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月章:……
饶是他尽量不去听,却也不由思索了一下:让阿沐去带这帮崆峒派的弟子,莫不是会带出一群不着调的人来?
裴沐正想说什么,却又止不住低低咳嗽几声,还有些停不下来,不得不摸出一粒药吃了,才算好。
姜月章本已轻快一些的神色,立即沉下了。他抬手将她揽过来,沉默着,轻柔地给她喂了些水。
弟子们望着这一幕,也担忧道:“掌门……”
裴沐摆摆手,声音有些不稳,却还是笑道:“好啦,你们不是在玩战棋?去接着玩,正好也让我夫人瞧瞧你们的厉害。”
年轻人们彼此看看,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
“好!”
“我们定要当着掌门的面赢了这一局!”
“胡说,是我们赢!”
他们纷纷往前跑。
裴沐则拉着姜月章,走上了旁边一处高地。这是一处高低分野,那一边就是一块平地。
姜月章本是毫不在意四周,但看清平地中的情形时,他却一怔。
平地里划出了巨大的棋盘,中间一道象征河流的浅沟,两边则是齐整的方格。弟子们分别在两边列好,作为棋子;两边都各有一处高台,上头分别站着一个人,应当是指挥者。
两边的“棋子”们有男有女,这一局的指挥者也分别是一男一女。
人人都神情严肃,显然很把这棋局当真。
姜月章多看了两眼,就不觉被吸引了注意力。他是帝王,却也是亲自打过天下的开国之君。他一眼就能看出,这战棋根本就是一次小型的战役,连“棋子”都各有分工。
他专注地看了一会儿,还思索道:“这分工似乎并无定式?是按照他们本身的能力来指挥?这却与普通棋局不同了……哦,这边作为战将的,竟是女修?实力确实能入眼,按照我划分的修为境界,她应当属于……”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好像才回过神,才发觉自己刚刚在注意什么、分析什么,于是神情僵硬了。
裴沐却始终微笑着看他,柔声问:“怎么不继续了?我也想听听你的分析。”
“……没什么好说的。”皇帝陛下淡淡道。他面上那本能的感兴趣、思索的神色,如冰雪消融,只剩一片淡漠。他也移开了目光,再不去看场上的形势,只顾凝视怀里的人。
“回去了罢。”他忽然说。
隐隐还有一点祈求之意。
裴沐却像没有听出来。
她看了一会儿弟子们像模像样的搏杀,等到胜负分出,她大大夸了他们一通,又同他们暂时道别,才笑着看向他。
“走,我带你再看看别的。”她轻快道。
姜月章却是面色更白。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像让他听出了什么恐怖的意味,以至于他整个人都变得惨白,原本还藏了些欣悦的、温柔的眼神,也一并黯淡下去。
但他还在尝试求她:“阿沐,我们回去罢……没什么好看的。”
她充耳不闻。
姜月章握着她的手――不,此时此刻,分明是她紧紧抓住了他,而且显得过于冷酷,竟然丝毫不允许他逃脱。
“阿沐……”他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她却还在笑。
她与另一边的弟子们打招呼,又兴致勃勃听他们介绍他们的最新成果。听完了,她就来跟他介绍。
“这是我们的农部弟子,给你看的种子便是他们的成果。他们还说在研究一种块茎,如果能成,是可以当饭吃,能救命的,又方便存储……”
“这是工部,他们奇怪的想法很多……哈哈哈,好好好,是奇思妙想。他们很会花钱,常常失败,时不时还弄得自己灰头土脸,不过,他们也能做出惊人的好东西……”
“这是药部,唔,现在他们都没我厉害……好,肯定会超过我。上次给你们布置的任务,有好好完成吗?”
