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清,反正差不多。
这下,她才潇洒出发。
……
两个月后。
五月的琅琊城,正处于一年中最明媚的时候。从城外护城河边,到城中大大小小的道路,都是各式各样的花。世家清幽的宅院除外,毕竟这花开得太热闹,就俗了,实在不够清雅洁净。
就让这俗气的热闹留给平民,留给普通的修士,这便很好。
裴沐就觉得很好。
她刚从南朝回来,带着虽然不十分满意,却也还算欣悦的收获,另外还有一小包裹的礼物,都是她精心挑选过的。漂亮精巧的首饰、有趣的诗书话本,是给家中姐妹,也可偷偷塞给关系好的婢女;正经的书画卷、典籍,是给家主的。她才不给其他兄弟,她只喜欢小姐妹。
至于她小心收好的丹药,还有千挑万选出来的、最好的一幅字,那当然要给她哥哥。
她穿过飘花的琅琊街道,高高兴兴地回了姜家。
“小公子……”
“小公子……”
仆婢们同她问好,却又有点欲言又止。
裴沐奇道:“你们怎么了?”
一个婢女小声提醒:“您快些去看看公子罢!”
这姜家里,称呼谁都要加个排行,唯有一个人例外。
裴沐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尖。其实她当初选择留下那串养魂木手串,便猜到了哥哥会生气。
她赶紧说:“等我去给家主问个好,就去看看哥哥!”
她在正院那里绕了一圈,奉上礼物和好话若干,乖巧听训。谁知道,连家主都叹了口气,捧着礼物,吩咐说:“去看看那孩子吧。”
这下,裴沐更觉出……情况或许有点严重。
不至于吧?他能有多生气啊?她不是给他留了封信,好好解释过了么?
裴沐有点纳闷,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多说说好话、用礼物多哄哄他,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一溜烟过去了兄长的院子。
整个院落清幽异常,竟无人声。连阳光落到这里,被那深深草木一遮,都多了不少凉意。浅浅的池塘里,有睡莲安静开着;青蛙不叫,蝉也不鸣。
魂师的力量……
裴沐站在门口,探头往里看,“咕咚”咽了口唾沫。
好像情况真的有点严重……
那要不……改天再来?
她踌躇半晌。
算了,如果她回来了居然还不来看他,那他可能得把自己气死。
裴沐大摇其头,深吸一口气,秉持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精神,勇敢地迈步走进了兄长的院子。
“哥哥,我回来了,我来看你了。”
她站在屋子门口,试着往里看,脸上已是挂起了讨人喜欢的笑容。
屋子里静悄悄的。仆婢们跪坐在门外,见了她来,他们都露出松一口气,却仍是不免担忧的神情。
而且,他们竟然不跟她打招呼。在哥哥这里,这可是从来没有的待遇。这只能说明……
裴沐揉揉脸颊,恨不得拿面铜镜出来,看看自己笑得够不够可爱。
可惜她手里没铜镜,只能琢磨着让自己笑成一朵花,轻轻往里移动。
“哥……”
――啪。
什么东西落在她脚边。
裴沐低头一看。这竟然是她的养魂木珠串,就是她小心收起来的那一串。此刻,它躺在她脚边,上头原本光滑油润的木珠,一颗颗都有了裂纹。
坏掉了。
而且是被人刻意弄坏的。
她一下抿起唇,有点笑不下去。心中一股怒火升起来,还有点委屈。
至于么?她明明很爱惜这珠串的……
她有点想转身走开了,可转念一想,她哥从没这么生气过。
大概是真的太生气了,才这样的吧。
裴沐叹了口气,勉强还是露出个笑。
“哥哥,你别生气了,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走之前也给你留了信。”
她绕过屏风,走进光线幽昧的室内。
靠近庭院那一侧的门给关上了,室内也没点灯,就由着漏进来的暖色天光弥漫,略微照亮了室内的陈设。
还有榻上倒着的那人。
他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毯子,宽大的衣袖从边缘垂落,连同长发一起,如深深浅浅的流水。他并不起身,只露出点锐利又精致的棱角,衬得他周身气氛更加冷肃。
“哥哥……”
“滚。”
裴沐一愣。她哥从没对她说过重话。
她有点不适应,皱了皱眉,还是忍着气,笑着走近,又哄:“哥哥,我从南朝的交易会上买了很好的丹药,还给你带了礼物,你起来看一眼,好不好?”
他不说话,却缓缓撑起身。那双半盲的深灰色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像蛇。
裴沐觉得后颈的毫毛有些竖起,像危险的预兆。可是哥哥能有什么危险?
