成的血球攥得死紧,直至它猛地破碎四散!唯有一滴血液在他指间挣扎――那是他用无数稀薄的申屠血脉提炼出的一滴精血。
裴沐瞪大眼。她眼睁睁看着,姜月章露出嘲讽的冷笑,甩手便将那辛辛苦苦、费尽心思才凝成的精血扔了出去!
血煞沸腾、阴风席卷,瞬间将那滴他原本小心保存的血液吞噬殆尽。
这个举动……让裴沐明白了。
她完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姜月章原本说,要试试以这精血为引,引动乌木灵骨的药力,从而令他复生。
但现在,他自己毁了那精血。
而没了那精血,他若要复活,唯一的方法便是……
裴沐眼中倏然有了泪,但她竭力忍住。一部分的她在喃喃自语,说这岂非很好?他决意要杀她了,这正是她所求的。
可另一部分的她在软弱地哭泣,伤心至极地、一遍遍地想:他恨她了,他恨她了,他恨得要杀她而后快了。
她闭了闭眼,露出一点自嘲的微笑。
她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样不合时宜?当年在申屠家,人们教她杀人如麻,可她偏偏要哭闹反抗;现在在这里,需要她冷静自持、从容自若,可她偏偏要伤心难过。
像个软弱愚蠢的小姑娘。啊,申屠遐说得对,她是个天真软弱的蠢孩子,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裴沐……还是说,我该叫你申屠女公子?”
姜月章冰冷轻柔的声音唤醒了她。
裴沐睁开眼。
隔着不长的距离,隔着并不高的落差,她能望见他。
可就是这不长、不高的距离,却像无法跨越的天堑。她只能看见他,却不能走到他身边。
姜月章站在祭台上,负手而立。深灰色的碎发拂过他苍白的额头,掩着那隐隐重现的黑色咒术花纹。
――那个花纹,正是她的双生姐姐犯下罪孽的证明。
裴沐有些茫然地想,或许她就是为了还这沉重的债,今日才会站在这里。因为太沉重,不可以将她一剑杀了了事,所以命运要让她尝一尝这心痛难忍、却又不得不忍的滋味。
“我是……”她忽然顿住了。她想,说自己是申屠遥,有什么意义?告诉他,她当年“背叛”了他一次,现在又不怀好意地潜伏在他身边,背叛第二次?
他会很难过吧。两次都爱同一个人,两次都爱错了人。
何必。
“申屠……是,我的确出身申屠嫡系。”她试图让自己显得冷静、得意洋洋一些,可她失败了,她根本是木然地站着,眼睛微红、带着哭腔地跟他说话。
她还在费力地、茫然地想:嗯,现在她承认自己是申屠家的人了。然后呢?然后她该“暴露真面目”,大笑说要和他抢乌木灵骨,不让他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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