姜月章麻木地听着。
他几乎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反应。
他只记得,自己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听见她的声音。那带着笑的、欣慰的、轻快的、充满期待的声音,于他而言却别有一种力量,像是能够将他摁在水里,一直摁,直到他沉入深海、溺毙其中,她才肯罢休。
他等了很久。
终于,这漫长的介绍结束了。
太阳向西移动,染了一点黄昏的蜜色,也像一勺蜂蜜浇在山坡――看似是甜蜜的颜色,其实却是天光将尽的危险预兆。
他抬起头,望向夕霞铺染的天边。
裴沐与他并肩站着,看这漫长的一天慢慢结束。
“天要黑了。”她说。
“……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阿沐,你原谅我罢。”
“我没有怪你。”
“但你在折磨我。”
“这不是折磨。”
他茫然地想,这怎么不是折磨,怎么可能不是折磨?
她带他来崆峒派,逼他看这些人有多大潜力、做出了多少成就――多少有益于百姓和大齐的成就,不就是为了提醒他,他是个皇帝,他还有事要做?
更可笑的是,他竟然真的在一瞬间被吸引了心神。皇帝的本能。
“阿沐……”他试图解释,比如他丝毫兴趣也无,比如他其实昏庸得很,一点看不出这许多人才的价值。
比如,比如……
她却回过头,也抓起他的手。她是最好的炼丹师,也精通医药,能够凭借脉搏就探知他的真实情况。
他想动,却挣扎不开。她其实没有用力,却像已经取走了他所有力气。
他只能惨淡地站着,听她说。
裴沐也就真的认真阐述:
“发乃血之余。姜月章,你气怒攻心、郁结在怀,是很伤身,但这不是不能调理好的。我给你开些药方,慢慢吃着,你最少能再活十年。”
十年?
十年!
“我不要活十年!”
他突然发怒了,低低的声音像野兽龇牙的咆哮。
“裴沐你听着,我不会活十年――除非你跟我一起活!你活多久,我就活多久,你不准第二次抛下我……!”
她将他拉过去,抱在怀里,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无声的抚慰。
他却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别这样。”他睁大了眼,颤抖着抱她,“阿沐,别这样。你答应我了不是么,你答应我……”
“我从来没有答应你。”她平静地说,“我只说过,我相信你是个好皇帝。”
――好皇帝,就要做一个好皇帝该做的事。
“你看见了我们崆峒派,你明白他们的价值,是不是?”裴沐叹了口气,像哄孩子一样地哄他,也耐心地安慰他,“姜月章,你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有足够的谋略,还有一群能干的臣子、无数能征善战的将士。”
“我原本是想帮你……咳咳咳咳……我原本想帮你解决了北胡和南越的事,可时间不够了,我只能留下这样一群人,你好好待他们,一定能……”
“……我不。”他倔强起来,在她耳边咬牙,“裴沐,你要是敢让我单独活着,我就杀光你的人,再杀光所有贤臣。我会让佞幸当道,我会毁了这个国家,毁了你所有的心血,我会……”
“你不会。”裴沐淡淡道,“姜月章,你要答应我,你会帮我做完剩下的事。”
“……我不要。”
“姜月章!”
“我不要!”
“姜……咳……!”
他陡然僵硬了。
他感觉到温热的、湿润的液体,在他胸前缓缓淌下。
“阿沐……阿沐?!”
他惊慌起来,去拉她,却只觉得她在自己怀里一歪。他再低头,只看见她面容青白、呼吸急促,唇边挂着发黑的血液。
她却犹在盯着他。
“姜月章,你答应我……”她死死拽住他的衣襟,眼里也带了泪,“这是我好不容易带出来的人,是未来的希望,你要答应我,咳咳咳……你要……”
不知不觉,他也落下泪来。
他曾经以为那个飘雪的夜晚就是他一生最痛苦的时刻,后来又以为眼睁睁看“她”的尸体被毁去时,才是剜心刺骨的疼痛。
现在他才明白,那种迅速的、毫不留情的死亡,竟然已经是仁慈。他起码能自己决定自己的下场,是不是?
而不是像现在……
“好。”他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他竟然还笑了一声,“我答应你。我好好吃药,好好活下去,好好……当一个好皇帝。”
……而不是像现在。
她盯了他片刻,而后微微笑起来,轻声说:“姜月章,你真好。我过去常常觉得你对我很坏……但其实,撇开所有那些细节,你对我真的很好。”
他垂下头,吻了吻她唇边的血迹。在这一刹那,他心中涌起一个有些冷漠的愿望:如果她身上的毒能通过这点血传给他,那就好了。
但这并没有发生。他仍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这颗心脏,顽强得让他愤怒。
“阿沐,你还有什么要求,我全都答应。我……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你能不能答应我?”