她笑眯眯地在榻边坐下,伸手捧给他礼物:“你瞧,只是南边产的抹额,颜色和织法都很新颖,中间镶嵌的翡翠也通透漂亮,我觉得很适合哥哥……”
――啪。
又一声。
裴沐有点呆愣地瞧着他。
原来方才一刹那,姜月章抓起她手里的礼物,狠狠就扔了出去。那可怜的抹额被翡翠的重量带着,倏然飞往一边,又重重撞上了桌角。
只一瞬间,那颗她精心选了好久的翡翠就给摔碎了。
姜月章却从头到尾没看一眼。
他只盯着她,面容隐隐有些扭曲,咬牙切齿:“姜沐云,我让你在家等我,你分明答应了!你跑了也就算了,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丢了我给你的手串!”
裴沐也真正沉下脸。她感觉心里的怒火在飞速上涨,也在飞速啃噬她的理智。
“……哥,”她勉强说道,“你要是现在跟我道歉,我就原谅你。”
“我道歉……?”
这张苍白清俊的脸已经彻底被阴沉占据,更甚至,因为愤怒太过,他还扭曲着笑了几声。
“――我还和你道歉!”
他暴怒着,抬手又摔出个什么东西!
“姜沐云――你怎么敢!我没你这种不听话的弟弟!滚,你给我滚!”
裴沐咬着牙。
她用力盯着他。
“……好,那我就不再是你弟弟了。”
她顷刻站起身,头也不回地飞快往外跑去。
身后静了片刻,却突然有重重的碰撞声响起,像是什么人惊慌地摔倒在地,连带将那长榻也给带得翻到了。
――“等等……阿沐,等等!哥哥不是这个意思,回来,阿沐,阿沐……!”
裴沐没回头。
她抛下身后的混乱,还有那不停歇的、惊慌至极的喊声,还有虚弱的咳嗽声,一气跑远了。
第59章 “姜公子”
姜公子生气了, 而且气得不行――这是姜家上下最近都能感觉到的一件事。
这下可坏了。
要知道,姜月章姜公子,可不是一位好脾气的世家公子。他在人前端秀优雅、沉稳内敛, 又因为身体不佳,从不做狷狂之态, 便是恶了谁, 也不过拿那双清寒的眼眸冷冷睨去一眼, 断不会与人撕扯。
但这满府的人,谁不知道这位的脾气?他任性得很, 说一不二, 谁要是不按着他的心意来,他能一边低低地咳嗽, 一边动动手段就让府里翻了天。
也因此, 连姜夫人都不敢惹他。前段时间她昏了头, 结果吃了亏,现在安分极了。
都以为姜公子心情该好了, 谁料到, 小公子又与他起了嫌隙?
这可真是罕见。谁不知道,小公子姜沐云最是体贴兄长?从小到大,小公子哄着兄长吃药, 想方设法寻来好吃的、好玩的,就为让兄长解闷, 甚至还胆子大到偷偷背兄长出门逛街,回来被家主好一通骂,他当面唯唯认错, 结果一转身,没事人一样, 还是笑嘻嘻地去找兄长了。
姜公子对这个弟弟也是宝贝得不得了。什么吃的用的都紧着他,弟弟要什么给什么,除了看管得严厉一些,有时任性发发小脾气,别的再没有可挑剔的。
这样两个人,怎么就能吵了架,还一吵就吵得这么凶?
谁也想不通。
谁也不敢问。
也问不出来。毕竟,连家主去劝,都不起作用。
头两天,姜公子还矜持着。
在他想来,他的宝贝弟弟自己不守诺言也就罢了,在他训斥他时,他竟敢丢下他这个兄长,转身就跑?真是翻了天了!