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说:“至少今天晚上,你能不能活下去?”
她怔了怔,笑了:“好。这只是看着严重些,不会立刻如何的。”
他有点放心,也略略一笑,又问:“明天晚上呢?”
“应该也可以。”
“后天晚上?”
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贪心。
她眼睛弯起来,像被逗笑了,开口时却是有些哽咽:“姜月章,我并没有故意想丢下你。其实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努力活下去,每一天,每一天……我会努力等下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到来……”
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但即便如此,剩下的时间,他们也无法一直在一起。
一个好的皇帝,在安抚好边疆战士之后,就要回到昭阳城,去处理堆积的政务,去关心边塞以外的地方。
而一个好的崆峒派掌门,也不会丢下自己的门人。她要关心他们,要看着他们,要思考门派的未来走向何方。
所以,他们都只能等而已。
在她活着的时候,等下一次见面的时机;在她死了之后,他就一个人去等最终时刻的到来。
她等的时间并不长,但他等待的时间,却无疑会漫长许多。
即便如此……
“阿沐,我想同你成亲。”
他搂着她,望着星斗陈列的苍穹,像个突发奇想的傻子。
她笑起来,低声说:“姜月章,你怎么突然变笨了?十一年前,你不就已经是我的夫君了么?”
他怔了怔,恍然道:“这样么?”
“……是这样啊。”他又叹气说道,“我好像浪费了很多时间,想想有些可惜。”
只有开头和结尾是纯粹的、专注的喜悦,其他的辰光却都浪费了。
所以这十一年显得太短,像露水消失的一瞬,忽然就没有了。
*
大齐八年,崆峒派与大齐朝廷签订合作条约。这是历史上第一个门派与王朝之间签订的协议。
其后五年,崆峒派的弟子活跃于大齐境内各处,为人们带去了各式各样的器具,包括新的种子、农具。
在此期间,他们也为大齐抗击北胡而做出了极大的贡献。有了他们发明的器械,大齐将北胡赶出了骊山以北的北穹草原,又一路往西,将他们驱赶到了苏兰山脉以西。
没有人知道,崆峒派的第一任掌门是何时去世的,因为崆峒派一直拒绝承认他们的掌门去世。他们总说,崆峒派存在一天,掌门就活着一天。
但史书记载,大齐九年,齐皇曾生了一场重病。
大齐十六年,齐皇在第六次巡行途中突然病逝,这让当时的朝廷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混乱。
在权力争斗过程中,原本定好的太子被暗杀,匆匆被推举上位的新皇,却是个昏庸无道、任人唯亲的昏君。
大齐二十一年,国内处处揭竿起义。
五年后,曾经强盛一时的王朝被攻陷了首府。
起义军建立了一个新的王朝,名为“陈”,但是,由于崆峒派的技术流入民间,使得各地权贵都积蓄了不小的力量。
这导致新的中央王朝根本无力镇压四方。
很快,陈朝也被推翻了。
天下再次陷入分裂的局势,长达百年。
这百年里,曾经活跃一时的崆峒派,也因为理念不合,而分裂为好几派。
他们有的依附于一方豪强,试图辅佐建立一个新的统一王朝;有的专注于研究技术,去帮助民间的百姓;有的躲在山林里,不问世事,后来形成了新的隐世门派。
因为战乱、动荡,许多曾经的技术都失传了。
但种子、农具,一些基础的药方,仍然顽强地流传下来,并被后人不断改良,焕发着新的生命力。
百年中,虽然没有建立一个统一的王朝,各地却形成了世家,也不断建立了地方上的小朝廷。
由于中原的混战,曾被驱赶出去的北胡,多年后卷土重来,侵入北方。北方部分世家南渡,加入了南方的世家联盟,而北方则经历着艰难的民族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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