更何况,他当时一心急,慌得整个摔在地上,也没见弟弟回来。
姜公子那高傲又敏感的心,哪里受得了?一下子,他原本那点慌乱劲儿,就被更旺盛的怒意取代了。
他待在自己院子里,阴沉着脸,等着弟弟来给他认错,顺带还想好了许许多多质问、斥责弟弟的“金玉良言”。
就这么过了两天。
姜小公子毫无踪影。
姜公子不免疑心起来:弟弟难道出去了?不可能,门房没说弟弟走了,而且外头护卫还说,天天都能与小公子对练。
这时候,他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了,于是那点微微的心慌重又上来。
他还是矜持着,继续等弟弟来给他道歉,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想要训斥弟弟,而是想,只要阿沐过来好好道歉,多说些好话,他也就勉强原谅了。
又过了两天。
还是没等到。
门房还来禀告他,说姜小公子开始早出晚归,似乎跟几个修真界的少男少女一起,说说笑笑地去修炼和游玩了。
姜公子僵在原地。
他当时正坐在走廊边,面前是一盘围棋残局,上好的乌木棋盘被夏日阳光照着,温润生光,可他面对着这上好的东西、上好的棋局,却根本心思不定,漠不关心。
他只是紧紧盯着来禀告的下人,手指将一瓶丹药握紧,细弱的骨节都泛白。这是弟弟当日回来带给他的药,他一粒都没吃,还等着他来好言好语,他才能将吃药当成给弟弟的奖励。
可现在……
“……阿沐走了?”他绷着声音,好容易绷出这句话。
偌大的庭院,无数的仆婢,竟没有一个人敢回答这简单的问题。
只有姜公子喃喃的自问,飘荡在阳光明丽的庭院里:“阿沐竟丢下我……同别人出去了?”
他犹自不信。
却又不得不信。
他顷刻就暴怒起来,扬手就想将手里的药瓶摔出去,最好摔个粉碎,就像她带回来的礼物一样――
但下一刻,他生生控制住了自己。
他侧过头,盯着院墙。分明是个半盲的人,却有专注得过分的眼神,瞳孔好像还闪着阴沉的光。
他狠狠盯着外头,似乎想要直直看到弟弟与别人说说笑笑的场景,然后用目光将那些人全都杀死。
姜公子紧紧咬着牙,咬得嘴里都是血腥味。
“他……阿沐,他说何时回来?”他深吸一口气,将声音压得平淡冷漠。
“小公子说……过了夕食才回来。”仆人将头埋得低低的。
姜月章愈发阴沉。他几乎要忍不住刻薄一句:姜沐云根本是他的护卫,怎么敢如此任性,丢下他就跑,他还真以为,真以为……
他紧绷绷地在走廊上坐着,心里反复地、来回地想:真以为!
阳光将走廊照得很热,风也很热。但对姜公子来说,这样的炎热只是温暖宜人。
片刻后,他吐出一口气,颓然地垮下双肩,双手紧紧握住那南朝风格的丹药瓶。
“去,着几个人去街上。”姜公子垂着眼眸,神色阴郁,“叫‘宝珠阁’选些上好的翡翠,再叫‘织云阁’选些新鲜的好料子,拿来配翡翠。另外,再叫‘万木春’拿点他们收藏的养魂木过来,挑最好的,若是敢耍滑头,我就叫他们今后在琅琊城待不下去。”
他声音平淡地吩咐完一系列事情。
边上的人一一应了,又想了想,小心问:“公子,织云阁那里的料子配翡翠,是要……”
姜公子沉默片刻,有些闷闷不乐地说:“做抹额!”
……
裴沐生了几天气。
然后,她自己就宽慰了自己,变得没那么生气了。
一来,怒气伤身,她天天生气做什么?多练几下剑,跟朋友出门散散心,也就好了许多。
二来,她完全清楚,哥哥就是那么个脾气。
――她名义上的兄长,姜月章姜公子,根本不是什么世人夸赞的清高傲岸、光风霁月、风度翩翩佳公子,而是有一副阴沉沉的、小心眼的、霸道任性的狗脾气。
什么芝兰玉树,除了光鲜的皮囊,其他都是装的,装的!
他对她,就像小孩子对待最心爱的玩具,非要紧紧抱在怀里,死抓着不放,谁若敢抢,他能一口将人家咬死。
他太珍爱她这样“玩具”,珍爱到想把她抱在怀里勒死,都不愿意松手。
哪怕,她是为了他着想,才要稍稍离开片刻,他都不许。
如有违背,他就会变成一只愤怒的火炬,非要逼着她低头、道歉,他才能勉强满意不可。
以前他也是这样做的,只不过他心思深沉,还挺狡诈,所以便是生气,他也只以一种和缓的方式发出,譬如拉着她唠叨半天,半开玩笑地言语敲打一顿,或者就闷闷地闹几天别扭,要她花样百出地哄了,又做出许许多多的承诺,他才能恢复成为那优雅体贴的好哥哥。
像这回大发脾气、口不择言、乱摔东西――他还是头一次这样失态。
裴沐承认,她着实是被伤到了。
以前他虽然同样阴沉霸道,好歹面上和和气气,她也就能自我欺骗,乐观地想,姜月章是个好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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